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扶正

那邊的雉娘一下馬車,見鳳娘直奔趙縣令的書房, 就知是為了方家的事情, 她也不做停留,徑直回到西屋, 鞏姨娘正和蘭婆子在做繡活, 門被雉娘從外面推開, 鞏娘姨見到女兒, 喜出望外地站起來。

“雉娘, 不是說要多在府城玩兩天,怎麽這麽快就返家?”

“姨娘。”

雉娘喃喃地叫着, 眼前柔弱的婦人神色間還帶着一絲少女的天真,縱使為妾多年都不曾磨滅她的這份純良,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她從一位書香世家的小姐淪為他人的妾室。

鞏姨娘被她盯得有些莫名奇妙, “你這孩子,像沒見過姨娘似的。”

“姨娘, 我想你了。”

“不過才離開兩天, 你鮮少出遠門, 難怪會想家。”鞏姨娘說着, 上前拉着女兒的手。

雉娘順勢和她一起坐下, 試探着開口, “姨娘,我與大姐二姐先是參加知府家的宴會,後來聽說城中的方大儒要做壽,知府夫人和我們一同去赴宴。”

鞏姨娘一震, 看着女兒,雉娘無緣無故提到先生,是何用意?

雉娘直視着她,當聽到方大儒三個字時,鞏姨娘明顯瞳孔一縮,必是心中震驚,她的視線餘光中,瞄見蘭婆子眼神也透着傷感,低下頭去,收拾好針線籮筐然後悄悄地退出去,屋內只餘母女二人。

鞏姨娘看着雉娘的臉,神情有些恍惚起來,雉娘長得像自己,這也是她總想不通的地方,是不是誰養的就長得像誰,先生是不是看到她,才想起自己。

她的身體微微地抖着,帶着顫音,“可是有人和你說了什麽?”

雉娘點頭,慢慢地說起方家的事情,當雉娘說到方大儒當場認下她時,鞏姨娘不敢置信地急切問道,“你剛才說什麽,先生讓你叫他外祖父?”

“是的,姨娘,方先生當着衆人的面,讓我稱呼他為外祖父。”

“外祖父…”

鞏姨娘呢喃着,美目盈滿淚水,順着白淨的面頰流下來,沒想到先生還肯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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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時,她已經有十歲,此前她一直以為先生是她的父親,可母親臨終前說得千真萬确,先生只不過是收留她們母女的恩人,至于她的生父,母親并不願意多說。

母親一直感慨虧欠先生恩情,怕是此生不能報答,一再地叮囑她,如果哪天連累到先生,一定要記得走得遠遠的,不要給先生添麻煩。

先生的夫人将她趕出宅子時,她想過再回去,可是再回去時,宅子已經易主,她憶起母親說過的話,不能麻煩先生,惹得先生夫妻不和。

那時候也實在是無處可去,幸好還有蘭婆子,主仆二人搭上一艘船,船泊在渡古,她們便下了船,一路東行,恰巧在石頭鎮落腳。

女子在外謀生不易,她想得天真,本以為和蘭婆子二人賃個小屋,再做些小本生意,也能勉強渡日,可她長得貌美,還未開始謀生路,就惹來一些不懷好意的人,那些人欺她孤女,又只帶着一位婆子,膽子大起來,光天化日之下,竟想将她搶回去,眼看着就要被人強行帶走,正好老爺出現。

比起被人污辱,老爺看起來要正派許多。

她跟着老爺回家,成為趙家妾。

從前的種種,一直深藏心中,哪怕過得再困苦,董氏再刻毒,她只能小心地應對,不敢去肖想回到過去,不能再給先生帶去麻煩。

事隔多年,猛然聽到先生的消息,她又驚又喜,又聽到先生竟還肯認雉娘為外孫女,不由得淚水漣漣,掩面痛哭。

趙縣令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姨娘淚痕斑斑的臉,鞏氏肯定是有苦衷,要不然以她的出身,又怎麽會當自己的妾室。

怪不得她身上帶着書香氣,性子淡然又不愛計較。

他想起剛才大女兒的話,上前扶住鞏氏,“這麽多年,委屈你了,你怎麽不早和我說清楚。”

鞏氏搖着頭,淚珠大顆大顆地滾下來。

男子的粗手替她擦拭,“我已知道你的身份,以你的出身,做妾實在是太委屈,眼下正好,我的後宅無人打理,兒女們已經長成,我也不想再繼弦,不如你來幫我。”

鞏氏的眼淚止住,老爺這是什麽意思?是要許她妻位嗎?

雉娘聽出意思,扯了一下鞏姨娘的衣服,鞏姨娘反應過來,喜極而泣地點頭。

趙縣令松口氣,大女兒說得對,讓鞏氏做填房是最好的選擇,等方大儒到時,也能讓對方消氣,再說他有一句話确實沒有說錯,兒女們都到了娶妻嫁人的年紀,他真沒有再續弦的打算。

他是一縣之主,辦起事來自然方便,方大儒趕到渡古時,鞏姨娘已經成了趙夫人。

面對并無多大變化的先生,鞏氏淚如雨下,先生相貌與多年前無甚差別,猶記得多年前,自己初識字時,就是先生親手所教。

方大儒也很動容,十幾年前一別,憐秀已從不谙世事的少女變成婦人,越來越像那位故去的女子,母女倆不同的命運,卻同樣多舛又坎坷,紅顏薄命,讓人唏噓,千言萬語,都化做一聲嘆息。

“見過先生。”鞏氏彎腰行大禮,足有好大一會兒才直起腰身,“先生一向身體可好?”

“憐秀,你連一聲父親都不願意再叫嗎?”

鞏氏的淚珠滴到土中,她哪裏是不願意叫,而是不配叫,她本就不是方家女,還為了生存,做了他人的妾室,哪裏還敢亵渎先生的清名。

方大儒嘆口氣,“罷了,以前的事情多說無益,你受這麽多年的苦,也是我的錯,你若肯原諒,就再喚我一聲父親吧。”

鞏氏擡起頭,淚珠滑到嘴角,嘴唇微動,“父親。”

“好,能找到你,為父甚慰。”

趙縣令連忙站到鞏氏的身邊,雙手一拱,彎腰行禮,“小婿見過岳父。”

小婿?

難道…算他識相。

方大儒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看着就是一位農夫的樣子,身量中等,長得普通,穿着官袍也不像大人,憐秀居然給這麽個男子做妾,讓人心塞。

他轉頭看一眼鞏姨娘,再看一眼身後的雉娘,孩子都這般大,再計較這些又有何用,到底是不太甘願,淡淡地應了一聲,趙縣令大喜,将人往裏面請。

時過境遷,再去追究往事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憐秀已委身趙縣令多年,還育有一女,讓她和自己歸家,以後也難尋什麽好人家,好在姓趙的莽夫還算識相,擡了憐秀的位份。

鞏姨娘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擡起腳,邁進縣衙後院。

一路上冷着臉,趙縣令陪着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他還能和方大儒攀上關系,成為翁婿。

方大儒來渡古就是為憐秀撐腰,見趙縣令還算識趣,趕在他到之間将憐秀由妾升妻,又想到那毒婦已死,趙縣令身邊也沒有其它的女人,他哼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麽,以後趙縣令若敢負憐秀,那他可就不會再輕易放過。

趙縣令将他請進東正屋,方大儒也不客氣,端坐在上位,趙縣令和鞏氏二人又一同行禮,然後叫出姐妹三人,來拜見外祖父。

趙鳳娘拉着燕娘向方大儒行晚輩禮,口中稱着外祖父。

方大儒對趙鳳娘印象不錯,是個有眼色會做人的女子,對于趙燕娘,眼神分外的冷,趙燕娘被鳳娘死死地拉着,心不甘情不願地行禮,方大儒冷着臉,本想發作,看一眼鞏氏,生生地忍住,只覺得心裏頭一股無名怒火發不出去,狠狠地瞪一眼趙縣令,趙縣令急忙讓燕娘退到一邊。

趙燕娘滿心的不忿,嘀咕着鞏氏沒有給她娘上香執妾禮,趙鳳娘冷看她一眼,示意她閉嘴,可她說的話,方大儒已經聽到,他不便與一介女子計較,只涼涼地睨着趙縣令。

趙縣令氣得頭發暈,連連致歉,“燕娘不懂事,望岳父見諒,我今後一定好好管教她。”

方大儒垂下眼眸,樹已長歪,哪是管教就可以改正的。

只可惜憐秀,竟然在這樣的地方生活許多年,他微嘆一口氣,看向雉娘,雉娘走上前,行大禮,口中稱着外祖父。

她這一聲外祖父叫得比任何人都要深情,方大儒欣慰地點頭,目光慈愛,幸好雉娘不像憐秀,他萬不會讓雉娘再走憐秀的老路。

趙鳳娘拉着燕娘向鞏氏敬茶,她稱呼鞏姨娘為母親,鞏氏喝過茶,分別給了紅包,至此,鞏氏趙夫人的名頭坐實。

方大儒不想在渡古多做停留,事情一辦妥就要回府城,只再三叮囑鞏氏母女要常回方家,鞏氏連連點頭,雙眼含淚。

趙縣令多次挽留,“岳父難得來一次渡古,小婿還未好好盡孝道您就要離開,要不再多留幾日,渡古有幾處好景致,也讓小婿帶您去瞧瞧。”

“不必了,你好好照顧憐秀和雉娘,讓她們以後多去府城看我就行。”

若不是看在憐秀和雉娘的份上,方大儒哪會願意和趙縣令多說一句話,這趙家,他一天也不想多呆。

馬車已在縣衙外候着,方大儒撩袍坐上去,馬車緩緩地開動起來,鞏姨娘淚水濕了衣襟,依依不舍。

趙縣令滿心的喜悅,目送馬車走遠,心中想着雖然岳父臉色不好看,但他是方家女婿的身份毋庸置疑,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私低下嘲笑他是泥腿子出身。

方大儒前腳一離開,胥家兄弟和文齊賢就登門拜訪,趙縣令才知道他身邊的師爺居然是北方文家的四老爺。

一天之內,他先後和方文兩位書香世家扯上關系,還有胥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來拜訪,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已經震驚得不知該做何表情,胥家兄弟是陪同文齊賢一同來的,得知趙縣令已升妾為妻,都一起道聲祝賀。

後院的趙燕娘聽到胥大公子上門,喜得差點跳起來,好生收拾一番,就要去前衙,一出門就見黃嬷嬷守在門外。

“二小姐,您這是要去哪裏?”

趙燕娘哼了一聲,這個老奴才,她要去哪裏,還需要向一個下人報備嗎?她懶得理黃嬷嬷。

黃嬷嬷攔在去路上,“二小姐,老奴奉縣主之命,在此等着二小姐,縣主有命,二小姐不能外出,若要外出,老奴要陪在左右。”

什麽?趙鳳娘竟然敢監視她。

“好你個奴才,也敢管本小姐的事情。”

“老奴不敢。”黃嬷嬷讓開路。

趙燕娘氣呼呼地走過去,黃嬷嬷低着頭,不聲不響地跟着。

前衙中,趙縣令使出渾身的解數,想巴上胥家,胥良川冷淡如常,倒是胥良岳和他多說了幾句。

趙家和方家現在是姻親,就憑這層關系,以後說不得會常見面。

趙燕娘趕到時,胥家兄弟倆正準備起身告辭,猛然聽到有人捏着嗓子喚大公子,胥良岳渾身發寒,汗毛都豎起來。

一回頭,原來是趙家的二小姐,看那臉,抹得可真夠白的,像鬼一樣。

“還不快回去,這哪是你該來的地方?”趙縣令低聲喝她,示意她趕緊回去,可趙燕娘哪裏會聽,她可是老幻想着能接近大公子,大公子才會發現她的好。

“大公子,既然來了,為何不多坐一會。”

胥良川充耳不聞,長腿一邁,出了縣衙,胥良岳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趙燕娘,搖着扇子跟上去。

留在原地的趙燕娘臉色僵硬,目光怨恨,趙縣令也沉着臉,燕娘不愧是董氏養大的,這不知廉恥的模樣都像了個十成十。

想到胥二公子那臨走時的笑,他的面上都在發燒,他怎麽就養了這麽個不知羞的東西。

“将二小姐給我帶回去,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二小姐不準出後院。”

“爹,你在說些什麽,女兒做錯了什麽,你要禁足?”

“做錯了什麽?”趙縣令恨不得一掌拍死她,她竟然還不知做錯了什麽,見到男子就不知羞地貼上去,還有臉問,果然像董氏,死不悔改。

他的臉陰下來,對着曲婆子吼道,“本官話的聽不見嗎?還不将二小姐帶下去,若二小姐再出後院,本官就将你提腳賣了。”

曲婆子一個激靈,連忙去拉扯燕娘,黃嬷嬷也上前幫忙,兩人才将趙燕娘拉回後院,趙燕娘不敢罵趙縣令,只不停地罵她們倆。

将趙燕娘送回去後,黃嬷嬷去禀報趙鳳娘,趙鳳娘沒有吭聲,只将手中的書捏得更緊。

半晌,起身張開手臂,黃嬷嬷會意,立馬替她更衣。

“縣主要出去嗎?”

“嗯,去給母親請安。”

鞏氏和雉娘正在西屋,鞏氏神色還是很傷感,先生此行,定是為自己撐腰來的,若不是先生承認她是方家女,老爺又怎麽會如此爽快地将自己擡為正妻。

她們母女欠先生的,真是良多。

“雉娘,你外祖父是個好人,你以後可要多孝順他。”

“嗯,雉娘知道。”

“不僅雉娘要孝順外祖父,鳳娘也會孝敬他老人家的。”趙鳳娘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鞏氏一擡頭,就見她笑吟吟地站在門口。

鞏氏擦幹淚,“縣主來了。”

“母親,您叫我鳳娘吧,縣主聽着好生份。”

“好,那我就叫你鳳娘。”

趙鳳娘溫柔地笑一下,“母親,鳳娘來是替燕娘向您陪不是的,鳳娘自小離家,并不太清楚燕娘的性子,只近幾日相處,發現她被教得有些驕縱,行事說話都有些不妥,還望母親不要與她一般計較。”

鞏氏有些坐立不住,“鳳娘言重了,我怎麽會與她計較,她的性子直,許是說得無心。”

“那就好,鳳娘還怕母親會生氣,只不過燕娘這性子在家裏還好,若是在外頭也如此,可能會被人說閑話。”

雉娘靜靜地站在鞏氏的後面,摸不透趙鳳娘的來意,不會是真的專門來替燕娘道歉的吧。

果然,趙鳳娘見鞏氏沒有說話,又接着道,“母親,燕娘也是您的女兒,這教養之事,還得您來做,我雖是姐姐,可與燕娘是雙生,她對我多有不服,怕不會聽我的話。”

鞏氏大驚,教養燕娘,她可不敢,就趙燕娘那性子,誰敢教,再說教也教不好,恐怕會适得其反。

“這…燕娘對我也多有不滿,可能也不會聽我的。”

“母親,您是母親,她是女兒,天下哪有女兒不聽母親的。”

鞏氏被她說得有些底氣,遲疑地點點頭,“那我姑且一試。”

趙鳳娘露出如釋重負般的笑容,“鳳娘多謝母親。”

“應該的。”鞏氏有些羞赧,她來趙家多年,還是頭一回受到如此的禮遇。

趙鳳娘略坐一會,和鞏氏閑聊幾句後就起身告辭,她一走,鞏氏就開心地拉着雉娘的手,“你看,鳳娘的教養可真好,真不愧是京中長大的。”

雉娘嗯了一聲,她不願意去揣測別人的心思,但趙鳳娘表現得太好,太知禮,太識大體,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世上哪有做女兒的人,在自己親娘一死,就同意父親将妾升妻,還滿臉的恭敬,一口一個母親,叫得親熱無比,都快比上她這個親生女兒。

她看不透,不做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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