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兄妹
主仆二人還未走到後街, 就見前面有兩個和尚在化緣,人群之中, 他們光溜溜的腦袋很是顯眼, 讓人不注意都難,雉娘随意一看, 略微一愣, 那年輕的的小和尚不正是忘塵師父嗎?
他不在天音寺裏念經,跑到市井之中做什麽?
此時, 忘塵也看到了她,白淨的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朝着她雙手合十, 口中說着阿彌陀佛。
她幾步走過去, 也回禮, 與另一位和尚也相互見禮。
“女施主,一別幾日, 不知施主近日可好。”
“托小師父的福,一切都好。”
天音寺建寺以來就有個規矩, 凡寺中子弟, 每隔一月要輪流下山來化緣,此次輪到忘塵與另一位師兄下山。
一路上, 兩人已經聽說趙縣令的家事,忘塵一聽,忙找個借口, 尋人仔細地打探清楚,得知趙夫人被人揭穿真面目,羞愧自盡,他心中稱快,心中默念着阿彌陀佛。
想到山中的那位女施主,趙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也不知她過得如何,那毒婦為人極惡,生前定然沒少為難她。
他故意讓師兄繞着彎子,特意到縣衙周圍化緣,也只是想碰下運氣,沒想的竟真的能遇上。
不由得喜出望外,女施主還是那般的貌美,雪膚花貌,楊柳細腰,走起路來似花朵迎風,襯得周圍的事物都失了顏色,他想更近些,又帶着羞意躊躇不前。
“女施主,小僧一路走來,聽到一些關于趙府的傳聞,果真是佛祖有靈,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誰都難逃佛祖的法眼。”
“小師父說得極是,因果輪回,種什麽因就得什麽果。”
忘塵的師兄也跟着附和,口中呢喃着佛祖聖靈,善哉善哉。
街上人來人往,不時地有人注視着他們,雉娘向忘塵示意,然後往旁邊走去,忘塵醒悟過來,不好意思地摸下光光的腦袋。
他在山中呆了一段時間,連俗世中的規矩都差點忘記,他們兩個出家人,加上女施主和丫頭,在外人眼中看來,極不相搭,自然會惹來不少好奇探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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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人四大皆空,他與師兄倒是無所謂,可女施主還是位未出閣的姑娘,避諱些總是好的。
雉娘看到他的動作,帶着幾分孩子氣,不由得莞爾。
“兩位師父怎麽會下山,可是有何要事?”
“也無甚麽大事,不過是寺中的規矩,例行下山化緣罷了。”
她明了,點下頭。
忘塵猶豫幾下,終于沒忍住開口,“女施主,小僧不日将歸家,要離開渡古縣,回到自己的家中。”
雉娘略有異色,驚訝地看着他,和尚還能歸家,怕是還俗吧,這忘塵小師父不知是何處人氏,看他的樣子不像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可能家世還算不錯吧,他們不過一面之緣,交情尚淺,想了想沒有開口相詢。
“那祝小師父一路順風。”
忘塵又合掌,口中道着阿彌陀佛。
她也學着他的動作,回道一聲阿彌陀佛。
忘塵心願已了,和她們告辭,雉娘目送着他的背影,他的腳步歡快,帶着少年人應有的朝氣,緊緊地跟在自己的師兄後面,有風漸漸地吹來,他的僧袍呼啦地鼓起。
她忽然莫名有些不舍,在寺中,他們不過是初相識,忘塵師父就出手幫她,算起來也稱得上是自己的朋友,這樣的朋友,不曾深交,就要別離,多少有些傷感。
許是在過往的歲月中,她所得到的善意并不多,對于幫助過她的人,牢牢地記在心中,忘塵是一個,胥大公子也是。
人群很快将忘塵的身影湮沒,她收起目光,慢慢地往回走。
烏朵識趣地又沒有開口詢問,雉娘随意地道,“這位忘塵師父是天音寺的僧人,上次在寺中結識的。”
和猜想的差不多,烏朵點下頭,心道三小姐比起以前來,變了不少,像這樣的事情,本來可以不用和自己解釋,可三小姐卻沒有絲毫的隐瞞,她越發的覺得,三小姐真正将自己當成心腹,心中發誓,更要對三小姐忠心。
已過午時,後街上的鋪子小攤開始收場子,賣湯面的老婦人正在刷洗鍋碗,瞧見她們回來,将手往抹布上擦了擦,縮着手行禮。
雉娘朝她點頭示意,她受寵若驚般低下頭去。
主仆二人回到後院,趙燕娘那裏已經消停下來,東屋靜悄悄的,木香守在屋外,垂頭喪氣的樣子,沒有看見雲香。
下人房中,隐約有哭聲傳來,雉娘淡淡地朝那邊看一眼,沒有理會。
烏朵輕聲地道,“三小姐,奴婢聽出,好像是雲香的聲音。”
雉娘“嗯”了一聲,趙燕娘想讓自己的丫頭頂包,堵上董家人的嘴,雲香一個奴婢,當然不敢說不嫁,董家豺狼之窩,誰嫁去都沒有好日子過,雲香是在為自己哭泣,可是她再哭得傷心,也改不掉嫁入董家的命運。
說起來,趙燕娘的兩個丫頭,長得也不好看,當初董氏在挑丫頭上肯定是用了心的。
對于雲香的命運,她無能為力,幹脆不管。
半夜,就聽到尖叫聲,聲音從下人房那裏傳來,烏朵端着燭火進來,見她呆愣地坐在塌上,輕聲道,“三小姐,可是吓到了?”
她搖下頭,“并未,外面發生何事,怎麽如此吵鬧?”
“雲香上吊了,人已經斷氣,是竈下的王婆子發現的,王婆子被吓得不輕,哭喊着叫人。”
烏朵的聲音有些低落,同為奴才,雲香的死,她感同深受,一面替雲香難過,一面又暗自慶幸三小姐心腸好,自己比雲香要命好。
雉娘眼裏全是冷光,這世道,人如草芥。
翌日天一亮,縣衙外面又響起董老婆子尖酸的喊叫聲,衙役們都皺起眉頭,這董家的婆子究竟想怎麽樣,大人也沒有明确的指示,弄得他們抓也不是,打也不是,十分的憋氣。
東屋那邊的趙燕娘一聽到董老婆子的聲音,連忙命人将雲香的屍體擡出去,擺在董老婆子的面前,讓她将屍體領回去。
董老婆子吓了一大跳,心突突地,最近也是邪門,老是有人将死人擡到她的面前,雲香是自缢死的,死相肯定不好看。
她別過頭,往旁邊挪了好幾步,惡狠狠地盯着縣衙的大門,她要的是燕娘,為的是趙家這門姻親,領個丫頭回去,那怎麽行,一個奴才秧子,哪裏配得上她的孫子。
再說,兒媳可是透露了,這趙書才得罪了人,有位爺答應給他們二百兩銀子,只要他們娶趙燕娘。
這樣的好事到哪裏找去,白花花的銀子啊,還是二百兩,她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那麽多錢,趙家還想用一個丫頭來打發她,想都別想,她要的是大把白花花的銀子,還有正經的官家小姐。
人財兩得,想想都美得心花怒放。
趙守和又拎出一個布包,裏面的銀子已經加到二十兩,董老婆子不為所動,嘴角撇了一撇,這麽點銀子,是把她叫花子呢,她可沒有那麽好打發。
“守哥兒,老婆子什麽都不要,銀子都是身外之物,我一大把年紀,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吃不了多少,也用不了多少,我要銀子做什麽,可憐你表哥,死不瞑目,就等着心上人嫁過去。”
董老婆子說着,瞧見有人開始往這邊圍過來,又開始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又訴說起孫子和燕娘的事情,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句話。
但看熱鬧的人還沒有聽膩,這樣的醜事,無論聽多少遍都覺得新鮮,他們遠遠地觀望着,竊竊地譏笑着。
趙守和按住怒火,這人真是心太貪,到底還想怎麽樣,尋常人家二十兩銀子,可是能用上好多年,就連父親,一年的俸銀也不過是三十兩,這二十兩可不是筆小數目,再說慶山表哥已死,找個女屍結冥親就行,為何非要死抓着燕娘不放。
若不是看她到底是長輩的份上,他早就讓人将她抓進大牢,關她個幾天,還不得老老實實的,又怎麽敢天天往縣衙門口來鬧事。
他臉上的愠色不加掩飾,自己的母親對祖父母那麽的迫害,董家人還無半點悔意,如此的咄咄逼人,哪有身為長者的慈愛,他冷眼看着胡攪蠻纏的董老婆子,對于這位曾經的外祖母半點祖孫之情都不剩。
身為長者卻不慈,小輩何來尊敬。
董老婆子還在聲情并茂說着慶山和燕娘的事,從她嘴裏出來的故事有聲有色,甚至還有細節,比如某年某月,董慶山和趙燕娘兩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互許心意,又比如趙大人明知兩人的事情,一心想讓趙燕娘嫁入高門,不許董家上門提親。
圍觀的百姓們将耳朵伸得長長的,生怕錯過什麽精彩的情節。
礙于趙守和的情面,百姓們不敢圍得太近,卻也不肯散去,衙役們站在門口,随時待命,但董老婆子這次學精怪了,她沒有在縣衙的門口,而是離得較遠,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樣子。
縣衙外如唱大戲一般,那雲香的屍體還擺在地上,董老婆子離得遠遠的,生怕染上晦氣。
一行人馬朝縣衙的方向駛來,皮毛油亮的棗色駿馬拉着寬大的驷驅馬車,緩緩地停要縣衙的門口。
前面的護送的侍衛們個個精壯英武,齊刷刷地站成兩排,馬車旁邊随行的嬷嬷将小凳放在車轅旁,然後輕輕地掀開墜着珠子的紗簾,緊接着跳下來兩位宮女,梳着雙髻,身着杏色的宮裝。
宮女們下車後,恭敬地立在馬車旁,伸手從馬車中扶出一位白色束腰長裙的少女。
少女約十七歲左右,長相清秀,淡妝素眉,梳着飛天淩雲髻,髻上只一枝珠釵,釵子上鑲着一顆龍眼大的珍珠。
她的手優雅地搭在宮女的手上,眼神溫和,卻帶着不容忽視的威嚴,就那麽朝董老夫人一看,看得董老夫人立馬閉嘴。
所有的人都張望着氣派的大馬車,和款款行來的少女。
趙守和心中隐有猜測,遲遲不敢開口相問,少女蓮步踏來,立在他的面前,微微一笑,緩緩地略彎下身子,“想必這位就是大哥吧,鳳娘見過大哥。”
心中的猜想被證實,果然是近日要歸家的大妹妹,真想不到在這樣的情況下相見,趙守和有些激動,也回禮,“鳳娘客氣,為兄慚愧。”
百姓們齊齊瞪大雙眼,這少女竟是京中來的縣主娘娘,怪不得通身的氣派,他們不約而同地下跪,口中呼着見過縣主。
趙鳳娘做個請起的手勢,說出的話都帶着親切,“衆位請起,不必多禮。”
董老婆子張着嘴,看着這位自小就沒再見過的外孫女,被她的氣勢震住,坐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趙守和有些愧色,大妹妹自小離家,頭一次回來,就碰到這樣的事,他欲讓鳳娘先回去,此事有他處理,等他打發掉董老夫人,再和鳳娘敘兄妹之情,誰知還未等他開口,趙鳳娘就朝前走幾步,伸手去扶地上董老婆子。
“老夫人,地上涼,小心身子。”
董老婆子驚得合不攏嘴,見她笑語嫣嫣,居然聽話地起來了。
趙鳳娘眼風往旁邊一掃,就明白事情的原委,她的車隊一進臨洲府,臨洲蔡知府的夫人就出城相迎,本來要在府城呆上一日才能回來。
無意間得知家裏的事,她婉拒蔡知府的宴請款待,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一面派人快馬加鞭來探清前因後果,一進渡古縣城,打探的侍衛就将趙家的情況悉數告之。
她暗自揣測,擺在地上的屍體,想必就是燕娘的丫頭吧。
不動聲色地扶着董老婆子,她輕聲細語地道,“老夫人,若是從前,鳳娘還得喚您一聲外祖母,但父親有命,做女兒的必須遵從,這聲外祖母是不能叫,可骨子裏的血緣卻是騙不了人,打斷骨頭還連筋,董家的事情就是趙家的事,一路上,鳳娘得知慶山表哥枉死,心中難過,慶山表哥是董家獨苗,外祖母白發人送黑發人,想來更是痛不欲生。”
董老婆子被她說得悲從中來,抓着她的手大哭。
趙鳳娘一臉的悲色,回握着她的手,“老夫人,人死不能複生,死者已去,生者還要過日子,您要節哀,死者為大,理應入土為安,鳳娘深知您是怕慶山表哥在地下孤苦,才想完成他的心願後再下葬,您看不如将這丫頭帶回去,鳳娘會讓父親認下這丫頭為義女,也是我們趙家的女兒,您放心,無論走到哪,趙家和董家的血親是不會斷的,這門親我們是一定會認的。”
董老婆子剛才被她說暈了頭,一聽還是要娶一個丫頭,臉色重新陰下來。
趙鳳娘似沒有看到一般,繼續道,“明面上鳳娘不能叫您一聲外祖母,可在鳳娘的心中,都有您老人家的位置,您是鳳娘的長輩,這是怎麽也改變不了的事實,鳳娘離家多年,從前不能承歡您的膝下,現在也不能,實在是良心難安,鳳娘有心彌補一二,還望您收下。”
說完,她朝其中一個宮女使個眼色,宮女從荷包中拿出一張銀票,董老夫人瞧見上面的一百兩的字樣,眼睛大亮,就要伸手去接,立馬似想起什麽一般,縮回手。
趙鳳娘眼光微冷,看一眼宮女,宮女立馬又加一張,董老婆子不為所動,裝作傷心的樣子。
等趙鳳娘加到四張時,董老婆子已經恨不得撲上去,不過想讓她再加一些,努力裝作不為所動的樣子,眼睛卻不停地往宮女的荷包上瞄。
她傷心地收起銀票,眼裏閃過悲痛,“鳳娘知道,老夫人必是惱了趙家,才不願接受鳳娘的孝心,鳳娘只好将這些銀子捐給寺廟,讓佛祖保護老夫人身體康健,也算是為老夫人盡點孝心。”
董老婆子見她要将銀票收起來,哪裏肯幹,一把就從她手中将銀票奪走,“鳳娘的孝心,老婆子收下了,這丫頭我帶回去,也算是與慶山做個伴,咱們可說得好好的,這丫頭是趙家的義女,董家和趙家還是姻親。”
趙鳳娘立馬轉悲為喜,一臉的欣慰,“就依老夫人的,老夫人能接受鳳娘的孝心,鳳娘心裏高興,董家公子雖說是冥婚,卻不能草率,以董家的家世,必要風光大辦,也要名正言順。”
趙守和聽出她話中的意思,趕緊将雲香的賣身契遞過去,然後派衙役去請文師爺寫婚書,文師爺行過禮後,也不多言,立馬就執筆研墨。
董老夫人揣着四百兩銀票,緊緊地捂在懷中,這可比那位爺出的要多上一倍,有錢不賺是傻子,當然是替出錢多的辦事,她的心裏樂開了花,爽快地報了董慶山的生辰八字,婚書一式兩份,一份在衙門做底,一份還給董家。
趙鳳娘讓衙役們送董老婆子回去,将雲香的屍體也擡上,圍觀的人也跟着散去。
等他們走後,她才好好地打量着趙守和,趙守和臉上的愧色更濃,自己堂堂的趙家長子,為人處事竟然還不如妹妹,妹妹一出手,事情辦得圓圓滿滿,還讓別人滿心歡喜,今日若不是大妹妹,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他感慨萬千,兄妹二人又相互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