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頓飯吃得熱鬧非凡。

好酒好菜,有說有笑。

賈之祎陷入回憶,上次和一大群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是什麽時候來着?

他向來獨自用餐,即便是在“金花”的員工餐廳,也沒幾個人敢坐在他身邊,當然,甄鳴是個例外。

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

那時候他讀大二,尚未倚着賈悲留給他的信托及天賦開始創業。

火鍋,亂糟糟炖成一團,沒什麽意思。

他從來記不住同學的名字及面孔,小學的,中學的,大學的,以及現在的員工。

那一年,“金錢豹和花栗鼠”一舉成名,他再也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參加同學聚會。

十八歲之前,他整日擔驚受怕,度日如年,至于口腹之欲,他想都不敢想。

十八歲之後,他将心血全部傾注在“金花”的成長上,慢慢習慣了一個人獨來獨往。

至于充滿歡歌笑語的大學校園生活,滿打滿算,他總共享受過不到兩年。

并非沒有收獲——他在飯桌上,結實了隔壁宿舍導演系的靳悅然,又通過靳悅然結識了張若和張恺姐弟。

張若的出現,讓他錯亂了十幾年的人生,終于步入正軌。

酒足飯飽之後,甄爺手癢癢,非要拉着張恺和楊果果打麻将。

“就打一圈兒,咱不玩錢,你們權當陪我和玄爺逗個樂子,鳴鳴和飚娃總也不在家,我的麻将桌都要長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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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恺和楊果果一人吃了一只醬豬蹄,嘴短,只得同意。

賈之祎百無聊賴地觀看牆上的照片。

夫妻兩個的發家史,兒女兩個的成長史,全部都挂在屋內的顯著位置。

歐式風格的客廳內,随處可見甄鳴和玄飚的生活痕跡。

獎狀、錄取通知書、甚至兒時的手工作業,均被裱了起來,裝飾得有模有樣。

賈之祎一件一件看過去,覺得挺有趣,準确一點說,挺新奇。

所謂家庭,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甄鳴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這張是我前年撿到橘爺時候照的,你瞧,它當時多瘦多可憐。”

橘爺适時“喵嗚”了一聲,算是回應。

“還有這張,是我和玄飚大三暑假,在河南開封的清明上河園照的,它是按照原畫仿建的,可好玩了。你看這個,是北宋汴京套在犯人脖子上的木板,多逗,照一次才十元錢。”

賈之祎看着甄鳴被套在囚車上的畫面,嘴角一抽。

“本溪水洞。”她指着另一幅黑乎乎的畫面,“我們冬天去的,洞裏的鐘乳石千姿百态,超級壯觀的。還有上千米的地下暗河,那裏有一種盲魚,在進化過程中失去了視覺。”

賈之祎彎了彎唇角,“你很喜歡旅游?”

“喜歡呀!”

甄鳴笑眯眯的,“但我更喜歡甄爺,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賈之祎不置可否,視線轉向另一面牆。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照的,那個時候我很胖,跟橘爺似的。”

橘爺抗議,“喵嗚喵嗚!喵嗚!”

賈之祎突然不動了,像被下了定身咒,目光鎖在一張七寸彩照上。

從色澤上看,照片有些年頭了。

甄鳴只有五、六歲的樣子,腦袋兩側紮着小辮兒,一身白色的蓬蓬圓領連衣裙,笑容甜得發膩,活脫脫一個小天使。

她的背後,是華夏地區最古老的圖書館——天一閣。

記憶猝不及防,湧入腦海。

他記得那身裙子,記得辮子上的蝴蝶結,記得那兩條藕斷似的白胖胳膊。

也記得那一年的天一閣。

炎熱的寧波。

舞動的皮鞭。

賈之祎很難形容此時的感受。

解脫,從容,靴子落地。

之前的顧慮及不确定通通煙消雲散。

真的是她。

挺好。

不,是太好了。

“賈總?”

甄鳴在距他一米遠的位置不停晃動手指,“賈總?”

咋的了?

她放大了聲音,“嘿,賈總!”

賈之祎反應過來,“嗯。”

嗯啥啊?

甄鳴無語了,“那個,你在發呆。”

賈之祎又說了個“嗯。”

是啊,他就是在發呆。

他知道。

賈之祎一直發呆到傍晚。

“你從鳴鳴家出來,就開始魂不守舍。”張恺忍無可忍,“到底怎麽回事啊?”

魂不守舍?

不。

他只是在思考。

他要思考的內容很多,當務之急,是如何說服甄鳴配合他的治療。

他的病狀很罕見,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卻給生活帶來了極大不便——皮膚接觸任何一個人,無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還是生人、熟人、好人、壞人,甚至死人,都會讓他産生強烈的反感,輕則頭暈、惡心、冒冷汗,重則引發渾身刺痛,甚至導致窒息及昏厥。

十歲那一年,他首次出現不适症狀,随後愈演愈烈。

今年尤為嚴重。

他無法外出、無法社交,無法忍受火車站、機場及商城裏摩肩接踵的環境,更不要說結婚生子、享受人倫之樂。

“金花”即将上市,一旦被競争對手抓到把柄,恐怕還會斷送他的職業生涯。

《幽默世界》對“金花”虎視眈眈,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周家的人無所不用其極,雇傭水軍黑他,甚至诋毀他的取向。

謠言可以攻破,但如果不是謠言呢?

這是他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情。

漫畫是他的唯一執念。

他并不希冀友誼,對外面的世界毫無興趣,亦不渴望後繼有人。

但他不能不碰畫筆。

甄鳴作為當年的受害者,既是事件的起點,也是治愈的鑰匙。

至少張若是這麽判斷的。

張若年近天命,從醫多年,曾經不止一次治愈過精神科的疑難雜症,擁有豐富的臨床經驗。

他相信她的判斷。

賈之祎很難解釋,自己對甄鳴的态度。

他看着眼前的張恺。

張恺是怎麽說的來着?

——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想親她,想摸她,想睡她。

簡而言之,想要擁有她,以男朋友、未婚夫或是丈夫的身份。

只可惜,賈之祎對愛情沒什麽興趣,小孩子的家家酒罷了。

而他從來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是有特權的。

比如甄鳴,亦比如玄飚。

他們擁有被養育、被疼愛、被寵溺的特權。

他沒有。

從來沒有。

賈之祎只想盡快恢複心理健康,讓“金花”成為不朽的傳奇。

他欣賞甄鳴的才華,認可她的能力。

他能夠毫不留情且心無愧疚地利用她,并對她的困境及拮據冷眼旁觀。

他很關注她,但并不關心她。

他會施以小恩小惠,允她喝不完的大果粒,甚至偶爾請她吃頓飯,在無傷大雅的小事上,盡量釋放出善意。

事實上,他始終以一件商品的價值在衡量她。

無論作為員工,還是治愈道具,甄鳴無疑是有價值的。

但也僅僅只是有價值的。

并非無價之寶。

她遭遇不測,受到驚吓。

他會擔心,也會緊張。

可以肯定,他的擔心和緊張完全抵不上玄飚。

那是友情、親情、甚至愛情的表現。

賈之祎不屑一顧。

賈之祎活了将近三十年。

在他有限的人生經歷中,待價而沽是評判情感的唯一标準。

人之初,性本惡,他對甄鳴的感官,屬于人生常态。

他并不為此感到羞愧。

風流成性的生父,喜怒無常的母親,狼戾不仁的養父,以及一衆趨利避害的親戚,他沒得選,所以認命。

至于溫情——

也不是沒有。

很小的時候,外祖父還在世。

每天傍晚,老爺子會帶着他去河邊散步,遇上天氣好,爺倆還會一起釣魚,他坐在小馬紮上,看着落日的餘晖一點點消散。

外祖父過世後,付敏春不得已,只好将他接到身邊。

他的噩夢開始了。

付敏春打他,心情好的時候打,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打。

付敏春的丈夫也打他,心情好的時候打,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打。

他體弱年幼,連付敏春都反抗不了,更何況李霜愁,一米八幾的壯年男子。

付敏春打他,多少會掌握分寸——萬一失手給打死了,對她沒有半分好處,她的吃穿用度,全部來自于賈之祎的生父,那個與她春風一度後拍拍屁.股走人的知名畫家。

但李霜愁就不一樣了。

賈之祎是他洗不去的人生污點,是他老婆出軌的鐵證,是他綠帽子上的花邊。

他恨不得打死他。

拳打腳踢,夜夜不停。

直到賈之祎開始沒日沒夜地健身,身體越來越好。

直到李霜愁日漸老去,力氣越來越小。

付敏春以為,打不動了,不打了,他就能忘了。

她可是他的親媽,他總得認帳。

多傻多天真的親媽。

賈之祎捏了捏新一季的手辦樣品。

穿着緋色長裙的花栗鼠。

不用想,肯定大賣。

他笑了笑,“張恺,你說,一個從未被喜歡過的人,怎麽可能喜歡別人?”

張恺沉默了。

他跟了賈之祎十年有餘,哪能不懂他的冷情冷性。

只是甄鳴,的确一次又一次突破賈之祎的底線。

“金花”的門檻高得離譜,多少人擠破腦袋都進不來。

誠然,甄鳴非常優秀,但驕傲如賈之祎,竟然耍盡心機才簽下她,而且一簽就是五年,還設定了天價違約金,至于嗎?

甄鳴喝醉了,他抱她回學校。

甄鳴受傷了,他抱她去醫院。

賈之祎允許甄鳴在畫室喝酸奶——幾個月前,他才開除一名在大廳裏嗑瓜子的男畫手。

他甚至将公司的發薪日期從月底改為月初,只因為甄鳴向玄飚抱怨缺錢時,他們恰巧坐在她對面吃炸醬面。

張恺摸了摸後腦勺,不大看得清楚局面。

真的不喜歡嗎?

也許……賈之祎并不确定,什麽是喜歡。

有必要打個電話給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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