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秀山有泉
西秀山間有水潺潺,夜幕低垂,星沉月升。
這處本是安靜修道之所在,卻突兀地被刀劍聲驚擾。劍光一閃而過,林中霎時飛起幾只鳥,還未曾蹿上夜空,倏忽被暗器打落,立刻墜進草叢中沒了聲息。
滿山朦胧夜色中,有個女子聲音尖利,急促道:“你們幾個随我去右邊,餘下的去左邊,從這處到斷崖都一寸一寸地給我搜清楚了!那小痞子拿了掌門的秘藥,掌門要抓活的,見着人,可別把他弄死!”
最後幾個字幾乎咬牙切齒,餘下的人紛紛應了她,兵刃在手反射月光,冷冷地照出他們的模樣——
這些人中有男有女,俱是一身素色白衣,長發幹淨束起,眉心有朱砂印記,手中所持兵刃為一把細窄的刀,刀身薄如蟬翼,像經不起大力氣似的一碰就會折斷。他們得了領頭白衣女子的命令,各自分頭行動。
隊伍最後一人卻沒動身。觀之束發年紀,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可惜他五官過分寡淡,看上去不是有福之相,被眉心鮮豔朱砂印記一襯,面色幾乎是蒼白的。
他吊在領頭女子的後頭,輕聲問:“師姐,若是他死了呢?”
領頭女子一愣,旋即冷哼道:“這也是你能管的嗎,還不快去!”
少年不惱,只徑直應下,旋即輕身躍出數尺,功夫竟是極好。領頭女子站在原地凝望他的背影,不知想了些什麽,驀然蹙眉,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喃喃道:“若非今日只拿他……聞笛,我要你也死在山中!”
名為聞笛的少年不多時便把其餘人甩在了身後,他停下腳步,躲在一棵樹後,仔細分辨方位,緩慢地隐去了自己的氣息。
他閉目凝神,靜靜地傾聽四周聲音,除去草木風聲與蟲鳴,藏在溪水邊的……還有一人顫抖的呼吸,雖微弱,卻足夠他辨認出那人所在了!
聞笛收起刀鋒,不着痕跡地繞了個遠,從側面靠近溪邊。
這一條溪水無名,淌到山下彙入了秀水,因為這層緣故,青山名為西秀。因發源自山巅,溪水清澈見底,又因山頂終年積雪,溪水溫度也就極低,寒冷沁骨,哪怕是習武之人在盛夏入溪,也要被凍得手指發紅,牙關顫抖。
聞笛沿着溪邊,好似什麽也沒發現就要無功而返,耳畔呼吸聲忽然變沉了一瞬。
他猛地回身,向上游疾走幾步,一雙瑩白的手毫不以為意地探入水中,片刻後從那冰冷的溪中揪起了一個渾身濕漉漉的人來。
聞笛抿嘴一笑,無聲說道:“可抓住你了。”
他把那人拖上岸,除下自己一件外衫罩在他身上,不由分說立刻把人和自己一同藏匿進溪邊的一個山洞——這洞穴輕易不被人發現,裏頭狹窄卻平整,泥土厚實,不似動物巢穴,反而像刻意造出的地方,只容兩個少年藏身。
被聞笛拖進去的人比他年紀還要小些,瘦弱的脖子因為呼吸顯出骨頭的形狀,他的嘴唇都被凍紫了,顫巍巍道:“笛……笛哥。”
“噓,不要說話。”聞笛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住那少年的手掌,給他渡了一股真氣,“你真偷了掌門的渡心丹?”
少年點點頭,又道:“你說得對,我、我親眼見他從丁師姐身上取血,便趁他不注意拿了桌上的瓶子……笛哥,我不該不信你……”
聞笛打斷他道:“現在知曉我沒騙你已經晚了,大師姐帶人追殺,掌門要拿你回去,你若落進他們手裏定會生不如死。”
被他語中森然吓了一跳,那少年半晌複又開口,問道:“我該怎麽辦?”
“掌門寵你得很,未必要你死,但大師姐卻不知要不要你活着回到十二樓。”聞笛冷道,他緊鎖眉頭思慮許久,才道,“你跑吧。”
“能跑去哪?!”
聞笛道:“天下之大,随便去哪。你換個名字,不要被他們抓住。只要能躲個一年半載,他們找不到你自會放棄。”
那少年還想說些什麽,卻被聞笛的目光瞪了回去。他被聞笛握着的手已經暖了,半邊身子卻還因為溪水冷得直打顫,可憐極了。聞笛連忙又渡給他一股真氣,他修的陰陽功夫,如今小有所成,救人雖無法痊愈,短暫緩解卻也還行。
他們二人好容易得了片刻安寧,忽地又聽見外頭悉悉索索,好似人聲,腳步逐漸靠近。此間入夜便無人影,這時聽了聲兒,除卻同門不做他想。
“你在這兒待着。”聞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會兒無論發生什麽,看見了什麽,都不要發出一點聲音。明白了嗎?”
那少年連忙點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充滿恐懼。
聞笛起身要走,少年拽住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小聲道:“若真能跑了,我……今後怎麽辦,寧州離中原那麽遠。”
仿佛突然被觸動了,聞笛短暫地陷入僵硬。
他溫柔捋過少年的頭發,道:“我自會引開師兄師姐,你趕在天亮之前下山,一直往東走,離西秀山越遠越好。在水裏泡了一宿,進了城記得拿藥去……還能活下來,等以後,我定會想辦法找到你。遇見旁人問你,你……你就說叫十七。”
他垂下眼睫,拽住聞笛袖子的手放開了,無聲地以示明白。
分明是離別時刻,但誰都說不出話來,好似無法預知這到底是不是最後一面,說多了反倒顯得不祥。
聞笛又匆匆摸了一把他的頭,勉強擠出個微笑,眼裏情緒複雜,終是沒再說一句多餘的話。他從少年身上除下自己的外衫,在泥裏滾了一遭重又披回身上。腳步聲愈來愈近,聞笛心頭頓時湧上許多言語,可都來不及了。
“哥會去找你。”聞笛最後說道,一貓腰鑽出了洞穴,翻身躍入水中。
還沒消化為何聞笛突然自稱“哥”而非“師兄”,水花漸起,少年喉頭一緊,拼命掐着自己的手才沒發出半點聲音,他聽見有人厲聲問“誰在哪兒”,只得往洞穴深處躲,唯恐自己被看見。
他握緊了懷裏的一個玉瓶,好似裏面裝的東西比命還重要。
“什麽人!出來!”一個白衣男子行至溪邊,向水花未落的地方拔出了刀。
一聲輕響,聞笛從水中浮出,他的臉色慘白,嘴唇烏青,眼睛裏好似也淋了水變得濕漉漉的,朝那男子伸出手:“大師兄……師兄救我!”
白衣男子認出他來,二話不說還刀入鞘,從路邊拾起一根樹枝把聞笛拉了上來。他見聞笛渾身濕透,白衣上滿是泥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訓斥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他氣急了,本就不待見聞笛,現在又憋着一肚子火,見他那窩囊樣子,又思及平日掌門的區別對待,越看聞笛越不順眼,借勢一個巴掌扇去,直把人打得右臉迅速腫起一塊。而聞笛一聲不吭,只縮着脖子領罰。
白衣男子沒好氣問道:“那人呢,看見了嗎?”
聞笛抱緊胳膊,腿腳都站不穩,對那人顫聲道:“我……我聽見下游有動靜,以為是那小畜生,跑得太急,這邊入夜濕滑……”
白衣男子沒有心情聽他解釋,把他一攏:“走,随我去看看!”
被他拽出數步,聞笛以餘光回望那個被掩蓋在一棵樹後的洞穴,穴口青苔已被破壞,慶幸現在是夜裏看不真切。他遙遙地瞥了那洞穴一眼,在心底暗自嘆息,念過剛被自己随口說出的名字,一時竟有些迷茫。
“我這麽做,到底對不對?”聞笛恍惚片刻,又握緊手間,蹙眉想,“我是為了他好……為了我和他都好。”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大不了日後掘地三尺把他找回來。
那夜的搜尋最終無功而返,十幾個人翻遍了西秀山也沒尋到逃跑少年的蹤跡。聞笛因為落水受驚,又連夜奔波,當天發起了高熱。
他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醒轉那日,連下了整天的雨水停了,蒼穹放晴。
聞笛睜開眼時被光晃得一陣頭暈,他慌忙閉上,只暗自調動修煉內功,催自己快些好全,運功未曾開始循環,突然被一只溫暖手掌按住了脈門。習武之人的脈門是關鍵所在,聞笛立刻條件反射掙紮,卻盡數被格擋回去。
他猛地徹底清醒了,訝異地擡頭,發現床榻邊坐着一個人。等看清了是誰,聞笛頓時不敢怠慢,連忙要翻身起床行禮:“掌門……”
坐在他床榻一側的正是個面容俊朗、氣度不凡的中年人,見聞笛這樣,他笑道:“還能和我過招,看樣子已經好全了?”
聞笛到底坐起來,被他按着無法行禮,只好道:“不過是受了寒,喝完藥後睡一覺便大好了。多謝掌門挂念。”
“哎,我早就說過,你和他們不一樣,在我面前不必講那些禮數!”掌門佯裝怒了,在聞笛肩頭輕輕一拍。他聞言,只沉默地點點頭,絕口不提那夜搜尋之事,只等對方按捺不住先提及當日的細節。
果然下一刻,掌門又是擔憂又是關切道:“聽敏兒說你病倒全是因為那日落水,怎麽搞的?我早就告誡過你不要沒事往溪邊去,如今開了春,雪水融化,比平日更冷上百倍,你修為不夠,豈是能輕易碰的?”
聞笛匆忙道:“我知錯了,我想着掌門要拿阿眠——”
掌門冷笑道:“那小子以為偷走了我的秘藥便可讓我死于非命,未免太過天真!枉我對他掏心掏肺,親自教導數年,沒想到竟是一條小白眼狼!”
聞笛見他臉色,小心道:“師父,師姐他們找到阿眠……的下落了麽?”
忽然轉換的稱呼讓掌門一愣,旋即聲音都柔和不少,輕撫過聞笛頭頂,黯然道:“敏兒說她見到斷崖邊有踩踏痕跡,想必落入深谷了。那麽高的地方……他還小,輕功又沒練過,恐怕兇多吉少。”
說起“阿眠”時掌門眼底閃過一絲愧疚,全被聞笛看見,可他不着痕跡地裝作懵懂,又應答了掌門的幾個問題,被他安撫說要多加修養後默默送客。
木頭門“吱呀”一聲關上,窗外漏出星點天光。
聞笛半倚在榻上,聽見掌門的确已經走遠後,臉上的謙卑漸漸褪去。他凝視着木門方向,眼神仿佛要将那扇門戳出兩個窟窿。
他盤腿坐好,竟不顧水寒直接運氣。
聞笛默念口訣,雙目微合,打通自身被溪水傷及的經脈,竟将寒氣滞留體內的寒氣一點一點地逼了出來。運行過一個小周天,聞笛滿頭大汗,但臉色已不複方才的蒼白,泛起一絲健康的紅潤,細細看去依舊不算太好,到底沒再發青了。
他保持着這個姿勢冥想,滿腦子都是方才掌門說的話。
“如此看來他們并未懷疑到我。但天地功法與渡心丹到底有何聯系,為何不像師姐所言……他說的‘不會影響’,是指還有旁的因素嗎……”聞笛暗想個中關節,但精神不濟,太陽穴刺痛,只好無奈停下,又思及旁人,心口便空落落的,“阿眠為我犧牲至此……若有将來,我定然十倍報答于他。”
他慢慢地調整呼吸,只覺丹田溫暖,那溪水影響業已盡數除去。
“天地功法果然有用。”聞笛冥思苦想,眉心緊鎖,“已經七年了,左念真的不曾觸碰第十層嗎……沒了渡心丹,他怕是不會短時間內繼續了……”
那些年的血腥味複又襲來,帶着他肩上的重擔,險些讓他岔了氣。聞笛不敢再練,也不敢多想,他站起身,行至窗邊。
外頭鳥語花香,正是冰雪消融、萬物複蘇的時節,幾位年紀小些的師弟師妹在院中練刀,姿态輕盈,不遠處又有年紀大些的白衣男子指點他們如何運功才最恰當,氣氛一派和樂。庭院內有梅花鹿與丹頂鶴閑庭信步,若有外人在此定會誤以為入了仙境。
可在聞笛看來,此處與人間地獄沒有兩樣。
從他費盡心思地接近左念進入十二樓到現在,已經整整七年了,可他一無所獲,還有多少個七年要浪費在這十二樓?
自當年拜月教被圍剿全軍覆沒,幾十年來江湖中各大武林門派勢均力敵,各自占據一方,誰也不服誰。至今沒有打起來,究其原因,恐怕要歸咎于這個年頭——太平盛世無人作惡,無人燒殺擄掠,自然無人出頭,無人強要分個天下第一。
只是道有黑白,俠分正邪,勢不兩立的界限模糊許多,但仍橫亘在許多人心頭,成為一塊難以消除的疤痕,無時無刻不記着曾經的仇怨。
寧州西秀山十二樓。
掌門左念,當世毋庸置疑的四大高手之一,與紫陽觀石山道人、南诏菩提堂段無癡、北川學門席藍玉齊名,春水刀法精妙絕倫,折花手最後一式至今無人能破。
他要用什麽方法,才能讓左念血債血償。
作者有話要說:
官配是聞笛x十七,年齡差四歲,年上~
雖然聞笛在前幾章都不出場但是他才是正牌,小心站錯【揮手帕
隔日更新,周末視(存稿)情況日更,多謝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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