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在無相

他徹夜未眠,冥想至日出時分,才躺下裝睡。

慧慈的聲音和那複雜古怪的招式在他腦海中萦繞不去,偷了十七一宿好覺。他堪堪才覺出困意,立刻又聽見了客棧後院的雞鳴。

十七皺着眉爬起來,走出三步時,心口猛地一冷,旋即劇痛起來。而這又只是一瞬,若非抽痛得難以自持,十七險些以為這是他的錯覺。他扶着牆站穩,伸手摸住自己脈門,凝神片刻,忽然想:

“這水寒之毒并不兇險,但就怕拖下去生出事端。單靠我自己是解不得的,須得外人真氣打入方可疏通,見那慧慈和尚還有幾分功夫,我又救了他的命,若他所練內功與我并不相克……能否請他幫了這個忙?”

西秀山中那條溪水美則美矣,動辄卻害人性命,曾經左念對他們千叮萬囑不可靠近更不可落水,如今十七自嘗苦果,悔不當初。他轉念一想,當天聞笛也曾跳入水中,即便時間不長,聞笛向來身體弱……他會沒事麽?

這擔憂容不得他細想,十七身側忽地傳來房陵的聲音:“十七,你這麽早就醒了?”

他把自己從思緒萬千中抽離而出,轉向房陵,茫然點了點頭。

巴齊、房陵二人要在洛陽休整一些日子,早飯時候,巴齊對十七言明理由。他昨夜去了趟市集,發現不少商人仿佛對那些翡翠原石十分感興趣,倘若能在此處出手一些,與帶去江南分別不大,興許還能拓寬市場。

巴齊最後道:“小兄弟若不想留在此處,我與房兄給你一些銀錢,咱們就此別過便是。”

十七道:“我去哪裏都行,二位大哥這邊若我幫得上忙,萬萬沒有在此時離開的理由。十七雖不能助二位讨價還價,但能寫能算,還有力氣搬東西,不敢胡亂收下大哥們的銀錢,總要盡一盡自己的力氣。”

房陵大笑,道:“好!好!少年英雄,竟如此仗義!”

十七只道這些都是小事,飯後便随他們去了市集。房陵暫時租下一間鋪子,那東家自己也是生意人,當朝以商為賤,都是下九流,自然分外惺惺相惜,前一任房客因舉家搬遷剛退了租金,房陵與他相談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辦妥了。

鋪子裏頭陳設簡陋,好在貨架一應俱全,房陵也無需太多東西。不過午時,他與巴齊便打出了招牌。

雖十七說了,但房陵卻不好支使他,只讓他看着客人,莫讓他們不知輕重地動辄上手。十七往邊上端正地一站,他離開西秀山後長了點個子,仿佛一根瘦長的竹竿,挺拔而修長,長得又不似普通鄉下小孩,一雙眼黑白分明,不用多說什麽便讓人頓生好感。

東都城民風開化,不少女流亦在外抛頭露面,并沒人感覺多麽稀奇。她們素來喜愛翡翠玉石,見這處是新的招牌,又有個俊秀少年站着,自然願意來多看一眼。

來的人多,賺的銀子也就多了,這一天中十七忙得腳不沾地,房陵卻笑得合不攏嘴,直到夜色降臨,他們才得了一刻休息。

住處落在了店鋪後院,兩件卧房讓給了二位老板,十七自己是個跑腿的,便對房陵道宿在大堂內的榻上便是。巴齊替他抱來兩條厚褥子,如此展開,縮進去卻也溫暖,不至于在春寒料峭時分着了涼。

而這溫暖,十七今夜注定無法消受。

他靜靜地等巴齊二人睡下,在黑暗中聽見外頭的更夫打過了三更,頓時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自牆邊順着一棵樹輕巧地翻了出去。

十七的輕功練得稀松二五眼,說出去只怕丢了西秀山的面子。

十二樓的輕功叫做“聽風步”,講究收放自如,使出來身形矯若游龍,十分好看,素來以天下第一輕功之名冠絕武林。他當年練功時仗着和聞笛關系好,隔三差五地偷懶,不去站那梅花樁,到頭來逃命也跑不快。

這時,十七趁夜色出城,才苦不堪言地想:“倘若想到以後,我當年也不去偷那懶了!”

他好不容易越過城牆,樹影婆娑間幽深的夜色宛如暗藏鬼魅。十七情不自禁地思及溪水邊的夜色,登時有點打顫,而那白龍寺近在眼前。

他一咬牙,心道:“來都來了,子不語怪力亂神,怕什麽?”便疾步朝寺廟而去。

白龍寺有個恢弘的名字,但整座古剎也只有名字大氣端莊了。飛檐破破爛爛,匾額四處掉漆,十七見那木門搖搖欲墜,不敢去碰,只好再次當了次“梁上君子”翻牆而入。他落在青石地板上,四周只有西廂中一點豆大燈光。

十七正欲前去,裏頭的人卻仿佛已經察覺他來,風聲頓起,一條影子自廂房內破窗而出,木質破碎之聲還未傳到耳中,十七已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

“看招!”那聲音渾厚,話音剛落,一股罡風撲面,他來不及格擋,只好撤開,躍出數尺後向後一翻輕巧落地,本能地護住頭臉。

但卻沒有下一步進攻了,十七放下手,見逆光處與他相對而立的,正是慧慈和尚。

十七笨嘴拙舌,此刻饒是有滿腹疑問和委屈,湧到喉嚨卻都說不出來,他只怒目而視,非要慧慈給個說法,良久才道:“大師,這是何意?”

慧慈哈哈大笑:“你果然是習武之人,方才那一式輕功,我見倒像聽風步。昨日以石子打穴,那勁道與手法,又仿佛‘星如雨’,你果然是十二樓的人?”

十七心中“咯噔”一聲,本能地一條腿往後挪了半步,正思索要麽先走,那慧慈和尚又道:“小施主不必緊張,和尚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與這武林紛争并無瓜葛,只是生平便癡迷于各家雜學,于此道上精通一些罷了。”

“大師讓我前來,到底有何指教?我以為大師是傷重須得照顧,如今見你大好,若無大事,我便回去了。”十七道,雙肩略微內扣,暗自防備。

慧慈道:“不急,不急。可否請教小施主尊姓?”

對旁人而言是個異常簡單的問題,他提起也不過寒暄,十七卻仿佛陷入了長久的回憶,面色發白,倒像不情願回答。慧慈通情達理,一句“若不方便那不提也罷”剛要脫口而出,十七擡頭望他,輕聲道:“楊柳的柳。”

“柳施主。”慧慈笑道,“和尚見你眉頭深鎖,有事放不下,又思及你這年紀,本該恣意享受大好年華,既是同情也是心疼。罪過,罪過!”

柳十七:“……”

他為什麽會覺得這滿嘴狗屁之言的和尚像得道高僧?

慧慈自懷中取出一本破舊書卷,思來想去,又将它收回:“阿彌陀佛,柳施主你年紀尚輕,便已為苦難所擾,此物萬萬不可就這麽交予你手。但和尚滴水之恩必當報以湧泉,今日教你四句心法,你若感覺得當,每晚三更來此處找和尚領後面的便是。”

柳十七蔑視道:“大師生怕我誤入邪魔外道,于是想用武功秘籍綁着我,好讓我沒空去作惡嗎?”

慧慈但笑不語。

柳十七又道:“我看上去這麽像武癡?不瞞大師,今日前來是怕大師還有其他要事相告,卻不想大師以己度人,以為我是為了你的秘籍,真是令人心寒!”

慧慈安然道:“阿彌陀佛,施主如何想都無妨,聽不聽在你,說不說,卻在和尚。”

柳十七站在原地思慮許久,雙手環抱在胸前,一擡下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多聽一聽大師于武學有何見地。”

慧慈雙掌合十,緩慢念道:“有生滅法,五蘊皆空。離于五蘊,識一切苦。何以能離,不住妄心。妄心滅已,不住空相。”(注)

他聲音雄渾,透過其中宛如置身金身佛像之下。十七有一刻恍惚,旋即抽離而出,蹙眉道:“大師,我縱然再不明事理,也能從這十六字中聽出……恐怕并非大師所習武功吧?大師出手時光明正大,剛直不阿,縱然有詭谲之處也從未亂了全局,可沒有‘不住空相’這麽超脫自在。”

這番不太客氣的話甫一說出,慧慈面上浮現出一個了然的笑容:“不錯,不錯。柳施主年紀雖小,悟性卻是極高。此道名曰無相,乃俗世紅塵殊途同歸之路。”

柳十七:“大師想渡我皈依?”

慧慈:“阿彌陀佛,施主尚有三千世界不曾見過。和尚這功法名曰‘自在無相功’,施主慧根遠勝旁人,此法與你深有機緣。”

柳十七目光一沉,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若我猜的不錯,這‘自在無相’乃是大理菩提堂的不傳之秘……大師是南诏人?”

“和尚從來處來。”慧慈卻不在乎柳十七的質問,安然道,“柳施主今夜回住處後,可按這十六字調動丹田真氣,經由任脈、督脈周轉全身,此道助你清心凝神,于空明中堪破身負苦楚,方能從一而終,潛心修道。”

柳十七仍舊警惕地望着他,那慧慈不看他了,大笑三聲,轉身回到了白龍寺破敗的廂房中。那點豆大燈光很快熄滅,一片黑暗中,柳十七只覺一切都像夢一樣。

他并未轉身離去,環視一圈後席地而坐,當真按照慧慈所言開始運功。

“寧可信其有吧。”柳十七暗道。

他急需緩解水寒毒氣,此刻慧慈給他指了一條路,眼看那和尚也不想再與他交手,強要塞秘籍給他,練了總比他坐以待斃的好。十七并非死板之人,向來走的路便沒個定數,這個性有好有壞,于眼下還算有所助益。

柳十七默念慧慈所贈的十六字,依他所說小心翼翼地調息。

原本經脈淤塞之人不應再有大動作,以免真氣走岔後不可挽回,柳十七此舉偏生逆正道而行之,不僅沒有靜養,反倒緩慢調動一股真氣往那淤積之地而去。他的思緒沉沉地壓着,反倒能逐漸凝神,靈臺空明澄澈,頗有修道風骨。

初春的夜裏偶爾掠過涼風,柳十七的額前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那破敗廂房的窗內一角,慧慈在夜色中悄聲觀察,唇角竟露出一絲不由自主的笑意,暗道:“這小子若果真靜得下心,能修得旁人無法企及的韌勁,憑他這般年紀就有如此深厚的內功,再以自在無相功相佐,恐怕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慧慈低低誦了一句佛號,雙目微合:“壽數将盡,于此走投無路之際能得英才而教,實在功德一件。祖師在上,也莫要怪弟子破了這個戒啦!”

室內一炷香燃盡,院中席地而坐的柳十七睜了眼。

他良久才站起身來,正欲離去,又思索片刻後行至廂房之前,站立不語,片刻規規矩矩地朝那黑洞洞的門窗行了一個大禮。

少年眉清目秀,手長腳長,脖子細得仿佛能輕易被折斷,此刻目光平和,萦繞其中的一縷邪氣就這麽被壓制住了。

他恭敬地稽首,再開口時沒了方才的輕佻:“多謝大師。”

此後,柳十七白天在房陵的鋪子上幫忙算賬跑腿,一入夜便偷跑到城外的白龍寺,像真把慧慈和尚認作了半個師父一般,認認真真地跟他學起了那《自在無相功》。

慧慈和尚是個酒肉高僧,平日蜷縮在白龍寺裏,每逢初一十五,意思意思地齋戒半日,其餘時候十七從城中給他帶飯菜去,那出家之人只揀葷腥,反而很嫌棄素齋一般。

柳十七曾打趣他:“大師,你這可是破戒了吧?”

慧慈喝了口酒,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在心中。所謂戒律是以約束無德之人,和尚看着像那無德之人嗎?”

柳十七很想點頭,礙于有求于他只得捏着鼻子認。

每日吃過晚飯,慧慈和尚便坐沒坐相地往那蒲團上一靠,開始拖長聲音傳授心法。此人極為雞賊,聲稱全看緣分,好話不說第二遍,無奈柳十七天生聰穎,過耳不忘。

他悟性極高,無需慧慈将每一句話挨個指點,自己便融會貫通。遇見實在想不通的地方,才屈尊問一問這位半路師父,更多時候只自己冥想。旁人要學個一年半載的心法,他只用十天半月就全部了然于心。

洛陽的春夜去得很快,過了一陣料峭,清明雨後不過三天,慧慈教他那一本薄薄的秘籍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

他第一次提到自在無相功法的由來:

“自在無相,本是佛經中的谒語。南诏因在大理,段氏又篤信佛教,菩提堂中前幾代高僧武藝高強,将佛門經典與武學相融合,創出來的心法便是這‘自在無相功’。此法重在‘心無旁骛’四字,若用心不純,哪怕武功蓋世也無法領悟其中玄機。以無相而渡衆生,見遍萬物,才知自身渺小。”

聽了慧慈這番話,柳十七道:“我見青山,猶如青山見我。”

慧慈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頂,道:“你已明白其中關節了,和尚還有一句教你:修煉此法切勿急躁,無相本無形,又藏于世間衆生相當中。是故此功既成,天下武學在你眼中不過管中窺豹,見一斑而知全局。”

柳十七掐着指頭算了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後,道:“大師,還差一句。”

那和尚本是端坐于蒲團之上,聞言大笑,他雙掌合十:“竟較真至此!阿彌陀佛,小十七,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和尚時日無多,那最後一句話告訴了你,只怕沒有機會慢慢開導、解釋了——”

柳十七眉頭一皺:“大師是要離開此地嗎?”

慧慈不答,緩慢道:“無相功,心空身自化,随意任所之。”

他默默低頭念誦那十個字,只覺得好像懂了,又好像霧裏看花終隔一層,正苦苦思索,猛地擡頭想要再多問兩句,卻愣在了原地。

燈下朦胧,慧慈臉上浮現出一層蒼白的死氣。柳十七往前一探身,輕喚道:“大師?”

已是無人回應。

他伸出二指一探慧慈的鼻息,雖有了心理準備,仍舊呆在原地說不出話來——那高僧不知何時沒了呼吸,悄無聲息地圓寂了!

柳十七手指顫抖地收回,他本就坐在慧慈對面,這時端正地跪下來,朝慧慈磕了三個頭。他此前見過厮殺,知道武林中時常有血腥打鬥,殒命之徒不在少數,卻不想第一次見旁人死在自己面前,是這樣沒聲沒息的。

他拾起慧慈膝頭那本秘籍,入手重若千鈞。

秘籍書頁泛黃,封面寫着莊嚴的“自在無相”四字,十七翻開第一頁,只看了三行,哭笑不得地停下,望向慧慈的安詳遺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大師,用心良苦啊!”

攤在地上的所謂秘籍中所寫,無非是些生活瑣事,哪有半點所謂的深奧功夫?真正的秘籍早已經由慧慈的口,記在柳十七腦海中。

何德何能呢?

他在那廂房中跪到天明,蒙蒙亮時點了一把火,将“秘籍”與慧慈圓寂後的肉身一起焚毀了。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柳十七想這大概就是他說的“得道”了。

城外白龍寺火光沖天,周圍百姓提水來,費了一個時辰才把大火撲滅。

有人從廢墟中拾得一顆舍利,才知此地有高僧去了極樂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注:幾句來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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