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恩公

此時正值當午,日頭毒辣,雉娘本就體虛,上山之後,一直沒有空歇,不是取水就是洗衣,這般跪在地上,哪能受得住,她身形晃動,綠裙細腰,如楊柳無依,讓人見之生憐。

跋扈的嫡姐,狠心的嫡母,小白花般備受欺淩的庶女,任誰見了,都會在心中指責董氏是個苛待庶女的惡嫡母。

胥老夫人朝這邊走來,她穿得樸素,素葛的褙子,梳着包頭髻,髻中一根木簪,別無他物,卻保養得極好,發未白,臉上也只有細微的皺紋,雙眼透着睿智的光,看到這一幕,輕描淡寫地道,“不知這位夫人緣何動怒,想要懲戒庶女,在自己府上即可,何必擾得佛門不得安生,空添污濁之氣。”

趙燕娘見她的穿着,看起來不像是富貴人家出身,頓時不高興,“這位老夫人,不知內情,就不要瞎說,我這庶妹奸滑,慣會偷懶,我母親訓誡她,也是為她好,佛祖哪會怪罪。”

胥老夫人淡淡一笑,“這位姑娘口齒不錯,你這奸滑的庶妹為你洗衣,你半點不感激,還說她偷懶,不知,她是如何偷的懶,與什麽都未做的姑娘相比又如何?佛門淨地,若是信口雌黃,颠倒黑白,小心佛祖降罪。”

董氏也不幹了,這老婦人從哪冒出的,怎麽摻和別人的家事,她教訓庶女,與旁人何幹,整個渡古縣,誰的身份還能有她高,竟敢當面訓斥她的女兒。

“老夫人,我二女兒不太會說話,卻是實情,庶女犯錯,我在此教導庶女,也是希望她能改過自新,以後出了門子,也不惹夫家厭棄,打擾老夫人休息,實在是罪過,非禮勿視,請老夫人回避。”

“她确實不會說話,至少沒有夫人這麽會說話,你們既然已經打擾到我午後小憩,總不能攔着我老婆子看熱鬧。”

董氏氣結,有心想痛罵,見她氣閑神淡,又拿不準她的身份,不停地對雉娘使眼色,雉娘确實頭暈,也就裝做根本沒有看到的樣子。

這時,忘塵領着天音寺的監寺到來,監寺對着胥老夫人行禮,畢恭畢敬,聽到監寺口中的胥老夫人四字,董氏大驚失色,姓胥的老夫人,能讓監寺相敬的,只有那聞名天下的胥家。

阆山書院是胥家所創,歷代院長都是胥家嫡系。

董氏暗自後悔,兒子在書院讀書,她想巴結胥老夫人都求見無門,卻在寺中相遇,偏還是這樣的情況之下。

她幹笑一下,套着近乎,“胥老夫人,我家老爺是渡古的縣令,也是我眼拙,有眼不識金鑲玉,多有得罪,望老夫人見諒。”

胥老夫人可不吃這一套,以貌取人,前倨而後恭,這樣的人不值得相交。

監寺的眼神一掃,就明白眼下的狀況,別看出家人四大皆空,不沾俗事,可監寺本就掌管寺中的財物,常與各家夫人打交道,對于俗世中的是是非非,清清楚楚。

他口中說着阿彌陀佛,滿目慈悲,其實心中卻在比量趙家所捐的香油錢,值不值得就此得罪,忘塵也雙手合十,念着罪過罪過,指向趙燕娘,“師叔,就是這位女施主,要在寺中殺生。”

“都是誤會,我這二女兒心最善,怎麽會在寺中殺生,許是小師父聽岔,實則是我家的三女兒,她平日裏最為調皮,瞧見屋梁上的蛛網,非要将它除去,這不,我正在教訓她。”

胥老夫人搖下頭,這趙縣令的夫人,心太偏,這瞎話說得,誰能信,她口中調皮的庶女正跪在地上,猶如飄浮的水中花兒一般,弱不禁風,搖搖欲墜。

反倒是心善的二女兒,橫眉怒目,看着就不是良善之輩。

忘塵憋得臉發紅,“罪過罪過,出家人不打诳語,女施主這是在說小僧撒慌,佛祖無處不在,施主要慎言。”

監寺往日裏慣會和稀泥,這些上山的夫人們可都是寺中的財主,趙家此次捐的香油錢不少,但忘塵相求,他必要賣個面子。

“女施主,佛門清靜之地,不能喧嘩,一蟲一鳥,都是生靈,不可犯殺戒,貧僧見施主近日印堂晦暗,與寺中佛氣相沖,不如請施主先行下山,以後心平氣和之時,再來與佛祖讨經。”

董氏氣得發暈,監寺這是在趕她們走。

她自從當上縣令夫人後,還從未受過如此大辱。

雉娘垂首含淚,讓人見之心疼,看在董氏的眼中卻如毒刺一般,不拔不快,燕娘說得對,這死丫頭不能再留。

董氏陪着笑,好話說盡,監寺半分也不通融,讓她盡快下山,便帶着忘塵離開,忘塵看着雉娘,口中道着阿彌陀佛,雉娘對他感激一笑。

董氏母女下不來臺,只能氣沖沖地回屋收拾東西,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将雉娘徹底遺忘。

雉娘仍舊跪在地上,胥老夫人那雙飽含世故的眼,認真地打量着她,半晌,“至剛易折,女子就該軟韌些,可人的氣節不能斷,膝下金貴,不能軟了骨頭。”

“老夫人教誨,雉娘銘記,藤蔓攀高枝,野草蔭下藏,人生在世,或卑躬屈膝,或忍辱負重,或曲意相迎,皆為生存之念,人活着,萬般有可能,人不在,百事都消彌,氣節存于心,別人辱我罵我,我雖身不由己,可風骨在心間,永不彎折。”

她的眼神堅定,慢慢地從地上起來,拍下身上的泥土,對胥老夫人恭敬地彎腰行禮,“今日多謝老夫人仗義之言,雉娘感激不盡,人生在世,或許有諸多的不易,雉娘所求不過安穩自在。”

胥老夫人的眼神滿是贊賞,“我本不欲多管閑事,是我的丫頭執墨說小姐心性好,我必喜歡,這才起意,如此一見,趙三姑娘果然沒有讓人失望,小小年紀,倒是将世事看得透徹,多少人糊塗到死,也沒有趙三姑娘此等覺悟。”

“多謝老夫人。”

執墨捂着嘴笑,雉娘對她報以感謝的笑容。

目送主仆二人離開,她才慢慢地回屋收拾東西,其實沒有可收拾的,她自上山以來,如陀螺一般地轉着,就沒有停歇,包袱根本沒有打動,直接提起就走。

得到消息來接母女三人的趙守和也略有些納悶,早晨才上的山,不是說好要住夠三日,為何當日便下山。

見董氏陰着臉,二妹滿臉憤恨,而三妹則蒼白虛弱。

他心知事情必有因,沒有多問,正欲扶母親上車,打正前方駿馬奔馳,白馬青衣,一人一馬至,青衣公子翻身下馬,姿态風雅。

他漠然地看着他們,清瘦孤高,面如蒼山冷月,眼如寂夜寒星。

雉娘一眼就将他認出,這位公子正是恩公。

趙守和連忙放下母親,拱手彎腰行禮,口中稱道,“見過大公子。”

大公子?

雉娘心下疑惑,不知恩公是哪家的大公子。

讓大哥如此恭敬,身份應該不低吧,也不知他将董慶山如何處置,會不會有後緒的麻煩?

她胡亂地想着,青衣男子對趙守和略一點頭,連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給雉娘,便飛踏上石階,往寺中而去,衆人視線中只餘他拾階而上的黑色短靴。

雉娘卻眼尖地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比出刀的樣子,她瞬間明白,他這是與她交待董慶山的事情。

趙燕娘雙眼發癡,這位大公子風姿氣度,哪裏是表哥段鴻漸可比的,想她枉生十七載,竟從未見過如此出色的公子。

她的眼神似粘在遠去的人身上,喃喃道,“哥,這位公子是誰,我怎麽從未見過,他是哪家的大公子?”

趙守和不悅地瞪一下妹妹,神色恭敬無比,“這哪是你一個閨中女子該問的,莫說是你,就是我,也只是與大公子有過一面之緣,大公子是誰,天下學子都知道,能讓所有讀書人尊稱一聲大公子,當然是胥家大公子。”

雉低着頭,卻豎着耳聽他們兄妹說話,他姓胥,不知與胥老夫人是何關系?

趙燕娘卻是面露喜色,胥家大公子,是胥閣老的嫡長子,胥家極有威望,整個天下,除了國子監,最大的就是阆山書院,阆山書院是胥家所創,院長是胥家二房老爺,胥家百年來桃李滿天下,胥家長房在京城,大房老爺官至閣老,乃朝廷中流砥柱。

而今國子監中,上至國子監祭酒,下到掌教博士,大多出自阆山書院,朝中文官,曾就讀于阆山書院者過半。

胥家在清流和朝野都有極高的聲望,天下讀書人景仰胥家,胥家大公子是長房嫡長子,任何人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大公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