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名字
第二天, 董老婆子又鬧到縣衙門口,哭喊的聲音比昨日更大, 雉娘在後院都能聽到她尖利的聲音, 刺耳又帶着讓人不舒服的嘶啞,一口咬定燕娘和董慶山生前有肌膚之親, 看來是非要巴上趙家, 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趙縣令在書房裏陰着臉,眼下的青影重得發黑, 本來無害的長相,愣是瞧着有幾分陰森,董家簡直如同牛屎一般,粘上就刮不下來, 以前他為什麽就看不透, 就董家那樣的家風, 能養出什麽樣的女兒。
為何貪圖聘禮錢,連美醜都不計較, 就娶董氏過門,才釀成趙家的悲劇, 董家人明知自己理虧, 還如此不依不撓,偏要将燕娘拉下水。
董家人這一鬧, 燕娘的名聲已經被敗壞幹淨,整個縣城都知道她和慶山有染,以後也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
他坐着不起身, 心裏有一絲看戲般的殘忍,他倒是想看看董家人能無恥到哪個地步。
董老婆子眼珠子亂轉,見圍觀的人多起來,說得越發的起勁,拍着大腿,用帕子抹着眼睛,哭喊起來,“縣令大人哪,你可不能背信棄義啊,我的孫子與二小姐是情真意切,生死不離,自古以來,都沒有強拆姻緣的父母,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我求求大人,讓我将二小姐領回去吧,我的孫子馬上就要下葬,不能死不瞑目啊。”
衙役們沖出來,用杖趕她,她索性坐在地上,聲音越發的來勁,“縣主娘娘啊,你快回來看看,趙大人太欺負人了,你要為老婆子做主啊。”
趙縣令聽得心一沉,董家人怎麽知道鳳娘要回來的事情,還拉上鳳娘做伐子,不行,不能由着她再鬧下去,要不然,鳳娘的名聲都要受牽連。
趙鳳娘要回來的事情,在趙家人看來,多少沖淡一些董氏死亡的陰影,董氏已被休棄,不算是趙家的人,趙家的子女們無需為她戴孝,趙燕娘仿佛将她忘記一般,照舊穿得光彩照人,一大早就開始對着丫頭們吆來喝去,布置趙鳳娘的房間。
趙鳳娘雖自小不長在這裏,可董氏卻一直替她留着房間,還是東屋最好的一間房,趙燕娘以前一直惦記着,心中不滿董氏的偏心。
東屋這邊房子精致許多,房間也多,不像西屋,房子老舊,趙家住進來後從未翻新過,除了雉娘母女倆住着主屋,另外隔得不遠就是下人的屋子。
董氏從未将她們當成趙家人,在她的心裏,雉娘母女二人不過是府中的下人,哪配住在東屋,故意将她們安置在西屋,用意明顯。
雉娘冷眼看着趙燕娘将丫頭婆子指揮得團團轉,那房間被布置得喜慶如婚房,大紅的窗花,桃色的幔帳,還有紅漆桌櫃,乍一看帶着鄉土的俗氣,不像是閨房,反倒有些像新房,不知趙鳳娘看到後是什麽反應。
趙鳳娘長在京中,可是皇後娘娘身邊的紅人,見到這樣的房間,怕是要氣得吐血。
如今家中沒有主母,下人們對她和鞏姨娘也客氣不少,她早起就去看望過老夫人,坐着随意聊了幾句,也提到趙鳳娘要回來之事,老夫人一聽,馬上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可能是恨烏及烏,老夫人對董氏所出的孩子們都很不喜,就連唯一的孫兒趙守和,也不想見到。
東側屋新添了兩個婆子,是父親買進來侍候老夫人,這兩個婆子早就聽說過縣令家的事情,戰戰兢兢,做事十分小心,将老夫人侍候得不錯。
不過是短短兩天之隔,老夫人的氣色就好了許多,臉上也有了些許血色,與以前灰敗的樣子判若兩人,眼裏也有了光彩,見到她就一直拉着手不放,她親自喂了老夫人一碗濃稠的米粥和兩塊糕點,才回到西屋。
趙燕娘遠遠地看到她,露出一個得意挑釁的眼神,雉娘報以微笑。
外面董老婆子的聲音還在叫喚着,音量拔高,她們聽得清清楚楚,趙燕娘臉色難看起來,恨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雉娘眼裏的笑意更深。
燕娘狠瞪她一眼,死死地絞着手中的帕子,終于沒能忍住,腳一跺跑出去,兩個丫頭連忙跟上。
衆人見她出來,自覺地讓開一條路,董老婆子欣喜道,“燕娘,你讓人好等啊,你慶山表哥是真舍不得你,他昨夜裏有沒有托夢給你,讓你嫁進董家?”
趙燕娘恨不得一腳踢死她,惡狠狠地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叫的,你少在這裏胡言亂語,再鬧下去,我讓父親将你關進地牢。”
董老婆子似受到驚恐一般,“二小姐,你與慶山的事情,已經人盡皆知,你不嫁他,還能嫁誰,可憐我的慶山癡心一片,卻不想人死燈滅,你翻臉不認賬,別以為毀掉證物就能萬無一失,多少雙眼睛看着我拿的那物件,你想抵賴也賴不掉,等縣主娘娘回來,也會替我做主的。”
百姓們嘩然,縣主娘娘要回來了,怪不得這老婆子如此有恃無恐,論輩份,縣主娘娘也要叫董老婆子一聲外祖母。
趙燕娘恨急,“你說話就說話,扯上我大姐作什麽,你拿的那東西是我的沒錯,不過卻是舊的,是我賞給丫頭們的,不知怎麽到了你的手裏。”
說完,她一把拉過身後的雲香,“喏,雲香,你來告訴她,那東西是不是本小姐賞給了你。”
雲香吓得說不出話來,看着董婆子陰毒的目光,還有自家小姐惡毒的眼神,渾身發抖,那個不字卡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趙燕娘譏笑一聲,将雲香往董老婆子的身上推,“你看,與你孫子情投意合的正是本小姐的丫頭,你可別再亂攀咬,想扯上別人,本小姐也不是不通情達理,如此成人之美的好事,也沒有什麽不依的,這就将丫頭的賣身契給你,你領回家去,讓她與你的孫子成親,也好了你孫子的心願。”
說完她眼有得色,似是佩服自己的機智,又對雲香道,“你我主仆一場,有什麽話你為何不直接對我講,我又不是不同意,若是早知你和董家的孫子情投意合,定會做主成全你們的姻緣,眼下董家誠心求娶,也是一樁好事,你跟她回去,入了董家門,以後好好過日子。”
雲香淚如雨下,驚恐地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四周的人群鴉雀無聲,靜待下文。
“你看你這丫頭,不就是嫁人,弄得像生離死別似的。”趙燕娘臉上帶着笑,細眼裏卻是寒光,直射向雲香,雲香越發哭得傷心。
董老婆子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眼珠子亂轉,思忖着該如何反駁回去。
趙守和疾步走出來,手裏拿着雲香的賣身契,丢在董老婆子的手上,然後又拿出一袋銀子,“人你領回去,以後莫要來糾纏,念在曾是親戚的份上,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追究,這十兩銀子算是雲香的嫁妝,趕緊回去吧。”
董老婆子有些意動,想伸手去拿銀子,猛然想起什麽似的,擡頭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最終還是縮回手。
“與慶山相戀的明明是二小姐,你們用個丫頭來打發我,那我可不依,我那孫子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答應。”
雲香松了一口氣,趕緊往後縮,努力讓別人看不見自己,趙燕娘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董老夫人,明明是我丫頭與你孫子有私情,你卻一再地想扯上我,究竟是何居心?縣衙的大門就開着,你若再敢胡言亂語,小心縣令大人将你下到地牢。”
董老婆子看一眼縣衙的朱漆大門,上面的虎頭鎖環猙獰瞪目,她抖了一下,女子一進地牢那名節可就毀了。
她也不敢接趙燕娘的話,只顧大聲嚎哭着,哭聲凄慘。
趙守和的臉色很難看,董家看來是不打算放過燕娘,但燕娘怎麽能嫁過去,一嫁過去不僅坐實婚前不貞的名聲,下半輩子無夫無子又要怎麽過。
他朝衙役們使眼色,衙役們使大力将董老婆子趕得遠遠的,一直趕回東集,董老婆子一直罵着,可有兩個衙役守在董家門口,不讓她出去,她也無計可施。
趙燕娘氣呼呼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她的丫頭雲香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面,木香露出憐憫又無奈的眼神,她們是奴才,死生都不能由己,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哪有反抗的權力。
一進屋,雲香“撲咚”一聲跪下,“二小姐,求您不要将奴婢送到董家,奴婢願意一輩子做牛做馬侍候二小姐,永不嫁人。”
“雲香,讓你嫁到董家,是本小姐擡舉你,你可不要不知好歹,董家家境不錯,你一嫁過去那可是正經的少奶奶,比做丫頭強,若不是遇到我這樣的好主子,你哪裏可能有這樣的時運。”
“二小姐,雲香舍不得二小姐。”
趙燕娘從鼻腔出哼一下,嘲諷地看着她,不知好歹的奴才,她不嫁也得嫁,能為主子分憂,是她的福氣。
趙守和一進門,臉就沉了下來,讓雲香和木香出去。
“今日之事,雖然你将事情栽在丫頭的身上,洗脫嫌疑,但雲香畢意是代你受過,你當務之急,是要施恩,多許她嫁妝,讓她心甘情願地嫁過去。”
“一個奴才,能嫁過去當主子,她就應該對我感恩戴德,哪裏用得着備什麽嫁妝。”
趙守和壓住心中的怒火,“此事你不用管,我自會與爹商量,倒是眼下風言風語太多,你行事注意一些,莫要再惹事非。”
趙燕娘撇下嘴,算是答應了。
雉娘和鞏姨娘都沒有出去看熱鬧,董氏已死,其它的事情都與她無關,前衙的哄鬧聲漸漸平息,她帶上烏朵悄悄地從後門溜出去。
後街還是如往常一般的熱鬧,許是心境不同,她終于能靜下來打量這古代的街市,賣湯面的老婦遠遠地看見她們主仆,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上前來打招呼,一副不太敢靠近的模樣,只敢朝她行禮。
烏朵随意和老婦人攀談了幾句,趙家的事情,整個渡古縣都傳遍了,真沒有想到趙夫人原來是那樣的人,老婦人的眼神帶着憐憫。
雉娘恰到好處地低頭,與烏朵朝前次去過的茶樓走去,要了同樣的東西,也如上次一般被帶到同樣的雅間。
等茶水點心上完後,叩門聲響起,烏朵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果然是胥大公子。
依舊是青色的長袍,窄腰寬袖,袍子上清爽幹淨,什麽繡花都沒有,瘦高的身姿站得筆直,如翠竹一般,秀雅高潔。
雉娘朝他會心一笑,許敢将烏朵請出去,門被關上,雅間裏只剩他們二人。
比起上次所見,她的心态完全不一樣,再也沒有那種草木皆兵的危機感,眉頭舒展,整個人都鮮活起來,如同清晨帶着露珠的嬌花,水靈靈的。
她盈盈地行禮,“恩公出手相救,小女感激不盡,大恩大德,如同再造,小女無以為報,以後凡有差遣,恩公盡管開口。”
胥良川頭一次好好地審視眼前的少女,少女身姿輕盈,很嬌很弱,行事卻又蘊含無窮的力量,矛盾又迷人,近幾日裏,他的腦海中常常浮現她的身影,一颦一笑,清清楚楚,連她水眸上的睫毛都根根分明,在前世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
他是不是病得不輕?
兒女之情是什麽樣子的,他從未體會過,也沒有去深想過。
他的眸光暗沉如黑夜,帶着探究,少女水霧般朦胧的雙眼回視着他,绾在頭上的發髻簪着絹花,她的發如上好的青緞,絹花的紗質很粗,根本就不配簪在上面。
雉娘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頭頂,然後伸出修長的手指,将自己頭上的絹花摘下來,她大感不解,這絹花可是有何不妥。
等胥良川反應過來時,他的手正拿着那朵絹花,紅色的絹花襯着他玉白的長指,說不出的感覺。
他的眼神更暗,他想自己或許對這少女太過注意,以致于常做些莫名奇妙的事情。
“這絹花與你的發髻不配。”
雉娘一愣,恩公還懂得女子裝扮,她感覺有些怪怪的,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從他手中将絹花拿回,“恩公有所不知,這花是小女的大哥送的禮物,禮輕情義重,小女覺得它很好看。”
恩公?
這兩個字怎麽聽得這般別扭。
“以後莫再叫我恩公。”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是何意思?不叫恩公叫什麽?
“我姓胥,名良川。”
“那小女以後就喚您胥公子吧。”
他似乎皺了一下眉,然後面無表情地點頭。
雉娘從善如流,“胥公子,您也是渡古人氏嗎?”
“是的,渡古是我的祖籍,不過我此前一直住在京城。”
她咬了一下唇,想到快要回家的趙鳳娘,趙鳳娘深得皇後娘娘的寵愛,在京中必然是有名氣的,不知這位胥公子有沒有見過。
“真的嗎?原來胥公子是京城人,小女的大姐也随姑母住在京城,不知胥公子有沒有聽說過,小女自得知大姐要回來,心裏既盼又喜,心下惴惴,不知大姐是何樣的人,也不知她會不會喜歡小女。”
胥良川盯着她的臉,粉嫩的皮膚,嬌怯的表情,睫毛微顫着,頭略往一邊歪着,貝齒輕輕地咬着粉唇,帶着一絲忐忑,他的心抽了一下,小姑娘又在騙人,她哪裏會擔心趙鳳娘喜不喜歡她,怕是想打聽趙鳳娘的為人,是不是和那董氏一個德行。
真是一個小騙子,怎麽騙人的樣子都這麽讓人心疼。
他立馬被這個想法駭到,自己一向清心寡欲,怎麽會無緣無故地心疼女子,難道是他前世裏孤獨終老,所以才會疼惜小輩。
是了,若論年紀,他都可以當小姑娘的祖父,年齡差距如此之大,如同祖孫,他眉頭輕皺,這感覺怎麽讓人如此不舒服。
前世,他對趙鳳娘的印象僅限于她和太子的私情,以及和堂弟的糾葛,算不上有多了解。
皇後娘娘對她很是寵愛,專門派宮中的嬷嬷教她禮儀規矩,她一言一行比世家貴女還要有氣派,加上長相清秀,深得京中世家公子的追捧。
沉默良久,他淡淡地開口,“趙縣主深受皇後娘娘的喜愛,在京中頗有名氣,我與趙縣主只有過幾面之緣,她自小常出入宮廷,規矩儀态都讓人挑不出半點錯。”
雉娘心裏松口氣,重規矩就好,就怕是那種和趙燕娘一樣嚣張跋扈的,但轉念一想,趙鳳娘可是董氏的親女兒,萬一她随董氏一樣面甜心苦,光會做表面功夫,那段數肯定要比董氏高上幾個臺階,到時候,她又要如何應對。
她的臉顯出一絲憂色,好看的眉頭染上一絲憂色。
胥良川的眼眸更加的幽深,也跟着她一起皺起眉來,“趙縣主已抵達臨洲城,不出二日,必會歸家,無論什麽樣的人,若包藏禍心,總會露出馬腳,你小心行事即可。”
雉娘感激地又朝他行禮,便起身告辭。
烏朵和許敢都在門外面候着,見她出來,烏朵自覺地跟在她的後面,主仆倆出了茶樓。
雉娘走着,似有所感般擡頭一看,正對上那深遂又冷淡的眸子。
她微微一笑,再次遙遙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