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潮望月
“你為何知道師父的弟子姓聞?”
坐在一輛馬車中,柳十七探出個頭,問前方駕車的封聽雲。
封聽雲年紀輕輕,說話做事卻很有分寸,自始至終沒透露出師承,但任誰都看出他功夫遠超同齡青年。此人駕車也是一派名士風雅,腰間挂着一個小巧玲珑的酒壺,那把七弦琴置于膝頭,單手握住缰繩,斜倚車廂的姿态仿佛醉卧竹風之中。
聞言,他扭頭看了柳十七一眼,道:“我自有我的手段……啧,說到這個,可真是丢臉丢大發了,回去我非痛打那小子一頓不可。”
“那小子?”柳十七重複道。
封聽雲卻不說了,他裝作沒聽見這句疑問似的,道貌岸然地重新扭頭看向前方,擡手輕輕一彈,一道氣勁打下了被柳十七撩上去的車簾,劈頭蓋臉地把人罩進了車裏。封聽雲頓覺四下安靜,手指在那琴弦上一撥,剛要就着古樂吟詩——
車廂內柳十七不依不饒地喊道:“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找答案,什麽玩意兒!”
封聽雲:“……”
他以為這人是個乖孩子,怎麽沒事就大喊大嚷,左念到底教了他些什麽?!封聽雲這麽想着,惱怒地止住了顫抖琴弦,扭頭道:“你想把人都招來嗎?”
裏頭霎時安靜了,但柳十七只沉默了片刻,又掀開車簾的一角,露出張不情不願的小臉,生硬道:“還有多久到東海?”
“很快了。”封聽雲指了指筆直的道路,“翻過對面那座小山,再走上一天,大約明日黃昏我們就能抵達東海之濱。暫且在海濱過一宿,翌日清早我帶你坐船過去。”
柳十七看着他一派風輕雲淡的表情,把諸多疑問都咽了回去。
他與封聽雲在晉地相遇,起先柳十七根本不信他那什麽“整個江湖都在找你”的鬼話。封聽雲是個狠角色,不與他做多解釋,直把人帶進了太原城中。
既不聽他說的,那便自己去看吧!
太原城靠近中原腹地,與皇城也不過三五日行程,因其位置,遍地都是江湖人,端的一個魚龍混雜。封聽雲故意帶柳十七去往太原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樓,點了兩個小菜,不多時便有個形容猥瑣、勾肩駝背的漢子靠了過來。
“郎君可有些日子沒來了,小人有個消息,還想告知郎君。”
封聽雲微微一笑,自袖中掏出一錠碎銀放在桌邊:“鷹九兒,你可是無利不起早的,怎麽今日主動來巴結爺爺?”
他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那鷹九兒看着比封聽雲大了不止一倍,聞言竟也不生氣,笑眯眯地将那錠銀子揣進懷中,搓了搓鼻子,臉上幾乎翻出好幾道褶子:“郎君遠離江湖多日,連最近鬧得翻天覆地的事也不曾聽說嗎——那固若金湯的十二樓,出亂子了。”
封聽雲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唇角懶散地一勾,明知故問道:“什麽亂子?左掌門乃不世出的高手,難道連他都無法應付嗎?”
鷹九兒:“郎君可記得,左念前些年收的那個關門弟子……聽說是跑了!十二樓傾巢而出追殺他,說是左掌門要抓活的回去好治罪呢!”
封聽雲把玩着一個小酒杯,看也不看旁邊驀地緊張起來的柳十七,故意激他道:“不就是個小弟子,充其量十幾歲的年紀,能折騰出什麽風浪?我看左掌門嘴上說勃然大怒,實則只想把徒弟找回去,免得他在外被欺負。”
鷹九兒連忙壓低了聲音:“郎君有所不知,這弟子自己跑就跑了,還帶走了十二樓的秘藥,渡心丹。這下江湖中人聽到風聲,怎麽肯放過呢?”
封聽雲做出一副有了興趣的樣子,他瞥見柳十七戰戰兢兢地盯着桌角,伸手按住那人的手背,無聲寬慰他,再看向鷹九兒,道:“十二樓拿自己的人,可我怎麽聽你的言下之意,倒像其他各門各派也在摻一腳?渡心丹是什麽?”
鷹九兒聞言,臉上幾乎笑出了一團菊花,再不言語,只沉默地望封聽雲。
“啧,勢利眼!”封聽雲微微蹙眉,從袖中再拿出一錠銀子,遞給他,“就知道沒那麽便宜的事,吊起爺爺的好奇心又不肯說,下次非剁了你的手!”
鷹九兒在那銀錠上吹了口氣,飛快地揣入懷裏,生怕封聽雲反悔要剁他爪子,嘴皮子上下翻飛說得極快:
“郎君連渡心丹也不知道麽?十二樓的靈藥,生死人、肉白骨,能從閻王判官手裏救回一條人命,因其原料難得,制作繁複,光是最後一道工序就需費時九九八十一天,整個西秀山掏空了底子也再拿不出第二瓶,可這小子臨走前,竟把渡心丹全都偷了……現在誰得了這小弟子,誰就有了渡心丹。就算對渡心丹毫無興趣,與左念談條件的機會可遇不可求!”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封聽雲一聲嗤笑,擺手道:“好了知道了,你去忙自己的財路吧。這太原城現在風起雲湧,原來只為了個孩子……”
鷹九兒只當他不把這消息放在心上,自己得了錢財也不願多留,再與封聽雲賠笑幾句,便偷偷溜去尋下一個買家。
直到鷹九兒走遠,封聽雲感覺他握着的那只少年的手才緩緩由緊繃狀态逐漸放松了。他無聲地看向柳十七,對方眼底微紅,緊咬牙關,一見便知方才一定吓壞了。
封聽雲放開他,淡然道:“現在知道我沒有惡意了?”
柳十七點了點頭,啞着嗓子說出進太原城後的第一句話:“多謝。”
封聽雲不以為意地站起,撣掉袖口沾上的一點灰塵,輕聲道:“如今情勢變化萬千,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了。從你逃離西秀山那一刻起,就該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你那師父能否善罷甘休……”
柳十七強撐着道:“我只當他……”
他自小被左念寵着,誰都比不上他說話管用,若非當時一念之差,他這時興許還在十二樓中繼續跟着左念學春水刀法。
聞笛……聞笛說的那些,是他輕信,之後又自己去探查,非要知道真相。
自始至終都是柳十七一步步将自己推到這般田地。
傳言西秀山深處乃是一個藏寶洞,數代積攢的寶物都在其中,怕是比起皇帝的內庫也不遑多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如此風吹草動,柳十七萬一身份暴露,等待他的可不只有十二樓前來追他回去的人。
回去之後,聞笛說過的,“生不如死”。
他從一開始就沒了退路。
如封聽雲所說,翌日黃昏他們抵達了東海之濱。
柳十七長于西秀山中,未曾見過大海,甚至沒有讀過浩瀚磅礴的詩書,驀然被潮濕海風撲面,只覺得舌尖一陣鹹腥味,心卻不由自主地雀躍起來。
見他在海邊呆愣地站着,不時踢一腳被浪潮沖刷上海灘的貝殼,封聽雲嘆息,兀自抖開幾日行車皺得宛若鹹菜的外衫,只穿一身中衣站在客棧門口——此間客棧很小一間,他認得掌櫃,每當歸來時總會在此過一夜。
那掌櫃說來與封聽雲的師父頗有淵源,但封聽雲執着地認為這“淵源”是單方面的,因此不論對方如何油嘴滑舌,他統統不為所動。
“封哥兒,那小子是誰?”掌櫃比封聽雲年長一輩,對他卻出乎意料地恭敬得很,“今日怎麽不見解哥兒和你一同去?”
封聽雲對前半句避而不答:“他在島上護着師父。”
掌櫃聽他不愛說那孩子的事,讪讪一笑,沒話找話道:“啊……伊師父近來可好?”
封聽雲十分得體道:“她老人家身體康健,暫不勞您費心。煩請替我下兩碗湯面,往那孩子的碗裏多擱點肉,吃了我們得早些休息了。”
他言語間有了驅逐的意思,掌櫃也不腆着臉往上湊,應下兩聲後轉身走了。封聽雲目送他的背影閃進客棧大門,狠狠地啐了一口:“老不要臉的玩意兒,癞□□想吃天鵝肉,還敢拐彎抹角打聽我師父!”
眼中兇惡未散,封聽雲掐着自己指尖回過頭,柳十七還在海邊立着,像一尊雕像。
少年身形還未長成,骨骼柔弱,手腳纖細,此刻往那海天一色中一站,被黃昏的潮汐與晚風沖刷得幾乎不能穩住。柳十七放松了身體,看上去頗為悠然自得,他胳膊舒展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腳尖一踢,帶起串晶瑩的水珠。
最後一絲日光湮沒在了海天相接的盡頭,而另一方尚且明亮的深藍色蒼穹上,半弦月悄無聲息地爬上了碣石。潮汐的聲音有節奏地擊打海灘,柔軟而綿延不斷。
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
封聽雲看着他,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戾氣霎時消退許多。他在客棧門口坐下,七弦琴置于膝頭,指尖撥動,沒頭沒尾地奏了一曲。
他的音樂造詣十分一般,可當第一個音節襲入柳十七的耳朵時,少年猛地扭頭看來,表情很是驚異。
封聽雲與他四目以對,嘴角一挑,接着眼皮便耷下來,懶散地注視着琴弦。他彈奏得極慢,仿佛在等誰以歌相和,曲子有點單調和寂寞。柳十七不解風情,一步一腳印地深深淺淺走過來,立在了封聽雲面前。
“封……大哥。”他艱難地叫出這個稱呼——畢竟一路上柳十七對他都是呼來喝去只有一個“喂”字,“你奏的是什麽曲子?”
封聽雲安然道:“流波弄月曲。你內力比尋常少年深厚,該知道這曲子不能多聽。”
柳十七被那貌似輕飄飄的樂聲擾得胸腔裏一顆心髒比平時快了不少,他用力地一閉眼,伸手按住封聽雲的琴弦,啞聲道:“此曲入耳,只覺得猶如與一位高人雙掌相抵,暗争高下……很不舒服,你能以琴音先發制人?”
仿佛看透他沒說出口的話,封聽雲道:“這不是攝音奪魄的邪功,先發制人從何談起?此曲應天地之變化,琴音與潮音相和,能使自己修為精進。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勝過百年的無用功。西秀山位于極寒之地,不也是一樣的道理?”
柳十七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封聽雲瞥他一眼,止住了琴音:“下次見我鼓琴時你想法子應對,或許能助你鞏固內功。”
他說得十分平靜,以為這事就到此為止,卻不想柳十七只默不作聲地凝視他半晌,忽地問了個從未提及的事情:“你帶我去那個什麽島……是不是,也想要渡心丹?”
封聽雲預備撥動琴弦的指尖一頓,安然地擡頭,臉上沒露出半分端倪,他只看了十七一眼,複又颔首把方才的曲子緩緩奏了下去:“這會兒才問?我若只想要渡心丹,在晉地就該把你殺了奪走丹藥。你當鷹九兒說的那些我不知道?”
這下他徹底地看不懂情勢了。
封聽雲:“世上興許的确壞人很多,排着隊想要你的命,我救你,渡心丹是一方面,家師的叮囑也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你年紀還小,得相信還有人願意對你好,否則以後漫漫歲月,會很難過的。”
柳十七想起了某個人,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只好被封聽雲推着去客棧中,餘下的大半夜都在恍惚,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他好似選了跟封聽雲走,可眼下到了海濱,他卻開始疑惑自己來幹嗎。
就當是避難,他要渡心丹麽給他就是了,起碼這麽想柳十七不會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東海的日出仿佛比柳十七記憶中的西秀山要早太多,他還沒睡舒服,就被封聽雲拉了起來。那人重新披上了一身錦繡精致的外衫,整個人都被包進了仙風道骨的殼子中。
柳十七見他不知從哪弄了條小船,示意自己上去,咽了咽唾液,指向浩瀚東海:“我們乘這條船,去那片海中,找一個小島?”
真的不會葬身魚腹嗎?
封聽雲大笑:“別小看我,上來吧,多穿件衣裳。”
他從洛陽一路過來,大約月餘的時間,竟又竄了截個子,原本穿的衣服不太合身,褲子短到了腳踝。封聽雲花了點錢,托客棧掌櫃給他置辦了一身新衣裳,言語間說“師父不愛見人邋邋遢遢的”,但柳十七聽了,只感覺自己活像要去相親。
他委委屈屈地窩進一葉小舟的船艙,封聽雲在船頭執槳而立,不動如山。
方才下了水,一陣風便柔和地拂過船帆,船身一晃,柳十七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似乎很不能适應水路颠簸。
封聽雲卻站得極穩,彎腰看了柳十七一眼,笑道:“扶穩了,別出來吹海風,否則你更想吐。別怪沒提醒過,你沒出過海,這一路多忍着吧!”
柳十七:“……”
東海表面風平浪靜,唯有真的到了海上才能體味浪潮洶湧。
柳十七覺得胃裏一陣翻天覆地,趴在船邊好一會兒,什麽都吐不出來,只得半死不活地繼續弓着腰,目光渙散地落在千篇一律的波濤中。他無心數那水波紋,每一道海浪都似曾相識,而海面大霧彌漫,太陽遠遠的,是個淡黃色的球,陌生得讓人迷茫。
他一開口就又犯惡心,餘光盯着封聽雲,此人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風範,海風中衣袂翻飛,真有點谪仙的味道。
柳十七咬牙切齒地想:“一上岸我就……我……嘔——”
他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正當柳十七以為自己終是被封聽雲騙到這蒼茫大海上來殺人滅口的時候,他偶然擡頭,忽地見到了陸地——
只是一片陸地的影子,卻能讓柳十七突然擺脫所有不适應,歡喜地站了起來。
“坐好!”封聽雲呵斥道,“差點翻船。”
于是柳十七又只得坐回去,抱住自己的膝頭。他喉嚨裏一片黏膩,鼻腔中淨是魚腥味,又餓又渴,實在不肯與封聽雲說話,把頭往旁邊一偏,盯着那片似是而非的陸地。
陸地仿佛很遠,可柳十七只來得及放空片刻,突然就近在眼前了,而海上的大霧似乎也漸漸散去,顯出咫尺之遙陸地的樣子來……
綠樹成蔭,此時正值盛夏,東海之上清涼無比,海灘盡頭開了一片姹紫嫣紅的花。
柳十七睜大了眼睛,都說西秀山是冰雪與黃沙之中的一片世外桃源,可在他看來,眼前這不知名的島嶼,才真稱得上“人間仙境”二字。
他短暫地忘了自己在船艙內嘔得昏頭漲腦時想要打死封聽雲的憤怒了,喃喃道:“……這,可別是蓬萊仙山吧?”
封聽雲聽了這話,忍俊不禁道:“此島名為‘望月’,乃月出東方時第一縷光所映照之地。常年溫暖如春,縱使盛夏也不覺炎熱。”
柳十七點了點頭,他還想多問些,小船就随風晃悠悠地靠了岸。
下一刻,本空無一人的海灘上忽地冒出幾條人影,穿得與那些花一般五顏六色,直直朝小船跑來。領頭的是個只到封聽雲腰高的少年,他步伐輕快,一陣風似的卷到船頭,不由分說擡手拽住了封聽雲,脆生生道:“封哥兒,你回來了!”
封聽雲無比敷衍地揉了把他的頭:“師父呢?”
那少年道:“師父算到你今日會趁着退潮回來,正在清風亭等你——哎,這人是?”他望向柳十七,接着臉色就變了:“你怎麽帶外人——”
封聽雲掐斷他的話頭,一手帶過柳十七的肩膀,把船上纜繩往那少年手裏一塞:“那就好,我帶他去見師父,你給我停好船,該幹嗎幹嗎去。淨知道偷懶,回頭被解哥兒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拿着纜繩的少年渾身一抖,好似經由那句“解哥兒”想到了什麽可怖的事一般,小臉刷白,連忙眼觀鼻鼻觀口地噤聲了。
柳十七圍觀了這場對話,覺得這地方哪裏都奇怪得很,經不住笑彎了眼睛。
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封聽雲抓在他肩頭的手不動聲色地緊了緊,依舊是溫和口氣,但柳十七卻聽出了其中的威脅意味:“我現在帶你去見我師父,柳眠聲,你不可亂說話,更不能撒謊,否則你就死定了。”
言畢,他朝柳十七無比溫暖地一笑,背後各色的花兒鮮豔昭彰,柳十七卻背後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