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世

胥良川腳步未停,胸中卻波瀾不平,略為轉頭,現出清俊的側顏,眼風淡掃絕塵而去的馬車,手在寬大的袖子裏握緊。

趙燕娘。

很好,前世最憎厭的人,居然這麽快就又遇見,她的目光還是如記憶中的一樣,讓人幾欲想吐,惡心作嘔,恨不得挖其雙目。

今生他絕不會重蹈覆轍,以前一直未有機會做的事情,都要做個了斷。

想不到無意中出手相救綠衣姑娘,居然也是趙家人,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清楚地記得,前世,趙家根本沒有這樣一位三小姐。

趙書才從縣令一路升入京中,官至員外郎,府中只有發妻,一子二女皆是發妻所生,從未聽說過還有三女。

也有傳聞說他早年間曾有一妾,不幸病逝,他愛重發妻,發妻雖出身農家,可趙夫人頗有賢名,趙書才對其敬重有加,後院再無其它妾室,京中的夫人們無不羨慕趙夫人,後院一人獨占,所生子女皆有出息。

大兒子金榜提名,進士及第,入朝為官,長女封縣主,深得皇後娘娘的寵愛,小女兒嫁給青梅竹馬的段家公子,段家也是皇後親信,京中世家都要給趙家幾分薄面,算得上事事圓滿。

今生所有的事情都和前世一模一樣,唯獨趙家這憑空多出的三小姐。

一位官家小姐,陪嫡母出行,居然會随身備着火折子和鹽巴,還有防身的利器,甚至連衣服都會多穿一套。

從行跡上看,這位三小姐必然見多識廣,且謀略過人,應是時刻防着被人陷害,閨閣中的女子如此草木皆兵,想來常常遇險,前世有賢名的趙夫人怕是最為可疑之人。

能教出趙燕娘那等恬不知恥的女兒,他對這趙夫人無一絲好感。

智多近妖,趙三小姐并不像尋常的閨閣小姐,前世也沒有這麽一個人,那麽,她究竟是誰?

她曾說過,她有獨一無二的靈魂。

靈魂?

他的腳步一緩,瞳孔一縮。

是了,這世間離奇之事何其多,像他,能夠重活一世,保不齊,她也是有不一樣的奇遇。

他疾步跨進天音寺,與過往的僧人雙手合十見禮,熟門熟路地走到寺後的客房處,拐進獨立的小院子,執墨正巧出來,見到他,臉上一驚,然後高興地行禮,“奴婢見過大公子。”

“免禮。”

胥老夫人正盤坐在蒲團上誦經,手指拔動着佛珠,聽到聲音,睜開雙眼,眼中喜悅盡現,老嬷嬷将她扶起,出門一瞧,果然是大孫子。

他站在花籬的邊上,青衣墨發,身姿如竹,長身玉立,清瘦的面容越發的冷峻軒昂,有着書生的儒雅,也有智者般的淡然,胥老夫人大喜,甩開老嬷嬷的手,快步走出。

胥良川彎腰行大禮,“孫兒見過祖母。”

胥老夫人上下将孫兒一打量,嘴裏喃喃,“川哥兒,讓祖母好好瞧瞧。”

他依言上前,胥老夫人左看右看,看不夠,“怎麽又清瘦不少,川哥兒,學業雖重要,可身子更金貴。”

“孫兒知道。”

“你此次前來,你父親可有什麽交待?”

“父親讓孫兒好好孝敬祖母,安心讀書。”

“好,好。”胥老夫人連說兩個好字,拉着長孫的手,怎麽也看不夠。

長孫年已二十有四,尋常人家的公子,在他這個年紀,早就成家立業,兒女滿地跑,可胥家有祖訓,嫡系長房入朝,二房守業,子孫學業為重,為免分心,二十五歲方能娶妻,娶妻後才能入仕,四十無子才許納妾。

娶親之前,要多多磨砺,務必人事通達,入朝後能經得起瞬息萬變的風雲,屹立不倒。

百年來,胥家人一直嚴苛地遵循着祖訓,才有這名滿天下的聲望。

離二十五還有一年之期,川哥兒的婚事也該準備起來,胥家清貴,結姻緣不看重家世,品貌才是關鍵。

胥老夫人看着長孫,越看越驕傲,川哥兒人品出衆,又是胥家長房長子,再加上胥家的祖訓,多少世家貴女想嫁進來,她可是聽說,京中好幾位貴女都在等着胥家松口。

今日見過的趙三小姐,看着還不錯,樣貌心性都算上乘,可惜是個庶出,趙家後宅太過污濁,若不然,倒是有些對她的眼緣。

胥良川不知祖母所想,坐在胥老夫人的下首,不一會兒,進來另一位公子,白袍綸巾,儒雅溫和,正是胥家二房的公子,胥良岳。

“見過祖母,我一下學,就聽父親說兄長從京城來,書院遍尋不見,兄長孝順,我就猜着是來祖母這裏,果不其然。”

胥老夫人笑得臉上都起了皺紋,這兩個孫子,長孫冷清,次孫溫潤,都是極其出色的男兒,胥家将來的擔子都要落在他倆的身上。

胥良岳身量略矮些,謙和如玉,也是位極佳的翩翩公子。

重生後,胥良川是頭回見到這位堂弟。

前世,皇後娘娘看中趙家,先是封趙家長女為縣主,後來一路提拔趙家入京,趙家風光,一時無人能及,京中貴夫人們都猜測,皇後娘娘看中趙鳳娘,想将她許給太子為正妃。

趙鳳娘與太子出雙入對,不避外人,人人樂見好事,誰知皇後娘娘下旨将趙鳳娘許給堂弟,堂弟彼時高中探花,前程無量,因為此事,遲遲未能授官,閑賦在家,成親後,與趙鳳娘并不親近,夫妻相敬如冰。

胥家二少夫人癡戀太子,京中人人皆知,堂弟淪為世家子弟中的笑柄,胥家百年教書育人,學生遍天下,雖無人敢挑明,卻有那壞心人在言語之間頗多輕視,他曾狠狠教訓過出言不遜之人,誰知堂弟滿不在乎,一副任憑人說的雲淡風清。

胥家清貴,歷代只擁護正統,太子為儲君,胥家自然将他視為下一任帝王,皇後突然來這一手,倒是讓人意外,措手不及,太子與他自小相識,少年時,他曾是太子的伴讀,兩人有幾分情誼,經此一事,雖不至于有間隙,卻總覺得多幾許尴尬。

太子對鳳來縣主有情,是個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

後來太子意圖謀逆,東宮藏有龍袍,皇後娘娘大義滅親,親自向陛下揭發,天子震怒,太子于雙闕門前揮劍自盡,趙鳳娘聽聞,懸上一尺白绫,也追随而去。

如此結局,讓人無比唏噓。

半年後趙書才被外放出京,長子送其赴任,路途中遭遇山匪,全家遇難,無一活口,死狀慘不忍睹,收屍的官兵都吓得半月吃不下去肉菜,唯嫁入段家的趙燕娘獨活,皇後娘娘惋惜,憐其孤苦,念及已逝的鳳來縣主,将趙燕娘也認做義女,封為安山郡主,享公主俸祿。

不久,段家被查出當年曾參與太子謀逆一事,滿門抄斬,安山郡主刑場當衆與段鴻漸和離,夫妻恩斷義絕。

衆人都以為安山郡主會失寵,沒想到皇後并不計較,依舊恩寵有加,甚至在二皇子繼位成新帝後,更加尊榮,太後常召她入宮相陪,甚至放言天下男兒,任其挑選為婿。

想到這裏,胥良川的眉眼冷下來。

安山郡主挑中的人正是自己。

在此之前,每每相遇,安山郡主的目光都讓他很不喜,得知此消息,斷然拒絕,太後當場冷臉,新帝也頗為不悅,自新帝登基後,父親秉承祖訓,一朝天子一朝臣,上折請辭,扶自己上位,然後毫不留戀地還鄉,回到阆山。

他入朝後,新帝不滿他,處處壓制,最後他在朝中舉步維艱,連帶着阆山一派的官員也受到冷遇,幾番思量被迫辭官。

同年,太後下旨,安山郡主下嫁給堂弟,堂弟入京,卻也終生只領閑職,做着他的郡馬爺。

多年後,他才知,當初皇後娘娘看中的就是自己,想讓趙鳳娘嫁的人也是自己,是堂弟替他代之,後來趙燕娘擇婿,他斷然拒絕,傷及皇室臉面,還是堂弟以身折罪,才保胥家無事。

他終生未娶,後半生一直呆在阆山,承繼先祖的基業,胥家在天下學子中依舊一呼百應,可卻在朝中銷聲匿跡,陛下有意為難,但胥家百年聲望,牽一發動全身,無從下手。

在阆山,他閑看雲起,與三兩好友對弈論策,至死未再踏入京中,生平種種,倒是在晚年讓他悟出些許端倪。

死後,本以為一切成空,誰知前幾日突然從家中醒來,回到幾十年前,他立馬請求父親,讓他回阆山讀書。

趙家是整件事情的關鍵所在,若不是那趙家二小姐,他何至于被迫退出朝堂,在這阆山終老,只可惜堂弟,聽說安山郡主為人放蕩,府中面首不少,堂弟與她分房而居,郁郁終生,竟是死在自己的前頭。

也就是那時,他才知曉真相,得知他後半生多年的安逸生活,都是堂弟換來的。

眼下,再見到清風明月般的堂弟,溫和的面容上,全是見到自己的喜悅,他神色緩下來,朝他颔首。

胥良岳溫和的目光帶着仰慕,“兄長,去年一別,算起來,你我兄弟二人已有近一年未見,弟甚挂念。”

他略有些動容,慢慢地站起來,遲疑地伸出手,拍下堂弟的肩,“為兄也甚是想念岳弟。”

“真的嗎?”胥良岳眼光大亮,“聽父親說,兄長暫時不回京中,要留在阆山。”

他點下頭,胥良岳笑得腼腆,歡喜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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