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歸去來兮

名為“望月”的小島實際比柳十七在船上瞥見的那個輪廓要大得多,他跟在封聽雲的身後,随他一步步踏過了砂礫細軟的海灘和小徑,又穿過一片令人眼花缭亂的樹林,幾乎被花香熏了個跟頭。

他環顧周圍,那些樹木仿佛活物一般,原先還在既定的位置,這時回首卻看不見了。柳十七皺着眉,不知不覺就停了下來。

封聽雲感覺到他的動靜,扭頭道:“跟上。這裏是個迷陣,依照奇門遁甲之術修築,若是被困住,連我也找不到你在哪。”

聽了這話,柳十七不敢再怠慢,緊緊地綴在了封聽雲後頭。

他記不住封聽雲是如何走的,還沒容柳十七反應過來,只走了不多時,他們面前已出現了一片開闊地帶。

望月島的沙灘銀白,樹林當中卻修起了與海灘風光迥異的水榭,亭臺樓閣均十分精致,飛檐下懸挂一串小小風鈴,海風拂過便叮當作響。九轉回廊後一座小亭獨立,掩映在芭蕉之後,若隐若現,頗有江南詩情。

封聽雲領着他穿過回廊,一直走到亭子面前,柳十七擡頭一望,亭子上方挂着的除了“清風”的名牌,還有個匾,上有“微雨江南”四字,落款“庚辰七月天涯有懷”,并不能看出多少端倪。

那亭子四周懸挂月白紗簾,當中似有人影,柳十七看不分明,呼吸卻因那股若有若無的花香先一步放輕了。

封聽雲站在亭前卻不進去,只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師父,徒兒回來了。”

下一刻,亭子裏的人影站起來攏了攏衣襟,朝他們愈來愈近。

一只纖纖玉手撩起那垂紗,那只手白得幾乎與垂紗一個顏色,柔若無骨,柳十七只瞥了一眼,就挪不開視線了——

放在半個月前,柳十七做夢也沒想到,封聽雲口中似乎神通廣大的“師父”,竟是個看上去尚且年輕的女人。

她算不上絕色,卻讓人在須臾間幾乎忘了所有,只想要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她身着一身鵝黃色衣裙,卻并不顯出任何活潑與輕浮,柳眉杏目,光華內斂,乍一看瞧不出年紀,但說她是二八少女似乎也能令人信服。

封聽雲仍舊站在一側微彎着腰,她淡淡地瞥了封聽雲一眼,聲音毫無少女的嬌嫩,反而很是通透:“回來就好,找到人了?”

封聽雲道:“就是他。”

那黃衣女子沒有再問,而是看向了柳十七,或許被柳十七一直盯着看,她望過去後,冷淡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個微笑。這點笑容實在吝啬,卻猶如點亮了她全部的情緒,讓她從雲巅落到了人間煙火中。

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柳十七一低頭,吞吞吐吐說了真名,那女子若有所思,道:“你是左念的徒弟?”

所有人都把他和左念放在一起。柳十七被這名字驚醒,慌忙收回了視線,只沉默地點了個頭,随後就忐忑起來——左念于他,首先是恩人其次是恩師,縱然他知道了左念的不堪,在那些沖動念頭退去之後,仍舊無法幹脆地恨他。

黃衣女子沒有再多問,卻道:“既然你是他的弟子,又逃了出來,我聽人說你身上帶着渡心丹……至于為何收留你,大概聽雲已經告訴你了?你随意留在我這望月島,但不留給你白住,拿渡心丹換。”

柳十七頓時頭腦一熱,險些張口就是一句“我若不給呢”,他正欲開口,封聽雲在那女子身後朝他使了個眼色,柳十七愣在了原地。

那女子又是淺淺地一笑,仿佛背後長了眼:“聽雲,你看他做什麽?”

于是封聽雲連忙眼觀鼻鼻觀口,專心致志地數地上的螞蟻,原地變成了一尊石像,恨不能連喘氣聲都立刻消失。柳十七驀地失去了支援,心情複雜,看着面前眉眼跟菩薩一般慈祥的女子,實在不懂為何自己脊背發涼。

他識時務者為俊傑地低下頭:“渡心丹的确在我身上,但我不能随意給人,就算離了十二樓,我也還是他的弟子。這東西寶貴,不知您……您想拿去做什麽?”

“救人。”女子言簡意赅道,她聽出十七停頓下的深意,補充道,“我叫伊春秋,你若不介意,和其他人一樣叫伊師父便可。”

柳十七默然。

伊春秋道:“言下之意,只要不是他的弟子,你就能把東西給我麽?那不如你拜我為師,我廢掉你身上的天地功法,教你更好的!”

她異想天開地這麽一提,輕言細語地,聽在耳裏卻仿若驚天霹靂,柳十七不可思議地望過去。他短暫地因伊春秋身上的花香與過分寧谧的環境失去了警惕,甫一擡頭,脈門卻忽然被人掐住了,柳十七大駭,剛要反抗,另一只手也被利索地擒住了。

伊春秋嘴角還帶着一抹笑,指尖卻摁在了他兩只手的緊要穴道,柳十七察覺到她的意圖,慌忙道:“不,不行!你想做什麽——!”

一股陰冷真氣強行鑽入,柳十七本能地想逃,身體卻動彈不得,他向封聽雲投去求助的目光,對方仍雕塑似的站在原地,對這一切漠不關心。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望,盯着伊春秋那張素淨的美人臉,眼睛通紅。

豈料伊春秋卻突然停了下來,她“咦”了一聲,秀氣的柳眉微蹙:“寒毒?”

柳十七對她的好印象已經徹底被掃了個精光,額角溢出冷汗,喘着粗氣說不出話,只瞪向伊春秋。那女子看他的表情猶如看着一只任她擺弄的小動物,語氣這時終于露出了和封聽雲如出一轍的輕佻:

“看樣子是吃了不少苦。不過你內力遠比我想象中深厚,帶着寒毒這些日子,臉上竟顯不出一絲一毫的不适……但寒毒終究還是在的,若不想法子盡快祛除,你猜它一日一日地發作起來……自己能活多久?”

柳十七梗着脖子,險些又脫口而出“死就死了”,他在和所有人置氣之時,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聞笛。

那夜西秀山的洞穴中,聞笛和他挨得很近,他嗅到了聞笛身上經年的藥香,他的眼在黑暗中很亮,帶着一點寬慰的微笑對他說:“我會去找你。”

……幹幹脆脆地去死,這念頭忽然就難以啓齒了。

如果真的因為寒毒悄無聲息地死在了荒島或者幹脆淹沒在海水中,日後聞笛找不到,會怪他不等自己嗎?

西秀山昏暗的那一夜成了最後一面,聞笛會不會難過?

看出他一刻的動搖,伊春秋輕言細語道:“做個交易吧,我徒弟助你祛除寒毒養好身體,你給我一枚渡心丹。一命換一命,這樣夠公平麽?”

這一次柳十七沒有直接反駁,他掐着自己的脈門,幾乎喘不上氣了。方才伊春秋釘進去的陰冷似乎還在順着經脈往裏鑽,直接激發了寒毒的餘威,盛夏時光,海島上陽光燦爛,柳十七竭力忍着不下跪不蹲身,已經冷得如堕冰窟。

他的臉剎那間褪去了血色,咬着牙問:“救人……救誰?”

伊春秋嘆了口氣,沒再回答他的話,頭也不回道:“你救他。”

快要變成石像的封聽雲應聲而動,他單手攏過柳十七的肩膀,不聲不響地讓他的大部分重心落在自己身上,然後就這麽半摟着把柳十七提到亭臺旁邊的一處半開放水榭中。他在柳十七膝彎毫不溫柔地一踹,迫使人跪坐其中,小聲道:“我告訴過你別惹她。”

接着在柳十七的訝異目光中,他就跟什麽都沒說過一般,在柳十七身前落座,解開他的衣裳,露出一大片單薄蒼白的胸口。

封聽雲的目光不動聲色地逡巡一陣,不帶任何情緒,還沒容柳十七愣怔結束,他手掌起勢,隔着尚未脫落的中衣貼在了柳十七氣海穴上。

“你……”

話還未出口,柳十七忽然感覺到一股暖流溫熱地探入,随後張牙舞爪地順着帶脈環繞住終日冰冷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喟嘆一聲,好似一直以來凍結在五髒六腑的冰能迅速地随着這股暖流融化。

封聽雲察覺到這變化,唇角一揚,緩慢地替他打開被寒毒淤積的經脈。原本這活十分危險,可在封聽雲手裏,仿佛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容易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此事需慢慢來。”伊春秋剛好走到他們身後,笑道,“你不如在望月島上住下。”

封聽雲立刻撤回了手,柳十七猝不及防往前方一倒,連忙撐着地才不至于跌在面前的人身上。他拉好衣襟,伊春秋适時地伸出一只手,道:“渡心丹。”

柳十七吃軟不吃硬,何況別人于他有恩在先了,他聞言只躊躇片刻,道:“我若給了你,他不再幫我怎麽辦?”

伊春秋道:“我從不食言。”

他握住懷中玉瓶,站起身來,誠懇道:“或許渡心丹并無你想象中的那般妙用呢?我知道江湖人都說它能起死回生,但我派掌門常備它,只因為修習走火入魔,要它護住心脈,所以是不可能有那種奇效的。”

伊春秋聽出這是他的肺腑之言,臉上的表情凝滞一刻,飛快地恢複了平靜,道:“左不過比現在更糟糕,我當真想要救人。”

柳十七:“十惡不赦之人?”

伊春秋眉心擰出一道小小的褶皺:“我師父。”

這下,旁邊的封聽雲渾身一抖,堪稱出言不遜道:“師父,師祖已經無藥可救了,你放過自己也放過他吧!”

伊春秋:“我偏要一試。”

她瞥見柳十七遲緩的動作,單手擰住他的左腕,順勢取出那個裝有渡心丹的小小玉瓶。伊春秋朝柳十七客氣地一笑,拔開塞子倒出一枚丹藥,把剩餘的還給了他。

素白的手托着鮮紅丹藥,伊春秋注視這傳聞中的靈丹妙藥,心緒複雜,随後毅然決然地用一塊帕子裹了,轉身而去。柳十七停在原處,不知該如何,卻見封聽雲大逆不道地以下犯上,他往伊春秋面前一擋:“師父!”

伊春秋的聲音終是有了波瀾:“讓開!”

封聽雲凄然道:“那一掌就是打在神仙身上也會魂飛魄散,何況他肉體凡胎!師祖臨終前的話,您是沒有聽進去嗎?”

“放肆!”伊春秋單手一揮,給了封聽雲一巴掌,她背對柳十七,單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何時輪到你來教訓我了?”

封聽雲雙目通紅,終是不忍地別開頭站到一邊。柳十七目睹全程,忽然發現他一直以為的那個萬事都不放在心上、公子哥兒一般的封聽雲,居然也有七情六欲,也認真地将什麽事放在了心上,否則怎麽會有那麽傷心的表情?

伊春秋決然離去,封聽雲猶豫許久,終是一咬牙跟上去。他臨行前不忘拽過柳十七的手,非要他作陪。

柳十七掙紮道:“你們自己的事和我有什麽關系,你做什麽抓我!”

封聽雲不同他多話,只把他拖着,跟在伊春秋身後幾步的距離,沒敢放松。柳十七眼見擺脫不了他,索性認命地一路跌跌撞撞。

如封聽雲所言,望月島溫暖如春,可柳十七想不到此處竟還能設下一個冰窖。

不知繞過了多少樹木,封聽雲帶着他停在了一處山坡底下,伊春秋執迷不悟,一路上再也沒理他們一眼,徑直走過去打開了某個機關。

“轟隆”之聲震徹天地,柳十七錯覺腳下踩着的土壤也在跟着顫抖。他見那處山坡後頭緩緩打開一扇門,接着是第二扇,露出裏頭黑洞洞的甬道,冷氣争先恐後地湧出,柳十七本能地抱緊了胳膊,涼意侵襲,他還是不舒服。

封聽雲除下外衫扔給了柳十七,自己只穿一件單衣,跟着伊春秋進去了。他不明就裏,可左右只有他一個人,再者好奇心已經被勾起來,這麽快沒法消下去。

他被那冷氣吓住了須臾,用封聽雲的外衫将自己裹了個結實,也一閉眼闖了進去。

女子纖細的背影被她手中的燭火暈染,柳十七走得愈深,覺得愈冷。他緊跟着那團微弱的光,一路走到了最裏面。

方圓十丈的冰室,當中擱置的竟是一口棺木!

而伊春秋對兩個少年人的恐懼視若無睹,她走過去,按動棺木旁邊的機關,等它升起時毫無耐心,側面繃得很緊,像是等不及了似的,直接伸手扣住了那棺蓋的邊緣,不由分說地直接掀開,厚重棺蓋歪到一邊,在冰室中發出震天響聲。

柳十七小心翼翼地随着封聽雲靠近那地方,發現那是一口石棺,大約在溫度極低的地方放得久了,表面結了一層冰,浮着幽深的冷氣。

裏面躺着的,赫然是個死得僵硬了的人!

那人須發雖花白,可看得出死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他神态安詳,雙手覆在小腹上,緊閉雙眼,表情并不猙獰可怕。但哪怕再是和藹,也叫人不寒而栗。

伊春秋嘴唇一動,輕輕地喊了聲“師父”,随後她托起那一枚渡心丹就要往那死人嘴裏灌。那軀體單憑低溫保存,她努力許久,仍舊不能撬開齒縫,伊春秋瞬間失了神志一般,胸口起伏不定,撐着石棺邊沿的手幾乎繃出了筋骨的形狀。

“怎麽會這樣……師父,師父怎麽會死……”

聲音凄厲地回蕩,封聽雲已不忍聞,望着自己的指尖,輕聲道:“師父,你明明知道渡心丹不是上仙靈藥,為何還要執着呢?”

站在石棺前的人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好似終于發現自己做的這些事都是徒勞,頹然地垂下手臂,仍舊沒回頭,像訴說一件很遙遠的事:

“你我都沒想過師兄會叛逃,他……聽雲和行舟都被他打傷,你親自去阻攔他,還是挨了一掌……六陽掌,何等霸道的內功。從前,師兄曾說渡心丹能救命懸一線之人,還說十二樓……掌門的關門弟子,是個姓聞的孩子,那孩子與虞師妹大有幹系,我去要,他定會奉上,一語成谶……”

柳十七一震,猛地擡頭盯住了她的背影。

而伊春秋還在喃喃自語:“我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這世界上,本就沒有死而複生之事。可我不肯接受……非要、非要等最後一根稻草——”

封聽雲“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的脊背筆直:“師父節哀。”

伊春秋直起身來,眼角隐約有水痕:“那時只有你守着他,他告訴了你什麽?”

封聽雲一字一頓道:“師祖臨終前讓我轉告您,同門一場,他願以死來換你與師伯的恩怨一筆勾銷,還有……‘天涯難覓歸處,春秋不知深情’。”

旁觀的柳十七聽不懂任何,可封聽雲話音剛落,原本古井無波一般站在當中的伊春秋卻突然崩潰了,腳一軟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棺,再擡起頭時淚流滿面。

他直到很多年後才明白,那素未謀面的王乾安是如何用寥寥幾個字就斷定了兩個人後半生的全部命運。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伊師父比十七他們高了一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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