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甄鳴一覺醒來,窗外已是萬家燈火。

幽暗的燈光透過玻璃隔斷傳進來,對面是賈之祎的畫室。

甄鳴從沙發上爬起來,揉着眼睛,不明白自己怎麽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那麽沉,那麽香。

對了,那杯茶。

那杯味道怪怪的茶一下肚,她的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很快不省人事。

賈之祎聽到動靜,推門而入,“你醒了?”

甄鳴的嗓音懶懶的,聽上去還沒醒透,“你給我喝了什麽?”

“安神茶,主要材料是龍齒和石菖蒲。”賈之祎打開吸頂燈,“你放心,對身體沒有害處。”

“我怎麽覺得是迷藥呢……”

放在平時,她是萬萬不敢質疑賈之祎的,但剛剛結束六個小時的深度睡眠,甄鳴的智商不在線上。

賈之祎彎了彎嘴角,“效果這麽好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甄鳴的小臉一紅,手指落在腰間,有什麽東西,柔軟細膩到不可思議,她低頭一看——純白色的羊絨毯上,小小的花栗鼠窩在金錢豹的臂彎裏,一臉惬意。

“這是——”

甄鳴往上拽了拽,生怕毯子落地。

“去年年底,‘金花’舉辦十周年司慶,專門定制的樣品。”賈之祎在她身邊坐下,“張秉銳本想在官網上搞個抽獎活動的,結果被舉報了,就沒搞成。”

甄鳴愛不釋手地摸着毯子,“為什麽被舉報啊?”

Advertisement

“羊絨屬于稀有的特種動物纖維,十分珍貴。為了凸顯毯子的底色,我們選用了頂級的羊絨作為原料。你也知道,在《西晉》之前,《金錢豹和花栗鼠》的系列主題之一是環保。一邊打着‘環保’的口號博人眼球,一邊大量消費‘軟黃金’,的确前後矛盾,容易遭受诟病。”

“索性在事件發酵之前,我們緊急叫停了項目,為此還賠了羊絨廠家一筆不菲的違約金。”賈之祎突然放慢語速,“所以你手上這一條,是件孤品。”

孤品?

甄鳴的短發睡得亂七八糟,有幾根立在頭頂上。

她的腦子,停在“孤品”兩個字上,轉不動了。

賈之祎将毯子拎起來,團成一團塞進塑料袋裏,“你用都用過了,我再送給別人,恐怕不大合适。所以——”

甄鳴一把搶了過來,“你是說,要送給我嗎?”

賈之祎笑了,這麽迫不及待?

“既然要送給我,”甄鳴心疼得要命,“你幹嘛那麽大力卷它,卷壞了怎麽辦?”

賈之祎:“……”

甄鳴顧不上理他,将毯子掏出來,拍平整,小心翼翼地折疊好,重新放入包裝袋內。

矜持什麽的,不重要。

臉面什麽的,不重要。

被冤枉,被算計,被傷到,通通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條毯子不是馬路上随處可見的雜志和海報,不是官網上憑借運氣才能抽到的水杯和T恤,而是獨一無二的司慶紀念品!大牌設計!天下無雙!

甄鳴只用了一秒鐘,就原諒了賈之祎此前的種種。

賈之祎哭笑不得,小姑娘這麽好哄。

“金花”的周邊設計團隊陣容強大,并非每一件作品都能量産上市,庫房裏的樣品成百上千,這下可有了用武之地。

甄鳴緊緊抱着她的寶貝,“那賈總……我該回去了……很晚了。”

她怕賈之祎變卦。

他剛才也說了,這條毯子的造價不菲,指不定會後悔。

“你這個樣子,還怎麽坐地鐵?”賈之祎指了指她的腿,“走吧,我送你。”

甄鳴坐在副駕駛上,魂不守舍。

每隔半分鐘,她會将手伸進塑料袋裏,摸一摸,再笑一笑。

賈之祎:“……”

當她第十二次重複這個動作時,賈之祎忍不住了,“甄鳴,你喜歡吃什麽菜?”

“啊?”

“一起吃個飯,”賈之祎轉動方向盤,“都八點多了,你不餓嗎?”

“哦。”

甄鳴心不在焉,第十三次伸向塑料袋。

賈之祎:“……”

車子駛出開發區,停在一處閃着霓虹燈的酒店前。

賈之祎熄滅了火,“到了。”

甄鳴一路跟着他,手裏還抱着那條毯子,壓根沒注意周圍環境。

直到落座,她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麽地方?”

“俄羅斯餐廳,吃得慣嗎?”

“……啊?”甄鳴大驚,“我們是要吃飯嗎?”

“……”算了。

她在俄羅斯生活過一段時間,應該吃得慣吧。

賈之祎面嘆氣,“你來點菜。”

甄鳴戀戀不舍地放下塑料袋,“噢。”

“привет!”金發碧眼的俄羅斯姑娘上前招呼,“請問二位想吃點什麽?”

“привет!”甄鳴翻着菜譜,低聲嘟囔,“колбаса,Оливье,борщ,котлета,хлеб。”

“就這些吧……”她擡頭問賈之祎,“酸黃瓜,沙拉,羅宋湯、肉餅和面包,可以嗎?會不會太多了?”

賈之祎點點頭:“随你。”

美女露出“他鄉遇故知”的驚喜,用僵硬的中文誇贊道:“女士,您的俄語,非常地道!”

甄鳴呲牙一笑,“спасибо。”

“我看過你的簡歷,童年在邊貿口岸生活,随後輾轉于國內十幾個城市。”賈之祎問她,“閱歷如此豐富,為什麽想學歷史?”

甄鳴如實作答:“客觀原因是轉學次數太多,各個城市之間的教學進度和教師口音有很大區別,導致我的理科成績不太理想,只能選擇文科專業。”

“主觀原因呢?”

“主觀原因啊……”甄鳴想了想,“從我有印象起,就一直在搬家,不停地換城市、換學校、換老師、換同學。之所以選擇歷史,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要找到自己的根,或者說,我想要做個有根的人,擇一城終老。”

一年前,甄鳴用這段話,打動了章玥林教授。

章老破格收下她,作為自己的最後一名關門弟子。

陷入回憶的甄鳴,眼中似乎有霧,朦朦胧胧的。

“怎麽會一直搬家呢?是家庭原因?還是其他原因?”賈之祎頓了頓,“恕我冒昧,你可以不回答。”

“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原因,”甄鳴擺弄着刀叉,“甄爺——就是我爸,是個倒爺,倒爺你聽說過吧?”

賈之祎好像有點明白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輾轉于各地做生意的人?”

“什麽做生意啊,說得直白一點,‘倒爺’就是投機倒把的二道販子,不受法律保護的。”甄鳴撇嘴,“起初那幾年,甄爺帶着我,在中蒙俄三國邊境搞批發,賺沒賺到錢我是不知道,別的小朋友讀幼兒園的時候,我一直跟着甄爺練攤兒,跟人天南海北地胡聊。我雖然沒學過舞蹈音樂美術這些,但六歲之前,已經能夠用三國語言簡單交流了。你聽沒聽說過約翰遜和紐伯特的報告?那份報告指出,小孩在3至7歲之間學習另一種語言,這種非母語就會同母語一樣,易于記憶及接受理解。”

“從這個角度上講,我還挺感激甄爺的。”甄鳴笑起來,“但是問題也來了,我的英語學得很差,連蒙帶抄,勉強蹭過六級。最糟糕的是,我的蒙語和俄語沒有受到正規訓練,一直停留在口語階段,拼寫和閱讀能力與幼兒園小孩沒有任何區別。幸好我學的是歷史專業,否則,以我的外語水平,恐怕是哪裏都去不了。”

賈之祎安安靜靜,聽得很認真,甄鳴甚至産生了一種錯覺。

他是真的很關心自己?

——不大可能。

“我講了大半天。”甄鳴喝了口紅茶,“該你啦。”

賈之祎淡笑,“你想知道什麽?”

她想知道什麽?

當然是與《金錢豹和花栗鼠》有關的一切啊。

甄鳴轉了轉眼珠,“賈總,你是怎麽想到創作這樣一部漫畫的?”

這個問題!

賈之祎差點将茶水噴出來。

甄鳴的開場白,與任何一名主流媒體記者毫無二致。

簡而言之——毫無創意。

“這個嘛……鐘先生曾将中國著名古籍經典搬上四格漫畫,淺顯易懂,深受歡迎。”他咳了咳,“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甄鳴困惑道:“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賈之祎一錘定音,“我是他的鐵粉兒。”

菜上齊了。

賈之祎盯着盤子看了片刻,“沒點魚子醬?”

甄鳴一愣,“你喜歡吃魚子醬?”

賈之祎莫名其妙,“我以為你喜歡。”

甄鳴想也沒想,“魚子醬很貴的。”

賈之祎伸向搖鈴,“剛才你叽裏咕嚕的,我根本沒聽懂。”

甄鳴攔住他,“別逗了,我一點也不喜歡吃魚子醬。”

“真的?”賈之祎明顯不信,“你不用給我省錢。”

“當然是真的,甄爺在俄羅斯那兩年,做的就是魚子醬的生意。”甄鳴手舞足蹈地比劃着,“你不知道,魚子醬一旦放時間長了,又腥又臭,味道簡直——算了,我還是別說了,影響食欲。”

賈之祎:“……”

甄鳴夾起一片腌黃瓜,面露驚喜。

“嗯!好吃!”又酸又脆。

她大力宣傳,“賈總,你也嘗嘗啊!這是俄羅斯最經典的菜了。”

賈之祎看着那盤暗黃色的不明菜式,免為其難地夾了一片。

擦,這特麽啥味啊!

一頓飯吃下來,賈之祎決定永久性告別俄羅斯食品。

甄鳴倒是吃了個十成飽,“好久沒吃過這麽地道的大餐了。”

“……你喜歡就好。”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呢!”甄鳴搖下車窗,仰望夜空,“我記得三年前有一期‘金花’,是個‘看雲識天氣’的專題。”

“你記得倒是清楚。”賈之祎的肚子雖然沒填飽,心情卻好比頭頂上的萬裏星空,“有想去的地方嗎?我們去轉轉?”

“現在?”甄鳴遺憾道,“不行……學校有宵禁要求,我得趕緊回去了。”

“現在放暑假,你還住在學校?”賈之祎啓動車子,“我以為博士生都住校外。”

“甄爺不放心,所以我一直住校。”

“你二十五歲了吧,被你爸管得很嚴?”

“沒辦法啊,經濟不獨立。”

“現在不是獨立了嗎?”賈之祎低笑,“從下個月開始,你就能領到薪水了。”

“對對,下個月開始,甄爺就治不住我了。”甄鳴狠狠點頭,“你都不知道,他上個月停了我的信用卡……”

小姑娘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俨然忘記了下午的不愉快。

豈止是下午的不愉快,甄鳴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不愉快。

“從這個路口右拐……馬上就到了……”

很快開到學校門口。

賈之祎替她打開車門,“你的腿受傷了,明天好好休息吧,不用來了。”又從後備箱拿出一個紙袋,“這是治腿的藥膏,每天塗抹一次。”

甄鳴接過紙袋,有點不好意思,“這樣可以嗎?”

小傷而已,卧床休息……她又不是豌豆上的公主。

晚風輕柔,拂過校門口站着的二人。

“今天是我的錯。”賈之祎輕聲說,“下不為例。”

甄鳴第二十次摸了摸毯子,“沒關系,我原諒你了。”

賈之祎看着她,想要問——

時機不對。

算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