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英缤紛

白龍寺那場大火未能被官府查明因何而起,很快便無人問津。

十七一如往日那般,白天跑堂,夜裏暗自練功。自在無相功很快融入了他的骨血,在他尚未覺察時,便與當年修習的西秀山內功渾然一體,仿佛只是他的一場錯覺,但柳十七分明發現,無論習武還是調息,凝神比從前要快,而招式力道也更加精進。

“天下武學不過管中窺豹,見一斑而知全局。”柳十七喃喃道,“當真有這樣的奇妙……還需要其他的功夫?”

所以那夜慧慈與武僧對打,十招之內竟是十個不同的武學流派,便因為這個嗎?

他在榻上翻了個身,忽地記起自身的寒毒,坐了起來。柳十七思及其中關節,忍不住眉梢一挑,不知是喜是憂。

自從他開始修煉無相功,那寒毒竟一次也沒有發作過!

但這不發作未必是好事一樁,無名溪水向來被十二樓所忌憚,程度不亞于任何一個武林高手,仿佛它是一個靜靜蟄伏的宿敵。他在水中泡了小半個時辰,後來又溯洄而上,若說幾天無相功便能消除毒素,未免太過小瞧了寒毒的厲害!

柳十七盤腿坐好,輕輕運功。

他內府中如今兩種功法——當初左念寵他,教的正是十二樓的“天地功法”,前九層與旁的名門正派內功大同小異,都是打底子的心法,沒什麽奇異之處。慧慈強行要他學了自在無相功,習武之人忌諱雜糅百家,他卻沒什麽感覺。

正思索到關鍵處,心口突然鈍痛。柳十七捂住那處,半晌竟有種“果真如此”的暢快感。

無相功并未助他清除寒毒,如今要想及時解決,還需另想辦法。柳十七長嘆一口氣,重又倒在了榻上,發出重重的一聲。

春去夏來,他已經在洛陽逗留了一個季節,但仍不知該何去何從。

翌日,柳十七與往常一樣起得很早,他按着一直跳的左眼皮,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奇妙的感覺持續到午後,房陵把他叫過去時,十七竟有種“果然來了嗎”的坦蕩。

“得跑一趟太原,去送個貨,巴齊走不開了,十七,你能替我們走一遭嗎?”房陵顯出幾分難得的急躁,手中折扇搖動頻率比往日快了不少,“那要玉石的是太原府尹的千金,得罪不起,非得送過去!這些狗官!”

眼看他就要将官府連坐大罵一通,十七道:“房大哥,不是什麽大事,只要有人陪同,我去一趟也未嘗不可,不必動氣。”

房陵嘆息道:“此事原本應當我親自去,這邊的生意實在分不開身,你小小年紀……哎,倘若不是其餘那些夥計我信不過,不該讓你去的。”

十七笑道:“這是哪裏話?吃糧幹活,天經地義麽,房大哥對我掏心挖肺,用得着的地方就盡管開口。去太原的路我不認得,但再有兩三個夥計陪同,應當沒有大礙。”

房陵面上百般不情願,這不是上策,卻是眼下唯一的辦法,他向十七百般叮咛,就差沒婆婆媽媽地讓他記得按時用飯、降溫添衣了。柳十七哭笑不得,疊聲應下,他在鋪面幫忙多日,對那些玉石翡翠了然于心,此刻房陵解釋半晌,反倒成了多餘。

事情定下後,柳十七有些亢奮。他對未曾踏足的地方都充滿好奇,如今正是不知前路幾何的時候,倘若多去些地方轉轉,還能遇到別的機緣。

踏上旅途之時,巴齊憂心忡忡,房陵忐忑不安,唯有柳十七淡然得很。

與他同行的是在洛陽當地雇的夥計,二人與柳十七年紀相仿,房陵托了镖局護送,料想這下應當保險了。從洛陽至太原,往返也不過半月餘的工夫,他們都以為這一路坦途,不必太過擔憂,卻偏生出了意外。

黃土生春草,鋪中三人與镖頭走在隊伍最前方,後面幾位镖師護着馬車,上頭馱了四個大箱子,包裹得嚴嚴實實。

镖頭是個健談的山東大漢,指着大道兩旁的山坡,與他們閑話道:“都說太原一帶山匪橫行霸道,我們踏入晉地已有兩日,一個山匪都不曾遇見,想必福星高照,此去也定會順順當當!”

夥計笑道:“這一趟都多虧了镖頭大哥!”

镖頭道:“好說,好說。你們二位掌櫃脾氣好,出手又闊綽,日後倘若還有活計,盡管找我們漢中镖局,保證安全送到,哪兒還需要少東家親自跑?”

這一路以來他們都對外宣稱柳十七是房陵幼子,是故所有人都管他叫少東家。柳十七聞言懶得辯解,只得尴尬地一笑,随後擺擺手。

他心頭始終堵得慌,此刻他們走到一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山谷,那镖頭最好不是誇海口,否則萬一在此處被伏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上哪兒去搬救兵?柳十七擡頭望了望天邊,黃雲蒼穹,無限寂靜。

幾乎令人感到不祥的寂靜。

柳十七握緊了腰間一把短刀。這刀他從巴齊那裏要來的匕首,本是鄯善人用來割小物件的玩意兒,對巴齊而言不值一提,但有柳十七的手臂長,算作一把短刀也不為過。他仍然慣用刀,這似乎成了西秀山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記。

面前走着的夥計與镖頭還沒有半點察覺的時候,十七望向山坡上的一棵樹,眯了眯眼。

下一刻,哨聲尖銳地響起,山頭突然多了黑壓壓的影子,居高臨下的樣子仿佛山谷中的人與那一車貨物已是甕中之鼈。

镖頭這才意識到情況有變,得虧他也是個有血性的漢子,立刻反手拔出刀:“弟兄們,有人要劫镖——”

他話音未落,一支箭破風而來,那镖頭還未曾閃躲,柳十七突然一躍而起,手中短刀在半空中擋下了箭頭。他橫刀在胸前,竟是個春水刀法的起手式,可惜在場無人認識,镖頭訝異道:“少東家習武?!”

“敵衆我寡,镖頭護好那兩個夥計,不必理會我!”柳十七偏頭叮囑完,不高的斜坡上已殺下二十餘人。

灰巾黑衣,紅布覆面看不見模樣,柳十七眉頭一皺,只覺這裝束很是眼熟,卻來不及細想。他餘光瞥見一人從背後砍殺,矮身一比,腳下步法微動,轉瞬工夫已在那人身後,柳十七生平沒殺過人,下刀時略微遲疑,終是用刀柄在他腰間捅下。

那人發出一聲哀嚎,柳十七這一下雖不是直接的皮肉傷,可他內勁撞去,受到的疼痛與皮肉傷并無分別。

柳十七訝異地收回手,他瞪大了眼睛:“這是怎麽一回事?!”

“少東家,好俊的功夫!小心背後!”那镖頭恰巧在他身邊,一聲贊嘆喚回了柳十七的神智,他連忙偏開頭,刀光擦着肩膀掠過,柳十七幾乎感覺到了破風而來的冰涼,側臉竟被刮破了一道小傷痕。他心頭怒氣頓起,單手在石壁上一撐,回身送出刀鋒——

劃破衣物與皮肉的聲音并在一處,柳十七短暫地一閉眼,手上一陣溫熱。

短刀只有少年手臂長短,卻極為鋒利,在過分短的距離內游走,叫人很不好躲開。那人原就沒料到看着只有十來歲的少年能躲過兇險一擊,還來不及撤退,立刻就被刀鋒割開了小腹,涼風陣陣,黃土掩蓋住血腥氣。

柳十七眼底紅色彌漫,他膝蓋往那偷襲之人的後腰一撞,扭住那人肩膀,随後毫不留情地将短刀插入他的前胸!

這場變故來得令人猝不及防,卻又心驚膽戰。誰都不曾想過弱不禁風、面色蒼白的少年頃刻間取了旁人的性命。

“少東家!”一個夥計躲在镖車之後,探出頭喊了他一聲。

柳十七被這一聲喊回了短暫失去的神智,他目睹那人倒下,血液在黃沙中暈開一處格格不入的顏色。耳畔聽見喊殺,他頭也不回,短刀向右破空而出,護住要害之時,一矮身從地上拾起兩枚小石子,指尖一彈,閃電般打了出去。

三步之外兩人應聲倒地,眉心一點殷紅。

柳十七出手都是殺招,這下不僅是前來劫镖的一夥人,連那镖頭都陷入了無比的驚恐——他們一路與此人為伴,都不知道竟是個高手,何況他年紀還這麽小,殺人時半分猶豫也沒有,到底是哪裏來的妖魔?!

人群中的柳十七身形輕盈,從山壁上掠過,轉瞬穩穩地立在了镖車之上。

山尖,遠離混戰的地方,有一襲白衣站在陰影中,見他步法,發出低低一聲嘆息:“咦?聽風步?”

這群山匪并非等閑之輩,镖局的護衛不是他們的對手,不多時便全都帶了傷。領頭人一聲清嘯,立刻全力向柳十七撲去。

他立于镖車之上,害怕震碎了裏頭物件,一翻身躍到地面,刀鋒殺到時柳十七慌忙後仰避開。少年人的腰過分柔軟,竟彎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他福至心靈地記起那夜慧慈用過的招式,手間一松,短刀被高高抛起。

柳十七雙手撐地,足尖踹向離他最近那人的膻中,旋即後翻,以腳底穩穩地托住落下的短刀,再度抛起如法炮制,這回卻重新站好,短刀落下時以左手接住,回身劃開一個半圓。

他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心道:“聞笛不知看了,是否會大吃一驚?”

離開十二樓不過三四個月,他已在數十人的包圍圈中游刃有餘。正當柳十七暗自得意時,握住短刀的手臂卻突然毫無預兆地一緊——

陣痛來得格外迅猛,仿佛牽動了他周身每一絲經脈,随後開始收縮。柳十七的手腳忽地不聽使喚,短刀應聲落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屬之聲!

寒毒在這時發作?

柳十七腦中只來得及冒出這個念頭,他的意識猛地因為那陣疼痛空白了片刻,眼前一片渾濁,再次清明之時,已有刀劍殺至眼底!

他一愣,還未做出反應,身體卻先于理智地動了。

張開的五指迅速握攏,二指并列,仿佛點穴之手,卻并不是點穴之招。他眼中霎時只剩下那領頭人頸側,側身閃過後腳下半旋,回首猛地掐住那人頸側的要緊之處。

柳十七感覺丹田中有什麽內勁正源源不斷地溢出,順着經脈凝聚在指尖,他指節稍一用力,那人卻突然動不得了!而柳十七沒放過這機會,手腕一扭,那人頸側就這麽活生生被撕開一道口子,他空餘的手順勢打向領頭人的後心——

這一下,那人順那推力滾出數丈,狠狠地砸到山壁之上,當即嘔出一口血,動彈了幾下,身體蜷縮起來再沒聲息了!

柳十七不可思議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上面還留着那人的血,他渾身顫抖,瞳孔微微收縮,竟是害怕大過了一切。

這是什麽?

為何他會突然使出來?

誰教他的?誰教過他這麽毒辣的功夫?

山谷中瞬息萬變,一把長劍就要趁柳十七發呆時捅破他的胸膛,镖頭要回身護他已經太遲。衆人一陣驚呼,柳十七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甚至忘了閉眼。

“铮——”

他只聽見極輕極淺的一聲,随後耳畔撕裂開的,仿佛是偷襲之人的慘叫。柳十七看着他胸口綻開一朵血色的花,面無人色地哀嚎數聲,往前一倒,身下蔓延出大片血跡。

而在屍體橫卧之後,一道白影自山壁飄然而下,如雪落無痕般輕輕地立在了黃土上。

他往那裏一站,哪邊都不知道是否為對方的援手,一時默契地停止了争鬥,只齊齊地望向那人雪白的衣襟。

此人負手而立,看着甚是年輕,黑發随意地挽起一半,發髻有些像女子常梳的樣式,卻又半分沒有陰柔氣,渾身裹在一襲白衣當中,衣擺處繡出了精致的墨意山水圖。他腰間佩劍并未出鞘,背後負一把細窄七弦琴,面如冠玉,風度翩翩。

柳十七:“你是……”

下一刻,那人欺身而上,掠過柳十七旁側時伸手不由分說地抓住了他的腰帶,把這麽個半大孩子猶如沒什麽重量似的拎在手頭,往山壁上一借力,仿佛一只輕靈的雀,迅速掠出數丈遠,聲音遙遙地傳到原地的人耳中:

“這孩子我要了,諸位請自便——”

柳十七被他抓在手中,聞言立時便要掙紮,可那緊握自己衣帶的手宛若千鈞之重,他竟掙脫不開,反手揪住了那人的衣裳。

白衣人眼皮一垂,注視着他的目光竟是溫柔的:“別怕。”

柳十七:“……”

他被這兩個字吓得震驚當場,自小到大對他說過這話的除了聞笛再沒有旁人,可這人無論從裝束還是相貌,除開一身能奔喪似的白衣,和聞笛哪裏有半分相似?!

柳十七一瞬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知腦子裏亂哄哄地過了什麽內容,陰差陽錯地安靜下來。

白衣人另一只手托住了柳十七的前腰,在山尖借力,又提氣往前而去。

這一路不知跑了多久,再停下時,柳十七回首已經望不見那片山谷了。他被白衣人放在一棵樹下,那人靠在一旁,嘴角帶笑:“你須得謝我,否則就憑你今日沾的人命,那些镖局的庸人就首先忌憚你三分,你猜他們會不會報官?”

“你是何人?”柳十七問道。

那人道:“鄙姓封,雙字聽雲。你方才那最後一式,折花手,‘落英缤紛’。和十二樓有關的所有人,我一個也不放過。”

他的語調堪稱悠閑,但柳十七卻往後退了一步:“我不知道什麽十二樓。”

封聽雲好整以暇道:“言語、眼神甚至肢體都能騙人,唯獨武學已經刻在你骨子裏,你哪怕自己都不想,生死攸關之時仍舊不自覺地使出來——折花手氣勁向來只于十二樓掌門人中代代相傳,左念是你的什麽人?”

柳十七被步步緊逼,一時放棄抵抗:“……我師父。”

封聽雲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哈!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我當左念的關門弟子再不濟也當有束發之齡,想必和他一樣滿身腐儒味兒是個小正經,卻不想見了人,才發現是個……你今年多大了,有十歲嗎?”

柳十七惱怒道:“十三!”

封聽雲擺手:“無妨,反正都是孩子,你姓聞麽?”

柳十七擡眼望向他,短短一個時辰內不知第幾次受到了猛烈的沖擊。封聽雲見他異樣,頃刻間仿佛想明白了什麽,唇角笑意漸漸消弭:“不姓聞?是我消息有誤,難道左念還有第二個關門弟子?”

恐怕這人是沖着聞笛去的,柳十七深吸一口氣,當即本能地要撒謊:“我……”

封聽雲打斷他道:“你不必撒謊,意外所得,真是天亦助我——既然不姓聞,又是左念的弟子,你叫什麽名字?”

“……柳,”那個被聞笛随口起的化名突然就說不出口,十七想了良久,嘴唇顫抖,才道,“眠聲。師父叫我阿眠。”

封聽雲玩味一笑:“此行目的已經達到,多的話我不再與你贅言。柳眠聲,你知不知道眼下整個江湖都知道左念的關門弟子背叛十二樓,雖不知名姓,十二樓卻在全力搜尋。若不想一踏入中原就被抓回去,你就跟我走。”

柳十七一愣:“去哪?”

封聽雲:“東海望月島,我此行是為你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師兄出場啦 友情提示不要站錯昂!

柳眠聲也不是本名,所以下面就還是寫“十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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