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甄鳴從屋子裏面走出來。

一個人,緩慢的,低着頭,一言不發。

賈之祎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走到甄震面前,緩緩跪了下去。

以匍匐的姿态,跪在他面前,兩臂垂在身側。

賈之祎皺起眉頭。

事有蹊跷。

“警察,不許動!”

劉徹帶着人沖進屋去。

“跑了?趕緊追!”

原先用鐵皮封死的窗戶,如今大敞着,屋裏什麽人都沒有。

從窗戶看出去,樓下的院子亦空空如也。

綁匪早已順着窗臺及管道逃遁。

甄鳴遲遲不肯開門,就是為了拖延時間,供綁匪逃跑。

從賈之祎進門擒住黎如海那一刻,綁匪就跑了。

極有可能是甄鳴的意思。

甄震想明白了,擡手就是一個耳光。

啪!

毫不留情地,用盡全力地,狠狠打在甄鳴的左臉上。

賈之祎阻攔不及,“甄爺!”

晚了。

五個指頭悉數落在甄鳴蒼白的小臉上。

柔嫩白皙的肌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

賈之祎将她護在懷裏,“甄爺,有話好好說!”

他背對着甄震,低頭去查看,“疼得厲害嗎?”

甄鳴靠在他懷裏,身體在發抖。

她沒有哭。

被欺負,被綁架,被打耳光,都沒有哭。

小姑娘的堅強超乎他的想象。

他寧願她放聲大哭,也不想看見她強忍懼意直打哆嗦的樣子。

明明最讨厭女人的眼淚。

甄鳴疼得縮了縮身體,賈之祎将她抱得更緊。

“我在,沒事了,我在。”

他從不知道,語言可以溫柔到這種地步。

也從不知道,心可以疼到這種地步。

甄鳴的嗓子幹幹的,試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左眼甚至開始看不清東西。

那一巴掌,絕對夠狠。

甄震頹然地随便坐在什麽地方,滿目瘡痍。

他老了,再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

“鳴鳴,你太讓我失望了。”

“一百多名警察,不眠不休,通宵達旦查找你的下落。劉警官,整整三天沒洗過一次澡,沒吃上一頓熱乎飯,他難道沒有家嗎?家裏人難道沒在等他嗎?”

“你的老板,為了要個地址,付出去兩千多萬的贖金。他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他沒處花了是怎麽的?”

“這麽多年了,你始終覺得我虧欠了江月落,既然欠了,就該還,我不還,就由你來還,你是這麽想的吧?那我問問你,那些警察,劉徹,還有他——”甄震指着賈之祎,“他們都欠你什麽了?憑什麽為你鞍前馬後地服務,最後還要被你糊弄?”

甄鳴只覺得呼吸困難。

警察,劉徹,賈之祎。

他們欠她的嗎?

不欠。

根本不欠。

指尖冰涼,落在賈之祎的手背上,被他反手握住。

他的手很燙,與她的完全不同。

“從小到大,你讀書,我供你,你想讀到什麽學歷,我就供你到什麽學歷。可我想不到,含辛茹苦,竟供出來個不辨是非的博士來。鳴鳴,你扪心自問,你配得上那本學位證書嗎?”甄震的神情凝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一個人犯了罪,就該受到法律的制裁。即便是沒有文化的粗人,也都明白這個道理。可你呢?你懂嗎?”

賈之祎聽不下去了,“甄爺,夠了!”

甄震的話,實在太重。

小姑娘在綁匪手上度過噩夢般的三天,即便有天大的過錯,現在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他舍不得。

“爸爸!”

總算發出一絲聲音。

甄鳴又叫了一聲,“爸爸!”

她總是“甄爺”長“甄爺”短,極少叫他“爸爸”。

道歉的話就在嘴邊,卻說不出來。

千言萬語不敵甄震的一個耳光,她确實做錯了。

過去的一個小時裏,她只想到江落月,想放過他,想助他跑路。

她沒有想過營救他的警察,也沒有想過賈之祎,更沒有想過甄爺。

他們不舍晝夜,擔驚受怕,到頭來被她擺了一道。

甄爺說得對。

她的書,當真讀到狗肚子裏了。

她不配做他的女兒,不配讀博士,不配讓所有人圍着她團團轉。

她從未如此清醒過。

劉徹帶着人搜查了一大圈兒,一無所獲。

再度回到出租屋,甄鳴依然縮在賈之祎的懷裏,紅着眼睛,偶爾看一眼甄震,帶着小心。

劉徹疲倦至極,“說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甄震一言不發,木樁子一樣坐着。

賈之祎輕輕捏着甄鳴的手,“鳴鳴。”

鳴鳴。

他第一次這麽喚她。

每個人都叫她“鳴鳴”,卻沒有一聲“鳴鳴”,叫得如此低沉,如此悅耳。

身上暖和了許多,連帶聲音都大了不少。

甄鳴鼓足勇氣,“他……綁匪名叫江月落,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

劉徹不敢置信。

賈之祎也愣住。

甄鳴竟然有個哥哥?

她不是獨生女嗎?

“江月落?”劉徹悄悄瞄了一眼甄震,“你……親哥哥?”

“對,親哥哥。”甄鳴的聲音沙啞,“他……是個賭徒。”

甄鳴剛一出生,甄震就離婚了。

襁褓中的女兒,歸了甄震。

五歲的長子,則歸了妻子。

勞燕分飛。

甄震帶着甄鳴北上,遠赴俄羅斯,天寒地凍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市。

甄月落改名江月落,随母親定居寧波。

甄鳴在五歲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個媽媽,她更不知道,自己不但有媽媽,還有個哥哥。

直到前妻去世,甄震被迫攜甄鳴奔喪,兄妹兩個,才有了第一次見面。

從那一天起,“哥哥”這個詞,深深紮根于幼小的甄鳴心中。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她從未忘記過江月落。

盡管她們從不來往。

本科畢業前夕,甄鳴接到一通來自母親娘家的電話。

說是母親的娘家,但甄鳴連外婆的語言都聽不懂——甄鳴的母親,也是江月落的母親,原本是蘇州人。

外公早已過世,外婆罹患重病,老人家想在臨終之前,見一見甄鳴。

人們常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無論外婆一家在甄震的婚姻中到底充當過什麽樣的角色,終歸是甄鳴的至親。

甄鳴瞞着甄震,悄悄去了一趟蘇州。

明知甄震會生氣,她還是去了。

她控制不了自己。

江月落,是她的血親。

那是她第二次見到他。

彼時的江月落,已經成長為遠近聞名的市井無賴。

吃喝嫖賭,無惡不作。

繼承了外公全部家産的舅舅舅媽,毫不客氣地将他掃地出門。

甄鳴聽聞往事,覺得異常難過。

江月落自幼無父,十歲喪母,被外公外婆接回蘇州之後,更是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沒人喜歡他,也沒人關心他。

他只是他們的累贅。

據外婆講述,江月落自幼性情偏執散漫,被母親慣成了不學無術、謊話連篇的壞孩子,若非看在他亡母的薄面上,舅舅舅媽看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外婆是存着私心的。

甄鳴很快就發現了。

既不想兒子負擔過重,又怕無顏面對天上的女兒。

她想把鍋甩給甄鳴。

若非如此,她為何費勁心力尋找多年不曾往來的外孫女。

一個連女兒和外孫都不待見的人,對甄鳴能有幾分真誠?

外婆大抵了解甄震父女二人的經濟狀況。

當年的窮小子,已經成為堂堂貿易公司的老板。

外婆的算盤打對了。

——甄鳴善良到幾近幼稚。

連流浪的小貓小狗都會帶回家精心飼養的女孩子,怎麽能不管自己的親哥哥。

他和她一樣,也是甄震的孩子。

沒道理不管的。

外婆過世後,她開始資助江月落。

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起初只是生活費,随着“兄妹”二人接觸愈深,江月落的胃口也越來越大。

盡管甄鳴的零用錢頗為充裕,但賭球是個無底洞,有了她的資助,江月落的膽子越來越大,輸得也越來越多。

甄鳴苦勸無果,只好節衣縮食,将自己的生活成本壓到最低。

讀研究生的那三年,她幾乎沒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

直到幾個月前,甄震才發現她的秘密。

盛怒之下,甄震停掉了甄鳴的生活費。

江月落頓時沒了賭資來源。

在度過了三餐不繼的幾個月後,他終于忍無可忍。

單純愚蠢的妹妹,竟然不管他了?

真的不管他了?

怎麽能夠!

他嘗試了各種手段,沒有得到回應。

甄鳴甚至拉黑了他的聯系電話。

被債主追到躲無可躲,他從蘇州找來了清城。

他是抱着試一試的态度來的。

跟蹤了甄鳴一個多月,越跟越來氣。

她過得挺好。

吃得飽睡得香,毫無半點困窘。

實在有點太好了。

甄震,不止是她一個人的爸爸。

也是他的爸爸。

從小到大,連一眼都不曾看過他的爸爸。

他居無定所,一貧如洗。

甄震卻帶着他的寶貝女兒,生活在寬敞舒适的別墅裏,錦衣玉食,享盡榮華。

這讓他怎麽接受!

他決定動手。

第一次,他失敗了。

第二次,他有了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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