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認親
雉娘今日穿的是一身湖藍的裙子, 并不是什麽特別的款式,束腰大擺,上面沒有繡花, 她膚如雪, 唇如櫻, 靜立着就如同一幅畫,連微垂的頸子都顯出迷人的弧度。
衆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她的身上,有探究的, 有驚豔的,還有不屑的,她心裏一激靈,看方氏夫婦這反應,莫非方家與鞏姨娘有關?
方大儒已經走到她的跟前, 她被迫擡起頭,與對方直視, 從那通透又沉靜的眼神中,溢出懷念和期待。
趙鳳娘率先開口, “方先生, 您以前見過我的三妹妹嗎?”
方大儒沒有回答她的話, 目光緊緊地鎖着雉娘, 雉娘微垂下眼皮,正好看到他袖子裏的手,白瘦修長,緊緊地握成拳。
“敢問趙三小姐生母是誰?”
這話問得突兀又無禮, 可他的話語中透着一絲篤定和急切,衆人心知,趙三小姐的長相必是似先生的一位故人,所以才有此一問。
雉娘心中微動,小聲清楚地答道,“回方先生的話,小女的姨娘姓鞏。”
“鞏?”方大儒神色激動起來,“她可是名喚憐秀?”
雉娘搖下頭,表示自己不知,她不知道鞏姨娘叫什麽名字。
方大儒轉向趙鳳娘,語氣冰冷,“你剛才說鞏氏是你家的姨娘?”
趙鳳娘已經猜到鞏姨娘肯定和方家有某種聯系,點點頭,“是的,鞏姨娘是我父親的姨娘,三妹妹正是她所出。”
他閉上眼,神色痛苦,趙家那位毒婦的事情也傳到府城,憐秀在那虎狼婦人的手下讨生活,又哪會有什麽好日子,看她生的女兒就知道,怯怯的,膽小又謹慎,不知道受過多少磋磨。
還在座上未起身的方夫人臉上青白交加,早已沒有剛才的平和之氣。
方大儒手微微地擡起,想要抓住點什麽,複又垂下,睜開眼睛,看着雉娘,他愧對素娟之托,憐秀當年不知所蹤,都是他的錯。
他艱澀地開口道,“你姨娘這些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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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娘輕輕地搖頭,她實在是不想說違心的話,鞏姨娘哪裏過得好,董氏為人心毒,不知受過多少氣,才帶着原主活下來。
“回方先生的話,大人的事情,小女不敢妄議,不過在小女看來,姨娘過得不算好。”
趙鳳娘眼眸閃了下,沒有出聲反駁,母親的事情肯定傳得人盡皆知,雉娘說鞏姨娘過得不太好,也不算說錯,若說過得好才讓人奇怪。
方大儒面上略有痛色,問雉娘,“你叫什麽名字?”
“回先生,小女閨名雉娘。”
雉娘?
他轉向一邊的趙氏姐妹,若是記得沒錯趙縣主閨名鳳娘,這名字都是誰取的,用心之惡,讓人發寒。
趙鳳娘被他看得心驚,正要說些什麽,就見他已經轉過頭,認真地盯着雉娘。
“可識字,都有念過什麽書?”
雉娘想了想,斟酌道,“略識得幾個字,最近有讀過一些史記和地方游記。”
方大儒的眼神帶着一絲驚訝,“游記?你還愛看這樣的書,說說看,都有什麽心得和感悟。”
“回先生的話,雉娘以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書中的道理是死的,而路上的風景卻是活生生,千變萬化的,就好比做人做事,要懂得變通。”
“不錯,你小小年紀,有此覺悟,也算是難得。”
“先生高看小女,雉娘愚鈍,對于琴棋書畫女工繡技都不精通,只願做個平凡俗人,在世俗的風土人情,鄉野閑趣中找一些樂趣,萬萬當不起難得二字。”
她雖看着弱不禁風,但細細觀察,就會發現無論何時,低頭或是屈身,她的背脊都挺得直直的,如風中的幼松一般。
方大儒認真地打量着她,長得像憐秀,也像素娟,卻又與她的生母外祖母不同,多了一絲堅韌,這個孩子,是個聰明的,懂得示弱,卻又有自己的想法。
“好,雉娘,若你不介意,可以喚我外祖父。”
外祖父?
不僅雉娘覺得吃驚,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番變故弄得措手不及,鞏姨娘若真是方大儒的女兒,怎麽會獨自一人流落到渡古,還給人做妾,有些說不通。
方老夫人深吸了幾口氣,平複神色,終于起身,“夫君,怪不得妾身也覺得這孩子長得讨喜又合眼緣,原來是憐秀的孩子,想不到出落得如此标致,和憐秀長得可真像。”
真想不到那賤丫頭還活着,不過竟是做了姨娘,真是老天有眼,和她那娘一個德行,方夫人心中解氣。
當初她嫁進方家裏,人人都羨慕她,丈夫學識過人,長相出色,她滿心的歡喜,一心操持着家務,生兒育女。
誰知幾年後,丈夫在外面置了一間宅子,等她發現時,那宅子裏的女子已快要臨盆,木已成舟,再不甘也得認,幸好生下的是個賠錢貨。
丈夫養着那母女倆,一養就是許多年,她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婦人,幾次提出想接那母女回來,丈夫都不同意,還說什麽鞏素娟是故交之女,根本就不是他的外室。
她幾次逼問,既然是故人之女,那鞏素娟怎麽會獨身一人,還生下孩子,孩子的生父又是誰,丈夫不肯回答,分明是說不出人來,鞏素娟就是他的外室,憐秀就是兩人茍且生下的孩子。
那賤丫頭十歲時,鞏素娟去世,她又提出想将人接回來,就算是庶女,也沒有養在外面的道理。
但丈夫還是不同意,她氣恨難當,一個庶女而已,一直養在外面算怎麽回事,她幾次找上門,被丈夫發現後,狠狠地訓斥。
終于等到那丫頭十六歲時,丈夫去赴一位老友的約定,她逮着機會,進了宅子,将那丫頭趕出去,你不是不想進方家門嗎?那正好,有多遠滾多遠。
她收回宅子,轉手賣了出去,等丈夫回來時,大發雷霆,派人四處尋找,也沒有找到那丫頭的蹤跡。
為了那丫頭,丈夫一直不肯原諒她,她也氣苦,與他分房而居,後來孫輩們慢慢長大,兩人關系漸漸緩和起來。
真是報應,那丫頭和她娘一樣,也給人做妾,竟然成為渡古縣令的妾室。
方夫人愛憐地拉着雉娘的手,“長得可真像憐秀,看着就惹人心疼,來,孩子,莫怕,我是你嫡外祖母。”
方大儒沉着臉,沒有做聲。
蔡夫人先笑起來,“恭喜方先生,賀喜方先生,今日真是雙喜臨門。”
其它的人也開始說起喜慶話來,方大儒的庶女居然是趙家的小妾,看方家人的樣子,原先竟是不知情的,不用想也知道此事必有蹊跷。
但衆人都是個人精,半個字也不多問,只說賀喜方家,方大儒的臉色好看起來,趙鳳娘也一臉的欣喜,唯有趙燕娘,狠毒的目光都要将雉娘戳出一個窟窿。
方大儒與夫人育有二子一女,雉娘與他們一一見禮,雖然匆忙,但兩位舅母和一位姨母都拿出了見面禮。
方家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剛開始也有些茫然,見公爹婆母都認下這趙家的三小姐,想着不會弄錯,順着面子情,随手給了雉娘見面禮,挑得都是身上最不值錢的首飾。
雉娘也向她們行禮,然後見過表兄弟姐妹,相比表姐們的冷淡,幾位表兄可就是熱情萬分,方家的兒孫們各個透着書卷氣,長相雖不太相同,氣質卻如出一轍。
方大儒順勢引見胥家兄弟和文家的長孫,雉娘也一一行禮。
好好的壽宴,變成認親大會,胥良川深遂的眼神看着她,這個小姑娘,每回見面都讓人意外。
前世裏,從未聽說過方家還有庶女,也沒有出現過認親一事,他的目光緊緊地盯着纖弱的小姑娘,由她開始,身邊的人和事與上世慢慢有所變動。
他旁邊邊的胥良岳也在認真地看着雉娘,上次這位三小姐躲在鳳來縣主的身後,他沒有瞧清楚,原來長得竟是如此的殊色,他心念一動,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兄長。
兄長目不轉睛地盯着人家姑娘瞧,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兄長舉止與平日有異,原來是看中這趙家的三姑娘,他打開折扇,朝雉娘露出善意的笑。
等認完親,衆人才落座,雉娘被安排在方家孫女那一邊,方家長房的和二房各自只有一位嫡出小姐,名喚方靜怡和方靜然,方家姑奶奶嫁入京中,只派了兒子來賀壽。
方靜怡和方靜然都是大家閨秀的作派,自小飽讀詩書,為人清高,尤其是方靜怡,嫡長孫女,連蔡家的大小姐都不放在眼中。
相比蔡家,方家底蘊更加深厚,方靜怡從小開始摸琴,琴技出神入化,六歲生辰時就收到祖父送的清澗,號稱天下第一琴的清澗在別人眼中是遙不可觸的神器,在她的眼中,卻是一件練技的樂器。
蔡家大小姐每次相請,她心情好就去赴會,心情不好,直接推拒,蔡家人不敢有半分的不悅。
對于雉娘這位多出來的表妹,她神色淡淡的,談不上親熱,一直以為祖父祖母相敬如冰,祖父是修身養性的好男人,誰知竟冒出庶女,還半路殺出一位表妹,哪裏能讓人歡喜。
再說這位表妹看起來弱弱的,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聽剛才她回答祖父的話,就可以聽出,表妹沒什麽才藝,光會看閑書,不值得相交。
方靜然想的則是另一回事,她不比方靜怡那般有情才,對于才藝,都略通,但談不上多精,她喜愛結交朋友,喜歡享受別人追捧,高高在上的感覺。
她向來自負美貌,這冒出來的表妹雖然沒有什麽本事,可架不住人長得漂亮,同性相嫉,她也高興不起來,沒有主動與雉娘說話。
雉娘低着頭,心中不停地揣測着,鞏姨娘一位書香世家出來的小姐,就算是庶出的,又怎麽會給趙縣令做妾,怕又是後宅的陰私,方老夫人最初的臉色她可是看在眼裏,就怕是面甜心苦的。
姨娘從未提過自己的來歷,可能便宜父親也是不知情的,要不然哪裏肯讓方大儒的女兒做妾。
這麽尴尬的身份,她都不好意思和方家的姐妹攀交情,幸好方家姐妹也不想和她交好,大家反倒自在,索性少說話,無人搭理就坐着發呆。
在座的很多夫人暗道可惜,剛剛方大儒考校趙家三小姐,還誇了幾句,她們以為趙三小姐不愧流着方家的血,是個有幾分見識的。
可看到她和其它的姑娘坐在一起,木讷又拘謹,心中感嘆,又是一個被養得廢掉的庶女,白瞎了方家的血統。
蔡家的兩姐妹和趙燕娘坐在另一邊,而趙鳳娘,自然是和蔡夫人方夫人坐在一起,方氏姐妹與蔡氏姐妹是舊識,幾人聊得開心,趙燕娘氣鼓鼓地瞪着雉娘,冷哼一聲。
蔡知蕊眼裏冒着火,盯着趙燕娘身上的衣服,這身衣服是新做的,還未上過身,用料和繡工都十分的精致,可趙燕娘看上這套,非要借走,還說一些陰陽怪氣的話,她心裏發虛,就同意借出去。
新衣服被趙燕娘撐得腰身那處都要開線似的,就算是還回來她也穿不成,好好的衣服就廢了,越看那醜女就越來氣。
她輕蔑地看一眼趙燕娘,然後大聲地說着,“二小姐,你可是對自己的庶妹有什麽不滿的,我這都看見你瞪她兩回,可憐她吓得連菜都不敢吃,不知道在家裏是不是也常這樣,也真是可憐。”
她話一出,不僅桌上的方家姐妹側目,主桌上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男女不同席,男席和女席之間隔着屏風,可聲音還是傳進方大儒的耳中,他放下筷子起身。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大家方才都還在說着吉祥話來,恭喜大儒找到女兒,連外孫女也一同找回,方大儒雖然面上冷清依舊,神色卻是舒展,看起來心情不差。
哪知女席那邊傳來大聲的尖刻之音,他們暗道不好,就見方大儒已經離席,低聲讓下人備馬車。
壽宴才進行到一半,壽星公竟要出去,這是前所未聞的事情。
方老夫人急急地追出去,“夫君,你這是要做什麽?”
“憐秀的女兒,在家中竟然如此受氣,連飯都吃不飽,我哪裏坐得住,我倒要去問那趙縣令,究竟是怎麽縱容毒婦行兇,苛待庶女。”
趙鳳娘不贊同地看一眼燕娘,燕娘一副不知悔改的樣子,對蔡知蕊喊道,“我們姐妹的事情,外人多什麽嘴,蔡二小姐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整天想着和戲子勾勾搭搭,還有臉來指責別人。”
蔡知蕊臉色大變,蔡夫人急急地責問,“趙二小姐,你可把話給說清楚,莫要紅口白牙地污別人的名聲。”
“可是我親眼所見,蔡二小姐和今朝喜的柳老板兩人眉來眼去,在園子裏私會,二小姐還倒在柳老板的懷中。”
“趙二小姐肯定是看錯了。”
趙燕娘昂着頭,“我沒有看錯,又不是七老八十,耳聾眼花,活生生的兩個大人,哪裏會看錯。”
“燕娘,”趙鳳娘制止她,“蔡夫人說得沒錯,你是看錯了,還不快蔡二小姐道歉。”
“我沒有。”趙燕娘說着,見衆人對她露出鄙夷的眼神,賭氣般地跑出去。
方大儒已經坐上馬車,吩咐車夫去渡古縣。
趙鳳娘不敢多留,拉着雉娘追上燕娘,坐馬車轉回蔡府,一番變故打得方家人措手不及,壽宴早早收場。
蔡夫人緊随其後,帶着兩個女兒匆忙離席,趙鳳娘拉着趙燕娘向她道歉,她不敢得罪趙鳳娘,只能用怨恨的眼神看着燕娘。
燕娘心裏不服氣,昂着頭,死不肯認錯,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抖了半天才道,“縣主,家中事多,若招待不周,望您見諒。”
“多謝蔡夫人這兩日的盛情款待,我們姐妹多有打擾,就此告辭。”
蔡夫人也不多做挽留,趙氏姐妹收拾東西乘船回渡古,比起來的時候蔡家舉家歡迎,走的時候頗有些冷清,蔡家只派車夫将她們送到碼頭,主子們都沒有露面。
趙燕娘心有不滿,發了幾句牢騷,趙鳳娘冰冷地看着她,不知死活的東西,連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都不知道,以後萬一得罪不該得罪的人,怎麽死的都不明白。
雉娘一直在思索着姨娘和方家的事情,冷不防被趙鳳娘拉住手,“雉娘,恐怕父親也不清楚姨娘的身份,等回到家中,你要和姨娘好好說道,免得方大儒誤會父親,生了間隙。”
“我明白的,大姐。”
父親定然是不清楚的,要不然不可能這些年都不來往,也不敢納當世大儒的女兒為妾,哪怕只是一個庶女。
其中肯定還不許多不為人知的秘辛,但從私心上講,能攀上方家,她樂見其成,這意味着以後姨娘和她的日子會好過許多,就不知姨娘肯不肯認回方家。
方家老夫人被此事鬧得身子不适,回內院休息,大夫人和二夫人向來參宴的賓客們致歉,将他們送離,胥家兄弟也向方家人告辭,文家的長孫文齊賢跟同他們一起去渡古,此時胥良川才知道,文家的四老爺居然在趙縣令身邊做師爺。
他眼神深遂,眼前浮現起往日的種種,前世胥家倒下後,後起的正是文家,當時接任閣老一職的就是文家的四老爺,他竟不知,文四老爺此前一直在趙縣令手下做事。
前世他此時并沒有回渡古,也就錯過許多事情。
回程與來時不同,趙鳳娘冷着臉對着燕娘,這位嫡妹,性子魯莽,還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樣,惹出這樣的事情,蔡夫人定然将她們恨上。
再說那方大儒豈是好惹的,必會替鞏姨娘讨回公道,燕娘做人刻薄,想來不久便會在臨洲中的夫人圈子中傳開。
偏偏燕娘還一副有理的模樣,她懶得訓斥,浪費唇舌而已,轉而細語安撫雉娘,雉娘不說話,輕輕地點頭。
水路較陸路要快上許多,她們比方大儒要早到渡古,也來不及拐彎抹角,趙鳳娘将方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報趙縣令,趙縣令吃驚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當初,鞏氏明明說她是孤女,投親無路才委身做妾,哪裏想得到是方大儒的女兒,他初當縣令時,還想過去拜訪方大儒,投了帖子被拒,萬沒想到自己的姨娘竟是對方的女兒。
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他急急地問女兒,“鳳娘,你剛才說方大儒已經在來渡古的路上。”
“正是,父親,方先生怕是聽到一些傳聞,說有人苛待鞏姨娘和雉娘,所以才丢下賓客,連壽宴都不顧,直接就讓人驅車來質問父親。”
趙縣令心有些塞,必是董氏的事情傳出去,方大儒得知鞏氏竟是自己的姨娘,這才坐不住。
“你看,此事要如何才好,你母…董氏已經不在,方家來尋為父,定然要為姨娘讨個說法。”
趙鳳娘似是沒有聽到董氏二字,神色嚴肅,“父親,方先生是當世大儒,你與他攀上關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萬不可變成仇人。”
“為父明白其中利害。”
“爹,有些話女兒不該講,可事到如今,女兒就大着膽子說上一說,以方家的家世,鞏姨娘就算是個庶女,也不可能會給他人做妾,父親何不順水推舟,升姨娘為妻,如此一來兩全其美。”
“沒錯,鳳娘說得有理。”
趙縣令腦子如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鄭重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