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見中原
天下分為九州,如今四海清平,南北無戰禍,正是廣開商路的好時候。
寧州地處西北黃河塞上,近雁門關,是黃沙中的一處綠洲,山清水秀,有江南一般的好風光。往來商戶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亦有從中原趕來揣着發財夢的漢人,熱熱鬧鬧地湊在一團做生意,全無百年前雙方厮殺、見面便眼紅的樣子了。
十七睜開眼時,只覺得頭痛欲裂,他撐着地面想要起身,一擡頭被眼前的高大胡人吓了大跳,本能地摸向腰間。
“別動!別動!”那胡人開口,官話說得卻是極好,他按住十七的肩膀,匆忙對他道,“你發了高熱,需要靜養,我不是壞人。”
對方這般強調,他卻仍警惕着。十七往後一縮,發現自己正倚在一捆稻草上,而面前分明是個驿站,來往行人極多,全都擠在一團談天說地,有着他自小都沒見過的市井煙火氣,讓十七好奇地睜大了眼。
那胡人遞過來一杯開水,友善地笑道:“這裏是玄武小鎮的驿館,那日我和同行的漢人兄弟在官道邊見你暈倒,烈日暴曬,又在城外,很可能有危險,便擅作主張把你帶回城中。我叫巴齊,鄯善人,那位是我的漢人兄弟,名叫房陵。”
十七循聲望去,果然不遠處一張桌邊,有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朝他莞爾一笑:“在下乃太湖人士,見過便是有緣,小兄弟,你姓甚名誰?”
他短暫地想不清楚來龍去脈,直到那房陵又問過一次,他才道:“我……我叫十七。”
因長久不曾開口,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可稱粗粝。這話如同叫醒了他沉睡的記憶,十七驀然清明,長舒了口氣——此處已不是西秀山了。思及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面對師姐師兄,十七霎時如卸重擔,接着又後怕地難以置信自己居然真的逃了出來,他情不自禁地撐着牆壁想站起,被巴齊扶住。
那胡人大漢如鐵塔一般,此刻抓住他的手擔憂道:“十七小兄弟,你還沒有好全,此處很安全的,放心休息。”
十七被他重新按回稻草上,他習慣性地盤腿而坐,挺直脊背,依自小所練功法開始調息。
西域與中原接壤之處有不少能人異士,來往時不以真名相告也屬情理之中。常年在此經商之人對此見慣不驚,房陵與巴齊似乎都未将他這般動作放在心上,兀自坐在一旁,開始聊些翡翠玉石的話題。
逐漸熟悉周身環境後,十七将前一日發生之事回想一遍,仍覺得步步驚心。
聞笛把追來的師兄引走不久,他半晌沒聽見動靜,冒險從山洞中爬了出來,再次淌過小溪,往上游而去。彼時月上中天,西秀山好似困在了一張巨大幕布中,唯有周身咫尺之地方能看清。
他只敢從樹影草木中行走,唯恐驚動了前來搜尋的人。如此走了不知多久,見天已經蒙蒙亮,他才見到下山的道路。
甫一離開小道踏上了平整的大路,十七便沒命似的狂奔,直至精疲力竭,他揣着懷中玉瓶,昏過去之前都沒放手……
等等,渡心丹呢!
他猛地睜開眼睛,伸手入懷,指尖碰觸到一個溫熱的瓶子,一顆心頓時落地,裝作沒事發生重又恢複成打坐的模樣。十七垂眼不語,心思卻活絡地開始盤算接下來該如何。
按聞笛所說,他應該盡快離開寧州,以免被發現又抓了回去,這玄武小鎮不是久留之地,可到了中原,他又要去往何方?
“我真的已經逃出來了嗎?”十七反複拷問自己,低頭望向手掌,指根處還有因練刀而留下的薄繭。
四周許多人,沒有誰在意他也沒有誰在偷看他,更別提惦記他懷中的渡心丹。這些人只關心絲綢與駱駝的價錢,讨論着前幾日的那一場沙暴,與江湖毫無瓜葛,只是一般人家的平民,偶爾有幾個作武人打扮,在十七眼中也不過花拳繡腿。
他握緊手間,指腹反複摩擦那薄繭,終是暫時地放下了擔憂。
雖被巴齊和房陵所救,十七對他們二人暫時放下防備,但卻并未因此戒心全無。他在玄武小鎮上待足了三日,覺得身體雖然養好了高熱,經脈中仍有一些淤積不通之處,想來由于水寒毒氣,暫時無法排解。
玄武鎮始終離西秀山太近,不是久留之地,十日後,當巴齊前來與十七作別時,他心念一動,拽住巴齊的手腕:“巴齊大哥,你們是出關還是去中原?”
巴齊憨厚一笑,道:“我與房兄前些日子從鄯善運了些玉石,想拿去中原碰碰運氣。房兄提及江南一帶富商大賈近年來愛好賭石,倘若能就此大賺一筆,年底我便能順利返回家鄉去了。”
他在鄯善國的家中還有老母和一雙兒女,成天念着回家。十七聽他說過,又将目光轉向房陵。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已逐漸看出這二人中雖然巴齊高大魁梧,拿主意的卻往往是看似弱不禁風的房陵。
十七道:“房陵大哥,我想離開此地,你們可願帶我一程?”
房陵折扇一收,笑道:“怎麽,你也要去江南麽?”
十七道:“我家中已無旁人,本也并非寧州人士,如今無牽無挂,自當回到中原去找尋生計。二位若嫌麻煩,我倒有些力氣,可替你們搬東西趕馬。”
巴齊聽他這麽說,忙道:“這怎麽行,你年紀還小,這些事萬萬不能讓你來做!不過是多帶個人的事情,何必說成……”
他官話水平有限,言至此處不由得停住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出合适的詞。倒是房陵接過了話茬,安然道:“巴齊說得有理,十七,便同我們一起,沒什麽麻煩的。今夜在驿館中休息一宿,明天一早我們便出發了。”
說話間已是夜幕低垂,十七住在一間下等客房中,同房還有不少在此間經商的人。
他找了個角落靠着牆坐好,本能開始調息。
關于父母和家鄉,他記得很模糊,只能想起曾經住的小院十分幽靜,東南角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樹,家裏似乎有個兄長。可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了。
他在西秀山的時間太長,足夠忘記從前。掌門對他要求很嚴,十七被逼着習武,灌下一大堆奇怪的內功秘籍,還沒容他消化就又要锲而不舍地練。寒來暑往,幾度春秋,這些他不感興趣的東西已經浸入骨血,讓他不由自主地做出反應,譬如被人碰到就想動手,譬如夜間不喜安眠反而放空冥想。
十七睜開眼,他微微擡頭,從一扇沒關嚴的窗看見了晴朗的夜空。
今日恰逢一個十五,月圓星稀,此地仍在塞上,聽聞中原離這裏很遠,風土人情也大不相同,這時走了,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
他收回視線默默地搓着自己的手掌,雙指探着脈門,試探性輸入一股真氣,卻仿佛泥牛入海沒了蹤影。十七皺起眉頭,心道:“看來果真須得前去找個江湖郎中,這水寒已成毒素,不快解掉恐怕後患無窮。”
想到無名溪水,十七便又順理成章地記起了聞笛。他伸長了腿,放松肩膀靠在牆角,當日聞笛在他逼問下告知一直備受敬重的掌門師父竟殘害同門修習邪功,十七不信,非要親眼去看,這才撞破了渡心丹的秘密……
十二樓的不傳秘藥,他原本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這是救人性命的良藥。豈知那鮮紅顏色所謂保護心脈,不過是抑制心魔,想到這層,十七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見四下鼾聲此起彼伏,無人還和自己一般清醒,試探着将那玉瓶拿了出來。
這渡心丹也不知能否改變些許局面,但他卻回不去了。
翌日一大早,十七被巴齊喊醒,只匆匆吃了些東西,就同他二人一道踏上前往中原的路途。十七沒有度牒本是一件麻煩事,所幸他年紀小,守備官兵不會追究太多,打幾個馬虎眼,将他裝作是房陵的幼子,一路倒也蒙混過關。
從寧州到中原,先經過了一段漫漫黃沙的艱難,随後越往東走,目之所及的綠色便越多。他們入了潼關,不多時,便行至東都洛陽。
十七初次見到城市,何況洛陽被稱為天下商都,城門巍峨,往來的各地人士絡繹不絕,各人都裝扮精致,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與十七在玄武鎮上的所見相比更加奢侈。他提線偶人一般跟在巴齊身後,鐵塔似的大漢到了這遍地鑲金戴玉的東都也收斂了胡人粗犷性子,說話都輕了不少。
他們安頓在白馬寺外的一座客棧,那客棧統共三層,還帶一個院子,規格比之十七短暫待過的驿館又豪華不少。房陵與巴齊各要了一間房,十七便随房陵住。
一路上他并不覺得車馬勞頓,待安頓下來吃過了飯,十七興致勃勃地對房陵道自己想出去玩。大約他沒給這兩人添過麻煩,房陵以為十七是個安分孩子,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貪玩也是本性,故而沒有阻攔,随他去了。
他出去時,正值洛陽城黃昏将過,次第亮起萬戶千燈,美不勝收。
十七只見過十二樓的夜色,那裏總是籠罩在晦暗中,西秀山腳燈光星星點點,遠望有點寂寞。但東都不同,春水流觞,金吾不禁,夜裏的熱鬧并不比白日遜色絲毫。
自離開寧州,這是十七初次體會到“繁華”二字。
耳畔交談之聲不絕于耳,他順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商市中穿梭,拿房陵給他的銅板買了個糖人,一路舉着左顧右盼。人們大都一口官話,和氣的是大多數,偶有一兩個紅着脖子因為沒算清的賬争吵,看在十七眼中,他只覺得稀奇。
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好奇心在此刻浮了個頭,便再無法被按下去。
十七一路行至了某條街道,此處離商區略微遠了,也不知他如何拐過來,四下寂靜無人。他在樹下靜靜地站了會兒,把那個糖人吃完,伸了個懶腰。
胳膊剛抻長,耳畔忽地起了風。
平瓦房上屋檐相接,屋頂宛如一片平地。自西邊有三條人影往這處而來,一人在前方飛檐走壁,另二人窮追不舍,口中呼喊着什麽字句。
十七一愣,未曾想到此間會有争鬥,連忙閃身藏在一旁樹後,悄然隐去了自己的氣息。他擡眼一望,深紅色圍牆內露出飛檐,挂着的鈴铛随風發出一陣細碎聲響,隐約還能聽見當中的人語。十七鼻尖嗅到一股香灰味,險些打了個噴嚏。
他一分神的時間,那三人已經落到街中厮打起來。
當中被追之人一身暗色鬥篷,其餘二人均是武僧打扮,相貌怪異不似中原人。武僧的功夫倒是一路,只是被他們圍攻那人頃刻間連換數門武功,看不出高低,難道是個博百家之長的高手?若換了旁人,興許根本分不出他那招式的真假。
生怕他們以多欺少鬧出事端,十七弓身從地上拾起幾個小石子扣在手中。左念教他的打穴之法他還沒有忘記,雖此時被寒毒淤堵了部分經脈,卻并無大礙。
身着鬥篷之人還有空與武僧調笑,一張嘴,聲音十分嘶啞:“二位也是出家之人,大家雖非同門,但都已皈依我佛,何苦自相殘殺!”
武僧吒道:“廢話忒多!接招!”
他言畢,一雙手以擒拿之勢向對方攻去。十七聽聲音便知那人定是之前受了內傷,此刻雙拳難敵四手,很快落于下風。他握緊了手中石子,嚴陣以待,準備好倘若那人真要被他們當街斬殺,自己也不能作壁上觀——聞笛對他說,仁義二字無論何時都需放在第一位。
一武僧手作龍爪狀,攻下他下盤,另一人則配合默契地直取他雙目。那人輕咤一聲,竟是騰空而起往後空翻,落地時雙手桌底,以腿法代替拳法,以一敵二起來。
見他在夜色中行動如常,雙掌不斷變換位置撐住地面,一雙腿猶如活了,使出招式既像劍法又像槍法,勁道極大地打向那兩名武僧的頭顱、肩骨。
十七驚訝地暗道:“中原果真奇怪,倒是沒見過這般工夫。”
他驀地變換了打法,但兩名武僧顯然并非泛泛之輩,只幾十個回合便摸清了這人以腿為掌的套路,互相交換一個眼色,也立刻換了應對之計。他們一人堵住那人去路,另一人飛快地掐了幾個手訣,仿佛某種運氣之法,二人一前一後,同時大吼一聲:“着!”
十七眉頭一皺,見鬥篷之人就要被他們拿下,手中扣着的石子應聲而出,疾風一般打中了其中一名武僧的膻中穴。此乃人體要處,被這麽一擊,武僧使到一半的力氣仿佛忽地被抽離了,他的手僵直停在半空,随後人向後栽倒,發出一聲巨響。
“什麽人!”另一人猛地回頭,一雙眼如鷹隼般地盯住十七藏身的大樹。
便在此刻,鬥篷之人趁他放松片刻,猛地擊打武僧後心,只打得人悶哼一聲,旋即也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他仰天大笑:“什麽‘菩提堂’,還是再回大理多練兩年吧!”
只是還未得意完畢,他就弓身嘔吐出一大灘鮮血,紅得刺目。這下十七也顧不得什麽藏不藏身,連忙沖出去扶住那人,利落地封了他兩個穴道:“你受了內傷?”
方才那枚石子勁道太強,出手之人定然內力深厚,可當看清了救自己的是個半大孩子時,他似是沒想到洛陽城中還能藏龍卧虎。那人一愣,随後被十七攙扶着進了巷子。他随地坐下,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終于後知後覺地放松下來。
十七站在他旁邊,道:“你死不了,我先走了。”
“等等,小兄弟!”那人摘下鬥篷,露出個“無處染塵埃”的光頭,慌忙拉住十七,“你救了和尚的命,如何說走就走?”
十七呆在原地,滿眼都寫着不可思議,全然想不到被救的人還能耍賴。他索性雙臂一抱,皺眉道:“否則呢?”
那和尚嘿嘿一笑,竟有幾分油滑,很不像脫離紅塵的人了:“和尚一條光棍,赤條條來赤條條走,無以為報,唯有取來的他人之物,能報小兄弟救命之恩——是了,那寶物怎能和尚獨占,所謂普渡衆生,如此才能渡人!”
十七:“怎麽?”
那和尚倏地爬起來,彈幹淨了身上塵土,望着十七的方向。
他生得濃眉大眼,褪去世俗氣、目光炯炯地望向十七時,突然便有了點寶相莊嚴的意思。和尚雙掌合十,口誦佛號:“和尚法號‘慧慈’。小兄弟既身負武功,又心善無比,嫉惡如仇,可見與和尚有機緣。明日三更,城外白龍寺,有大禮相贈。”
最後一字聲音落地時,慧慈和尚忽地向後退去,身輕如燕地掠出數尺。十七一句“等等”未曾出口,夜色中又傳來慧慈的聲音:
“妄心滅已,不住空相……”
十七站在原地,反複咀嚼過今日經歷,只覺得自己碰上了鬼。他抄着手往回走,重又回到明亮光下時,忽然心驚膽戰地想:“這不會是仙人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