第10章
賈之祎一進接待室,就看到甄鳴雙手交叉,生無可戀地趴在窗臺上。
還為剛才那一幕糾結呢?
傻帽兒啊。
他蹙眉道:“站着幹嘛呢?”
甄鳴正在發呆,被他吓了一跳,回頭時滿面驚懼,“賈、賈總?”
賈之祎若無其事地轉了一圈兒,“還缺什麽嗎?我讓張恺去準備。”
“沒、沒有了。”甄鳴磕磕巴巴地,“我今天、今天做點什麽?”
還算主動,這還差不多。
賈之祎順着沙發坐下,翹起二郎腿,擺出個閑适的姿勢來,“《東晉》的前三章畫稿已經宣布作廢,故事架構也需要推倒重來,關于開篇,你有什麽建議?”
甄鳴舒了口氣。
呼,還好。
他只是提了個專業性問題,沒提剛才的事。
甄鳴的腦子已經成了漿糊。
她自幼生活颠沛,根本沒什麽朋友,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一門心思紮在史學讀物裏,在人情世故方面猶如一張白紙,別說賈之祎了,連楊果果,她也難敵其手。
不曉得為什麽,自從賈之祎跑步經過的那一刻起,甄鳴就有點怕他。
出挑的身高,發達的肌肉,靈敏的動作,小麥色的肌膚,淩厲的眉眼,冷淡的言談,特別是他在玄飚一事上用到的手段,徹底打破了甄鳴對“大神”二字的浪漫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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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她不想繼續留在“金花”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事到如今,她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算了吧,她安慰自己。
既來之則安之,何況還能賺點外塊。
自打甄爺停了她的信用卡,她的生活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公元311年,西晉發生‘永嘉之亂’,王公士族為避戰亂,相繼南逃。六年之後,琅琊王司馬睿聽聞長安陷落,在建康重建晉室,史稱東晉。與此同時,大量的百姓随之流落至長江中下游地區,這也是中原地區的漢人第一次大規模南遷。”甄鳴努力措辭,“《金錢豹和花栗鼠》是一部漫畫,我個人認為,從讀者的角度而言,它對于歷史的描述應既有側重亦要精确,才能保證閱讀體驗,同時起到授業解惑的作用。”
賈之祎點點頭,“你繼續說。”
“此前的那一稿,以‘衣冠南渡’作為《東晉》開篇,這個說法本身沒有任何問題,但我的建議是,将‘衣冠南渡’改為‘永嘉南渡’。”
“至于原因——”甄鳴盡量放低姿态,“史學界認為,在中國歷史上,前後共有三次因動亂而發生的人口大規模南遷現象,除去西晉末年發生的這一次之外,還有兩次。一次是唐朝‘安史之亂’之後,中原士庶徙至金陵,建立南唐。另一次是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定都臨安,建立南宋。由于漫畫的受衆主體是小孩子,以及對歷史一知半解的成年人,用‘永嘉南渡’來形容西晉末年的人口遷徙,更方便他們記憶及區分。”
賈之祎“嗯”了一聲。
“我只是提個建議。”甄鳴拽了拽衣袖,“沒有找茬的意思。”
“甄小姐,從這幾天的表現來看,你的業務水平毋庸置疑。”賈之祎朝後一靠,“有什麽建議,或是想法,你大可提出來,無須有任何顧慮。”
賈之祎見她不語,起身走向門口,“跟我來,給你看樣東西。”
賈之祎打開收藏室的大門。
這間屋子緊鄰賈之祎的畫室,甄鳴從不知道,它的內裏,竟有這樣一幅洞天。
從《金錢豹和花栗鼠》創刊至今,它的每一期作品、每一座獎杯、每一篇專訪以及每一件周邊,躍然眼中。架子上擺放着“金花”成長的每一個腳印,甄鳴好像看到了十年來的自己,每月5號買雜志的她,填報問卷等待抽獎的她,徹底排隊購買周年畫冊的她,玄飚入選《東晉》男一號時雀躍的她……
相對于柔弱善良的花栗鼠,她更喜歡直來直去、脾氣暴躁但愛憎分明的金錢豹,是以她駐足在印有金錢豹形象的水杯面前,忍不住摸了摸。
那是一只限量款的馬克杯。
不止那只杯子,“金花”的每一件周邊紀念品,毛絨玩具、服裝鞋襪、家具用品、箱包文具,全部由知名設計師悉心打造,做工精美,別具一格。
從誕生之日起,“金花”的利潤來源從來不是區區二十元一本的雜志——即便價格昂貴,甄鳴與衆多粉絲并無二致,總在官網發布新款周邊後的第一時間趕去搶購。
時運不佳,她搶到的次數少之又少。
簡直成了她的怨念。
賈之祎問道:“喜歡?”
甄鳴默默放下手指。
喜歡啊,架上的每一樣展品,她都喜歡。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能讓我們肆意妄為地去追逐,毫無保留地去喜歡?
她對“金花”的感情,不會、也不可能因為一兩次小小的誤會而消失,這一點,賈之祎比她更清楚。
将她帶來這間屋子,就是為了讓她明白。
賈之祎取下那只馬克杯,“送給你了。”
甄鳴呆若木雞,看着馬克杯被塞進自己手中,“我、這不……”
賈之祎很無奈。
姑娘平時說話挺利索的,一到他這兒,就成了結巴。
他有那麽可怕嗎?
“去幫我泡杯茶,白色包裝那一盒。”賈之祎指了指杯子,“你給自己也沖點什麽,就用它。”
甄鳴捧着杯子,傻站在原地。
像極了花栗鼠捧着堅果的經典造型。
“那個……”賈之祎遲疑片刻,“這是收藏室的鑰匙,你閑的時候,可以看雜志。”
“謝謝賈總。”甄鳴不敢接,“還是不要了。”
不要?
她明明擺出一副欣喜若狂如癡如醉的表情,為什麽不要?
因為他?
賈之祎的臉一沉,“為什麽?”
甄鳴嗫嚅道:“因為……因為漫畫,我也有全套的了。”
賈之祎緘默,暖意透過眼底,直達心頭。
原來真是鐵粉兒。
甄鳴小心翼翼地沖了兩杯茶。
白色盒子裏裝的是袋泡茶,包裝上連名字都沒寫,一道熱水沖下,頓時浮上來一股子藥味,很是難聞。
什麽品味啊,比甄爺差了十萬八千裏。
甄鳴一臉心疼,會不會把杯子沾上味兒了?
天知道,她多寶貝這只水杯。
腸子都要悔斷了,真應該喝白開水。
賈之祎打開電腦,開始構思《東晉》的開篇。
《西晉》的反響空前熱烈,對《東晉》造成了無形的壓力。
壓力之于賈之祎,是動力,更是興奮劑。
首先是人物的選擇,元帝司馬睿、晉惠帝皇後賈南風,漢趙昭武帝劉聰、後趙王石勒、大将軍王敦,游擊将軍冉闵,大司馬桓溫,前秦天王苻堅,缺一不可。
其次是歷史事件的選擇,永嘉南渡,淝水之戰,五胡亂中華,前秦統一北方,東晉平蜀……連年征戰,百姓流離,再加上北方的十六國,漫畫的支線過于龐雜,會導致閱讀體驗直線下降。關于這部分,他需要甄鳴的專業性建議。
至于文化及民俗領域,田園詩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謝安的東山再起,名将祖逖的聞雞起舞,數學家祖沖之的圓周率,書法家王羲之的《蘭亭序》……
陷入工作狀态的賈之祎,完全聽不到甄鳴的腳步聲。
直到甄鳴将泡好的茶放到他手邊。
賈之祎轉動鼠标,無意間碰到了甄鳴的手背。
意外就這樣發生了。
幾乎是條件反射,賈之祎在二人接觸到的同一時間揮動手腕,幅度不大,但力道極大,那股力落在甄鳴的手背上,令她瞬間抖落了茶杯。
“啪”地一聲。
滾燙的茶水伴随茶杯炸裂的碎片,一同濺在甄鳴光潔的小腿上。
甄鳴躲閃不及,輕聲叫了句“啊”,而後立刻捂住嘴巴。
腦中一片空白,小腿上傳來尖銳的刺痛。
甄鳴吓傻了。
賈之祎迅速起身,“你怎麽樣?”
甄鳴面色慘白,目光定在滿地的狼藉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不是傷到了?傷到哪裏了?”賈之祎從上到下打量她,“你——”
左腿被燙到的面積有巴掌大小,一片通紅,右腿則有兩處刺破,正往外冒血珠。
賈之祎面色一凜,“站着別動,我去拿醫藥箱。”
直到他轉身離開,甄鳴才慢慢回過神來。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一瞬間的賈之祎,暴虐,陰骘,怒不可遏,連頭發絲都帶着淩厲。
她之前怕,完全是出于他的身材、他的表情、他的不可一世。
這一刻,她竟從心底生出幾分寒意來,它是一種食草動物對于食肉動物的恐懼,完全出自本能,無須任何理由。
甄鳴緩緩蹲下身子,逐一撿起茶杯碎片。
賈之祎返回畫室,就看見這樣的畫面。
“不是讓你別動嗎?”他一把拉起甄鳴,将她按在自己的座椅上,“坐好了,我給你敷藥。”
甄鳴完全被牽着鼻子走。
賈之祎的動作極為熟練,堪比專業醫護人員。
沖洗,消毒,上藥,包紮,一氣呵成,總共用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甄鳴的傷處已經被處理完畢。
整個過程中,甄鳴一言不發。
賈之祎見她一直攥着拳頭,柔聲問道:“是不是很疼?”
細皮嫩肉的,不疼才怪。
賈之祎默了片刻,“剛才是我不好,吓壞你了吧?”
甄鳴點點頭。
“我很抱歉,這事怪我,應該先提醒你的。”賈之祎的眼神柔和,“我……不适應突如其來的接觸。”
甄鳴心道,不适應?
多麽輕描淡寫的三個字!
她情緒恹恹,但從賈之祎又是道歉又是解釋的反應來看,他的确不是故意的。
賈之祎看着她泛白的唇色,“要不要喝點水?”
甄鳴小聲應了一個字:“好。”
賈之祎将她的金錢豹馬克杯遞了過來,方才的茶已經涼透,他又泡了杯新的。
“慢慢喝,別着急。”
甄鳴小口喝着,默不作聲。
賈之祎動作麻利,很快将地上的水漬和碎片收拾妥當。
“賈總,我不打擾你工作了。”甄鳴指了指大門,“我去隔壁。”
“也好,那個……”賈之祎遲疑片刻,“如果疼得厲害,就告訴我一聲,我帶你去醫院。”
甄鳴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