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舟行星海

那天他們從放置石棺的暗室出來,正好日上中天。

伊春秋短暫崩潰了片刻,重見天光的時候已收拾好了全部的情緒,而封聽雲也假裝無事發生一般,與往日沒什麽區別地跟在她身後——所有的事都很正常,惟獨她沒再把渡心丹還給柳十七,但柳十七也不曾讨要。

在他樸素的是非觀裏,給了別人的東西是不能要回來的,否則就算言而無信了。

他們重又轉回了水榭當中,伊春秋突然對封聽雲道:“把望月島上他留的所有筆跡都撤下來,別讓我再看見。”

封聽雲應下,她轉向柳十七,笑得如沐春風:“小兄弟,你還不願意拜我為師嗎?左右寒毒還有些日子才能連根拔除,在這之前你不如再好好考慮一番,若是後悔了可随時告訴聽雲,讓他帶你來找我,你看好麽?”

她和柳十七說話大部分時候是一副溫柔的大姐姐模樣,但柳十七已不敢把她當普通女子,僵硬地點點頭,心道:“誰要做你的徒弟,成天被打被罵,還要操心這操心那的!”

伊春秋變臉如翻書,轉眼間就從她面上再看不出方才的崩潰了。她自顧自地走進那個清風亭中,身影在垂紗後竟有兩三分脆弱。

“讓她自己待一會兒。”封聽雲将手放在柳十七的肩上,柔聲道,“走吧,我領你去休息。”

方才的話在他心中轉圜不去,柳十七随着封聽雲走,出了水榭他才蹙眉道:“棺木中那人對伊師父很重要麽?”

封聽雲道:“恩如再造。”

柳十七思索片刻,道:“所以她想要渡心丹,聽過別人說渡心丹可以起死回生,而且一定在左念身上,才要你去找姓聞的西秀山弟子?因為那人最可能接近左念?”

“唔。”封聽雲沒否認,他瞥了柳十七一眼,見對方若有所思的樣子,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又是本門秘辛,我不好自作主張告訴外人。不過……”

柳十七:“不過什麽?”

封聽雲笑意頓深:“你若成了我的師弟,就沒什麽不可說了。”

柳十七被結結實實地噎住,本能地就要拒絕,那句“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話到嘴邊突然說不出來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白龍寺的慧慈和尚,以及自己身上兩門混沌的功夫,再不能以随意背棄一方為理由。

可望月島,他當真又要留在這裏嗎?

他尚且沒摸清這裏的底細,稀裏糊塗地和伊春秋做了個交易,等到寒毒祛除,他是不是就該離開了?屆時當何去何從?回到中原過藏頭露尾的日子嗎?

他還這麽年輕,從西秀山離開後的這些日子,卻根本不是柳十七想要的模樣。

“心中萬千溝壑需日月星辰磨煉,方得堅韌本性。”聞笛當日告訴他這話的時候,恐怕沒想到他會面臨兩難的抉擇——徹底叛出西秀山踏入伊春秋門下,還是頂着人人得而誅之的名號得過且過地一日一日擔驚受怕?

柳十七稍加拿捏,伊春秋雖然陰晴不定,但封聽雲似乎還算可靠,相比之下他更加厭倦被人追趕,握緊的手指便放松了片刻。

封聽雲還在等他的答案,見柳十七的表情卻也明白了兩三分,他笑了一聲,道:“不急,等你何時想明白了,我再帶你去見師父。茲事體大,你還這麽小,好好想上三五天的也不打緊,我們不會強人所難,大不了送你出去便是。”

此時的封聽雲表情和藹可親,柳十七卻将信将疑。直覺告訴他,望月島與世隔絕,要麽是此間衆人淡泊名利專心修道,要麽就是……不想被人發現行蹤。

若是後者,他留下來,遑論此間是正是邪他也勢必與衆人為伍,像身上被打了塊“正派”或者“邪教”的補丁,一輩子也掙脫不得。

這就是如今江湖固有的常态了。

柳十七點點頭,封聽雲嘴角的笑意隐去,回歸了柳十七最熟悉的高深莫測。他朝柳十七引出一條路,兩人一前一後,逐漸遠去。

水榭之後有一座矮山,還未完全翻越,柳十七便能看見幾間簡陋的茅屋依山而建。雖比不上水榭的江南風情,那些茅屋卻自有氣度,猶如封聽雲一般的“我自巍然”,周圍遍植桃杏,與芭蕉青竹的景致又不盡相同。

封聽雲道:“那邊是我們師兄弟的住所,一年前重新修的,搭得有些簡陋,但房屋之間有樹木籬笆相隔,不太能看得見旁邊小院的情況,你可放心居住。”

柳十七一偏頭,驚訝道:“你還有師兄弟?”

封聽雲徹底啞然,良久才道:“偌大一個望月島,師父十指不沾陽春水,沒有旁人幫忙,你還指望我自己生火做飯、搗衣搭房嗎?”

可剛上岸時那小孩分明管他叫“封哥兒”而非“師兄”,柳十七仍有疑問,支吾幾句後卻自覺地錯開話題。封聽雲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覺得這孩子腦子似乎不太靈光,當下不再與他多言,直領着人走到其中一間茅屋前頭。

他替柳十七推開院門,當中用具不多,茅屋大門直直地敞開,裏頭陳設更是一眼就能看清:床榻、案幾、兩個櫃子與一個架子,似乎還有文房四寶。倒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了。柳十七心道:“比起西秀山,倒也沒有差到哪裏去。”

封聽雲在屋門口提了提衣襟坐下,道:“此處不會有狂風暴雨,偶爾微風細雨的時候,也不會漏水。實在不好了,你到時候再叫人——”

他話到半截,柳十七眼前忽地閃過一道銀光,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小心!”

不知從哪竄出一個人影,手中似有兵刃,根本沒理會柳十七,直朝封聽雲而去。但封聽雲早有防備,他沒有因坐下而放松警戒,在那勁風拂面一刻,忽地向後仰去,堪堪避過了朝向自己喉嚨的銀光。

柳十七:“!”

他第一次見封聽雲正經地同別人動手,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氣也不敢出了!

可交手二人比他要冷靜得多。封聽雲滑出數尺,雪白的衣襟滾上一層土灰,在那人尚且重心不穩之時,他驀地出手一掌打向那人腰腹。那人連忙閃躲,側身翻開,雙腳在廊柱上一個借力,又不依不饒地出手。

短短須臾讓人目不暇接,他們已經雷霆般交手了數十個回合。

黑衣人使了個賤招,左腿直擊封聽雲下腹,封聽雲躲閃不及險些被他踢中,縱身躍出,待他追上時已經又拉開了三步遠。

一旁觀戰的柳十七竟看不清封聽雲步法如何動的,他白衣翻飛間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輕巧得難以置信。那人與他功夫乃是如出一轍的路數,轉瞬猜到他下一個落點,兵刃自右手換到左手,虛晃一招後閃電似的刺向封聽雲後心——

便在緊要關頭,封聽雲卻不閃不避,手臂彎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腰間佩劍一聲輕鳴立刻出鞘,順着那黑衣人的動作直取他空擋處要害!

瞬息萬變,柳十七難以置信地輕喊:“天!”

長劍如同破浪而來,帶起一片白光,那黑衣人側身回手招架,卻因一時大意猛地被掐住了喉嚨,直直地被抵到了一旁的杏樹上。

枝葉搖晃,未成熟的青杏落下三兩顆,一直滾到了柳十七的腳邊。

他那一口氣總算喘了出來,差點沒把自己憋死。他仍覺得方才那一場打鬥時間雖短,卻可謂精彩紛呈,兵刃、掌法、輕功,皆是漂亮又狠辣的招式,叫人回味無窮。

可沒等柳十七大氣喘勻,封聽雲下一句話又讓他大吃一驚,咳了個昏天黑地——

“師弟,你老打師哥這顆人頭的主意,現在大白天的也敢搞偷襲?老不長進,下次再抓到,師哥可要捆起來打屁股了。”

坐在面前的黑衣人表情還有些不自然,封聽雲倒了兩杯茶,在他伸出手想拿時,不着痕跡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接着将茶杯遞給了柳十七。

“見笑了。”封聽雲依舊笑得有些觀之可親,但卻越看越像一只大尾巴狼,“這位追着我打打殺殺的不孝子,姓解雙字行舟,是我那沒出息的師弟,終日不思進取,只想着如何做掉大師兄後自己做大師兄。”

這話信息量過大了,柳十七尚且咬着杯口沒給反應,旁邊的解行舟卻冷哼一聲,扭頭對封聽雲道:“方才只是我一時失察,沒發現你拔了劍……”

封聽雲:“但凡我不是你師哥,早在你換手那一刻就拔劍砍你左腿了。不孝順的東西,師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養大,你就這麽報答我?”

解行舟:“封聽雲!你就比我大三歲,我們前後腳拜師相差不過月餘,你別太過分!”

封聽雲:“喲,真是出息了,還敢頂嘴?是不是從前我對你太遷就,現在養成了個什麽玩意兒,不識擡舉。”

解行舟:“我要你養了麽!”

他們一來一去地吵嘴,手上也沒停下較量,你掐我擋地過招。

封聽雲的兩個茶杯給了柳十七一個,餘下一個斟滿了滾燙茶水,穩當地在二人手間飛快地被反複争搶,竟沒灑出一點水花——柳十七默默地喝茶,看着這場好戲,突然覺得這望月島上的人,恐怕真有點不為外人道的本事。

師父不像師父,師弟不像師弟,重任都落到大師兄肩上了……

“真慘。”柳十七想,看向封聽雲的目光充滿悲憫。

茶杯最終被解行舟奪了去。

他手指靈巧,一番眼花缭亂的動作後,穩穩地将茶杯往空中一抛,繼而飛快地掏出什麽在手裏,看也不看地伸向側後方——茶杯“叮”地一聲落在那物事上,灑出了這日的第一滴茶水。柳十七這才看清,他的兵刃是一把……筆?

解行舟翻了個白眼,拿下茶杯後生怕封聽雲來搶似的,牛噍牡丹般一飲而盡,得意地亮了個杯底,狠狠地敦在了桌面。

封聽雲雙手揣在袖中,輕言細語道:“沒事,師哥讓你。”

解行舟“呸”了聲,這才将注意力轉移到了柳十七身上,打量了一圈後,露出個揶揄表情,問道:“這崽子是你捉回來的嗎?長得倒像個人樣,眉清目秀的……師哥,你最近越發葷素不忌了。”

“不着急,什麽時候真想下嘴,我肯定先拿你開刀。”封聽雲笑眯眯地說完,又道貌岸然地繼續道,“這是師父找的人——托你的福,師哥去了中原才知道左念的關門弟子不止一人,那姓聞的不是今次逃出來的。消息有誤,你自己思過去吧。”

解行舟這次沒和他頂嘴了,默默地低頭盯着案幾上的木紋,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柳十七靈光一閃,突然福至心靈地想:“明白了!他就是封聽雲說的‘那小子’,原來如此,他們根本不認識聞笛!”

發覺聞笛不會再被盯上,他短暫地放了心,目光卻在解行舟擱在一旁的奇怪兵刃上流連。解行舟注意到後,嗤笑一聲,對他道:“這個啊,是判官筆,但不是圓柱狀,而呈六邊方形。從前一個人送我的,據說材質特殊,縱然放在烈火中焚燒也不會有絲毫溫度變化,就是有點重,你拿拿看?”

柳十七剛要伸手,封聽雲出聲道:“眠聲別動,他那筆上刻有紋路,筆杆暗藏毒針,你貿然去拿定是要受傷。”

柳十七:“……”

他剛冒出來的那點肅然起敬轉眼又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封聽雲一巴掌扇在解行舟後腦勺上:“一天到晚沒個輕重,淨瞎胡鬧!下次真要讓你去掃後山。”

而解行舟毫不慚愧,愉快地朝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還頗有點陽光燦爛。

他本就有一副好皮相,桃花眼似醉非醉,勾人心魂效果更甚封聽雲的曲子,十分符合傳聞中能“擲果盈車”的美男子形象。不笑時眉目各自周正,兇巴巴的,一笑是七分春情,三分邪氣,反倒有些危險意味。

這美男子龇着小白牙,活潑地對封聽雲道:“好師哥,你不忍心罰我。此去中原辛苦了,不如今夜我替你暖床吧。”

封聽雲面無表情:“不必,多謝。”

剛才還你死我活,這會兒又兄友弟恭了。柳十七越發看不懂這對師兄弟,在心中暗自嘆息片刻,決定暫且不要問多餘的事,只将茶水飲盡,放回了桌上。

“你呢?叫什麽名字?”解行舟問他,給那空杯裏重新斟滿了茶。

柳十七垂眸道:“十七。”

“不是眠聲?”和方才封聽雲喊的名字不一樣,解行舟雖問了句,倒沒覺得奇怪,随和道,“也是,十七好聽多了,又容易記……我聽人說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起名都盡量簡單,這麽着好養活,是不是啊師哥?”

封聽雲不理他,從懷中掏出本巴掌大的舊書,翻開一頁後津津有味地順着墨跡看下去。解行舟被他忽視也不惱,熱心得如同洛陽城中愛給柳十七送零嘴兒的點心鋪大媽,繼續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是哪裏人,到我們這兒來是想拜師嗎?”

柳十七思慮片刻還沒開口,一旁看書的封聽雲卻突然道:“你管那麽多呢?”

解行舟依舊嬉皮笑臉的:“師哥,我和他随意說說。見你的态度,似乎師父有意要收他,這事若是成了,他可是我唯一的小師弟了,我自然要與他好好相處。”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無比柔和,柳十七卻愣是覺出了咬牙切齒,情不自禁地瑟縮片刻,離解行舟遠了一點。

封聽雲:“哦,可不是嘛,終于能來個人給你欺負了。”

換做旁人可能會因為這話想到一些血腥可怖的事情,但柳十七天生少根筋,從這話裏迂回委婉地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天真無邪道:“剛上岸時,那些來接你的小孩兒……不是伊師父的弟子嗎,我以為你們是同門。”

封聽雲沒說話,解行舟先笑了個前仰後合,他索性把解行舟的大笑當做了配樂,解釋道:“他們不夠格。望月島偶爾會收留東海邊的孤兒,或者被貧窮漁民遺棄的孩子,他們之中只有師父瞧上了眼的人才會得到進入內島的機會,否則只能住在海灘邊,等待一朝長大成人就被送回陸地,從此自生自滅。”

柳十七打了個寒顫,簡直不知這是仁慈還是罪惡。

“十五年前,我和那些孩子一樣,被師父從東海邊撿了回來。”封聽雲埋頭翻過一頁書,平靜得仿佛在說別人的事,“爹是漁民,出海死了之後家裏全靠娘一個人做工養活,窮得夜不能眠。我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否則娘不會放任我在漲潮時跑到海邊……窮人家的孩子麽,少養一個家裏會輕松很多。”

“小十七,你別以為這裏的人都光鮮亮麗,大家彼此彼此,一樣的凄慘。”解行舟在柳十七的錯愕裏接過了封聽雲的話,接着毫不以為意地扯到了自己身上。

“我爹是個有點小錢的纨绔,娘是餘杭一家青樓的頭牌——說起來這副好皮相還是拜她所賜。那會兒,她以為有孩子之後纨绔就能将她接入府中去做妾侍,不必再在煙花地做皮肉生意。可她滿懷期待地懷胎十月,最終還不是被抛棄。”

柳十七忽地不知道說什麽。

“我在青樓長到六歲,娘沒錢了,本來是要把我賣到隔壁的倌兒館的。那天走了狗屎運,被恰好路過的師伯看見,他覺着我可憐,便出了五兩銀子買走,帶到了望月島上,要我拜在伊師父門下習武。不然在那地方,恐怕會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他不太明白解行舟所指的“那地方”到底是何處,心道:“難不成比魔窟還可怕嗎?”可見他表情,又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們的身世就這麽不加掩飾地說出來,不論是封聽雲還是解行舟,似乎都很難從出身想到他們如今的模樣,柳十七聽得心驚肉跳,試探着忽略前情,問道:“師伯是誰?”

封聽雲緘默,解行舟卻快人快語道:“一個不能再在師父面前提起的人。不過他對我一向很好,可能因為有救命之恩吧。”

聽到此處,封聽雲這才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聲。

解行舟笑了笑,玩味地摸着下巴:“吃醋直說啊師哥,我的心裏還是只有你一個的。”

話題轉得如此之快,柳十七再想扯回之前的疑惑已經顯得突兀了,他盡量習慣面前兩人的相處方式,腼腆地笑了笑。那兩人再不說別的,以一種極其相似的眼神炯炯地望向他,柳十七縱然是個傻子,也讀懂了當中的話:

“該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師弟師兄的cp出現了(摸下巴

本文顏值擔當,解行舟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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