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年歸期

他不喜歡提關于自己的事,不管是過去還是出身,好似對柳十七而言,這些都被抛棄在了從前,于是變得難以啓齒。

可方才聽了那麽多,要他幹脆利落地拒絕,柳十七卻做不到。

柳十七的手指捏着衣角良久,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才緩緩道出身世:

“小時候……我家裏住在長安,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一個兄長。四歲那年生辰剛過了不久,兄長去私塾沒回家,爹的仇家卻追上門來,娘把我藏在後院的枯井中。我不敢哭,憋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兄長後來怎麽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枯井裏陰冷,後來發起高熱,卻突然得了救——是左念。”

封聽雲露出個訝異的表情,随後若有所思。

柳十七:“我燒得太厲害,始終想不起父母和哥哥,所以他帶我去寧州,告訴我以後都不用害怕。一年後我認識了聞笛,他們是在西秀山對我最好的兩個人。不論後來我知道了什麽,左念始終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師父。伊師父所說學藝,我并非沒有想過,可幹脆地叛出西秀山……我心裏,始終是不願意的。”

他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短暫地失去了對周圍的觀察,自然沒看見封聽雲與解行舟飛快地交換了幾個眼神。他們的交流爐火純青,不需要寄托言語就能讀懂對方的意思。

封聽雲挑了挑眉毛:“在長安,父母被仇家追殺,是我想的那一件事嗎?”

解行舟抿唇:“可我得到的消息,分明應該姓聞。”

封聽雲幹咳一聲:“你不可靠,此事有待查實。”

解行舟又翻了個白眼:“哦。”

這兩人的小動作,柳十七一無所知,他灌了自己一口滾燙的茶水,似乎在那難以言喻的痛感中找回了些理智,繼續喃喃道:“我不知道伊師父為什麽一定要教我功夫,天上不會掉餡餅,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代價。”

封聽雲皺眉,說話不太客氣:“這話誰教你的,左念?”

柳十七沒想那麽多,下意識地搖搖頭:“聞笛。”

話說出口他才後知後覺地驚訝,慌忙擡起頭見封、解二人的反應。意料之外的,他們兩個表情一如之前,沒什麽大的起伏,解行舟唇角上揚的弧度擴大了,意味深長地朝他彎了彎眼角,似乎在暗示他已經知道了。

柳十七立刻閉了嘴,封聽雲站起來,一拍他肩膀寬他的心,道:“師父命我去找人,只是為了渡心丹,并不是要別人的性命。現在渡心丹她已經得手,又十分喜歡你,不會再和你從前的師兄過不去。”

解行舟笑道:“何況還頗有淵源。”

他話說到一半,不等柳十七再問,伸了個懶腰:“師父前些日子叫我得了空給她削一根簪子,還沒來得及問她喜歡什麽式樣,我去看看她……”

封聽雲:“這會兒她正難受。”

解行舟眉梢一挑:“那更需要我去安慰了。”

語氣輕松極了,封聽雲卻眉頭一皺,低聲道:“我醜話說在前頭,你若要去,把辦好的事回了就走,別沒話找話。你是師伯帶回來的,又被他一手帶大,若不是當年……就成師伯的弟子了,這會兒師父見你會開心麽?”

“還是待她消了氣吧。”解行舟頓時洩氣了,蔫頭耷腦地坐回原處,郁悶地喝了口茶。

他們一通對話中,柳十七隐約猜到了什麽:這望月島最近定是發生過變故,伊春秋的師父死了,看樣子還是禍起蕭牆,八成與她的那師兄脫不開幹系,因此封聽雲從一開始遇見就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自己來的當真是時候嗎?那句“頗有淵源”又是什麽意思?

他想不通來龍去脈,面前兩人臉色都不太好,也不太方便直接問。

柳十七只好現在此間住下,隔日讓封聽雲替他疏通經脈,許是伊春秋說的在理,他若無牽無挂必不會接受對方的條件,但他想日後與聞笛相逢,就不得不做出決定。

寒毒徹底清除那一日,望月島難得地下了點雨。

柳十七側過身去攏好衣襟,望向封聽雲收拾面前藥碗的身影——從第五次開始,封聽雲每次定會帶一碗藥給他,在開始前飲下,他問過一次,封聽雲沒有答,柳十七飲下之後感覺丹田似乎萦繞一團溫暖,微有倦意,除此之外沒有絲毫異常,便不再多問了。

“封哥兒。”他喊道,在對方側頭後道,“我能去見伊師父嗎?”

封聽雲眼中清晰地閃過一絲驚喜,随機板起臉孔,端肅道:“望月島的功夫不是你一句兩句想學就能行的,我察覺到你經脈似乎比常人略寬,氣海穴的位置也不正,偏了寸許,興許這就是為何你那十二樓的‘天地功法’成效卓絕的緣故。”

柳十七:“怎麽講?”

封聽雲:“你拜入師父門下,此前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深厚內力盡數要被廢掉,吐故納新,方能重新修煉我望月島的心法……這種苦,你受得了麽?”

他以為柳十七會迷茫,已經得到的東西再要失去總會叫人更加難受,哪知柳十七只是目光閃爍片刻,朝他笑起來,語氣平淡得仿佛講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十歲那一年,師父開始教我春水刀法。同所有的武學門派相似,十二樓的心法為天地功法,而所有的心法威力并不能直接顯現于人,須得憑借一招一式方可有所領悟。如此內外兼修,才能達到更上一層的效果。

“春水刀法是天地功法的外化,同源而出,最忌諱陰寒。那日我在山上練刀,大師姐路過,兩人打鬧間不知怎麽的,我被她推了一把直接摔進水中——那時正是初春融冰時,水中還有碎冰。醒來之後已在西秀山中,內息紊亂,修養了數月才能下床,此前三年好不容易積攢的底子也全沒了。他罰了大師姐,又發了封山令,從此十二樓的弟子不得在夏季以外的時候上山,我卻只能慢慢重來。”

柳十七望着封聽雲,漆黑的眼裏情緒不明,惟獨看不出憤懑:“我早就重新來過一次了,再來幾次都一樣,沒什麽好怕的。”

一只灰藍色的雀輕靈地掠過窗棂,腳爪踩在木雕花的窗框上發出清脆的微鳴。

封聽雲颔首:“既然你都想好,我也不問為何突然變了主意。今日師父午後會在水榭,我領你過去。”

柳十七展顏一笑:“封哥兒,多謝。”

封聽雲露出個揶揄的表情:“若成了,你以後需喚我大師兄。”

說着立刻就要拜師歸入門下,可諸多事務攬在一起,又不是随便的事,因此柳十七給伊春秋奉茶叩首被拖到了三日後。

望月島的西北方向有一處簡單的練武場,當中築起石制的矮臺,伊春秋身着一襲水色衣裙,表情如他們初見時一樣恬靜,看不見一絲一毫棺木前的失态。她接過了茶,看向柳十七的眼神分明有些欣慰。

“人有十二經脈,望月島功夫乃順應人道而成。所有的武學均載于一本書冊上,此書名為《鬥轉星移》,上冊詳述內功心法,下冊載有三門武學:輕功落無痕,北冥劍,六陽掌。本門至高無上的武學便是這六陽掌,因修習的是十二經中六陽經而得名。此法霸道,男子修習更佳,但須得你及冠之後再另行傳授。如今你拜入我門下,沒有旁的叮囑,指望你們師兄弟之間同心同德。”

伊春秋說完,朝柳十七笑起,溫和道:“從此望月島就是你的家了,這裏沒有什麽禁地,出入随心便是。從明日起,先讓聽雲教你基本功,慢慢來,不急。”

她說完這話就離開了,剩那兩個人黑白無常似的站在場地中。解行舟往封聽雲那邊靠,作勢要踩他的腳,又被封聽雲在腰間捅了一劍柄——場面看上去有些滑稽。

對他們的互相掐架柳十七心緒複雜,走過去,卻也誠誠懇懇地喊了一聲:“師兄。”

解行舟:“哎,不敢當,夜裏記得幫我打水洗腳就行!”

“懶死你得了!”封聽雲沉臉呵斥了一句,解行舟連忙老實。他轉眼又笑得很是儒雅,對柳十七道:“他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柳十七剛要回話,無意識地一捏手掌。本是個随意無比的動作,卻讓他整個人如遭雷劈——他以為被伊春秋廢掉了天地功法,此時百廢待興,卻不想突然察覺還有一縷真氣在經脈中游走,幾乎難以覺察的微弱,而又的确存在。

他轉瞬便想起:“無相!”

慧慈那日的話還在耳畔,這功法是随心而動,高深莫測,又邪門得叫人難以置信,昔日天地功法已經不在了,它卻像固執地長在了原處——難道連伊春秋都沒有發覺嗎?無相功真能“使天下武學融為一體,淨為管中窺豹,知一斑而見全局”嗎?

“心無旁骛……”柳十七輕聲念道,旁邊封聽雲與解行舟的說話聲漸漸變得遙遠了,他盯着腳下灰黃的泥土,仿佛又回到了白龍寺的那夜。

那和尚面上顯出壽數将盡的頹敗,仍朝他和善道:“心空身自化,随意任所之。”

難怪他見旁人交手已不再是只看熱鬧,反倒情不自禁沉溺其中,仿佛多看一些,自己便能随之融會貫通了!

此時海風拂面,柳十七錯覺自己聽見了火星燒灼的聲音,他狠狠地抹了把眼睛,突然湧起的酸楚更甚方才抽筋拔骨一般的痛。

少年成長,從來只需要一個契機。興許比起刻骨銘心,這契機堪稱溫柔似水,來得悄無聲息,只在少年心底留下個輕描淡寫的印子,仿佛一抹就能擦掉,可它總不合時宜地鑽出來,有的帶着希望,有的卻是仇恨。

柳十七握住希望之時,心下一片澄澈,再看向望月島的綠蔭百花,只覺得清清爽爽。

西秀山。

夜色靜谧,千裏之外的島嶼上發生何事,他一無所知。白衣卷過青綠的枝葉,接着輕巧地一躍,下一刻已經随意地坐在了翹起的屋檐上。

遠處是星星點點的燈光,昏黃地連在一起,沒有半分明媚和燦爛,只讓人覺得夜色更深,蒼穹卷過的流雲仿佛能帶來陌生的風。他似是十分茫然地望着遠方,良久才突然回過了神,埋頭不語,似是要把瓦片盯出個洞。

月光清淡地灑下來,聞笛擡手按住眉心的朱砂印,一個使力,指甲頓時扣在邊緣,劇烈的痛楚自眉心傳遍周身,他的手指又脫力般松開了。

指尖一點紅色,聞笛想:“還是流了血……這力道越來越大,都快瞞不住了。”

他放松地揉了揉太陽穴,從袖中抽出一柄短笛,放在唇邊先“嗚嗚”地試了幾個音,雙目輕阖,依着記憶中的旋律,吹起了一曲殘缺不全的小調。

笛聲傳不得很遠,一曲終了,聞笛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眼神有一刻的放空。

但下一刻,他猛地把短笛往袖中一揣,方才閃身,便有一枚小石子擦着他的耳邊飛過。聞笛重心不穩,連忙伸手在檐角一撐,于半空中翻身而過,幾乎化作一條白影,輕巧地重新落在了地上,右手按在了腰間的柳葉刀柄上。

聞笛望向旁邊的草叢,沉聲道:“什麽人?”

“美人結長想,對此心凄然……折楊柳,是首好曲子,但如今盛夏已非早春,你吹這個,豈不是有些枉顧了時節嗎?” 樹影微動,從暗處走出個中年人來。

警惕的聞笛放松了片刻,道:“掌門,夜深了還不曾休息嗎?”

來者身着暗色長衫,慈眉善目,在西秀山的靜谧夜色中閑庭信步時還微微弓着腰,并不能讓人把他同“當世高手”聯系在一起,卻正是十二樓當今的掌門,左念。

左念走近他,不着痕跡地以一指将聞笛出鞘三分的刀推了回去,笑道:“很好,反應迅速,身法敏捷靈動,這些日子你下了多少苦功,進步很快啊!”

聞笛站直,道:“病下時欠了許多功課,如今大好了,自然要趕緊追上。切磋輸給了大師兄,長此以往,今年中秋論道之時,弟子又要排在後頭了。”

“難怪,你從小就這樣,切磋輸給了誰準會氣得半夜出來一個人靜靜。”左念捋着那一撇胡子,欣慰道:“郁徵從五歲起拜入我門下,如今二十有三,又負責初入門弟子們的基本功教導,終日以武自勉,雖偶有懈怠,可畢竟跟随我時間最長。論武功,你輸給了他,不丢人——是今日麽?”

聞笛颔首:“黃昏見師兄正傳授晚課,便上前讨教,結果被他打得在地上滾了兩圈。”

左念哈哈大笑,輕撫過聞笛肩頭:“他性情過分剛正,是非分明,生平最讨厭投機取巧之徒。而你不巧,在他眼裏恰好是那‘投機’的人,他對上你斷然不會手下留情。阿笛,以後不要去他那找不痛快了。”

聞笛恰如其分地做出個介乎“委屈”與“不滿”之間的表情,咬着下唇含糊道:“可大師姐也不喜歡我,其他師兄師姐們不願得罪她,向來不肯與我為伍的。除了郁師兄,我還能找誰切磋呢?”

十二樓名滿天下不假,但地處偏僻的寧州,西秀山一年有十個月都在飄雪,環境可謂非常惡劣。對其他千辛萬苦慕名來此拜師的人來說,聞笛沒有經歷過跋涉沙漠與雪路的艱苦,不過是個掌門游歷中原一時興起撿回來的“玩意兒”。縱然這“玩意兒”沒脾氣似的為掌門鞍前馬後好幾年,終于得到了習武的機會,能和他們平起平坐了,但骨子裏也低人一等,至于被掌門放在身邊教習,更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此的出身,如此的經歷,怎麽能讓其他人心悅誠服地接受他呢?

聞笛能想到的,左念自然能想到。他的眉峰微微蹙起,那副和藹的樣子幾乎成了個虛假的面具,而下一刻,他又恢複了慈祥的笑臉,溫聲道:“不必擔心,為師欣賞你,與其他無關,是因為你的确為可塑之才。”

聞笛不情不願地點了個頭,好似不太滿意這種大人哄小孩的敷衍。

左念見他深情,笑意頓深,又道:“為師見你前幾日從藏書樓出來了,神态躲躲閃閃的,是從裏面偷拿了書怕被發現麽?不是令行禁止的事,用得着掩飾嗎?”

聞笛一愣,擡頭望向他,瞳孔驟然收縮,接着他的否認之詞還未能出口,左念繼續道:“是在找折花手的殘譜嗎?”

霎時,聞笛臉色蒼白,慌忙又低下了頭,嘴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折花手是十二樓歷代掌門才能修行的武學,旁的弟子若是擅自偷學,是要被逐出師門的。

左念按在他肩頭的手力道加大,兩人僵持良久,直到夜風吹冷了沸騰的熱血,左念輕聲道:“阿笛,為師同你說過,我派人才濟濟,英秀輩出,可唯有你與阿眠才是為師最看重的兩個人。阿眠寒了為師的心,如今,可只剩你一個了。”

諄諄教誨、循循善誘,換做任何一個旁人都能為這番話推心置腹,恨不能把滿腔赤誠都盡數抒發出來,好好地表一次忠肝義膽。但聞笛只站在原地,他握在刀柄上的手始終不曾放開,咬着自己的舌尖……嘗到了血腥味。

他強迫自己記得照亮了半邊夜幕的火光和焦黑的廢土。

聞笛最終嘆了口氣,放軟了聲音:“師父,弟子怎麽會不明白,可越是如此,越想更快地領會餘下的招式……是弟子心急了,不想丢您的人。”

心神都似乎為這一句話而蕩漾了須臾,左念放開他,轉身離去,踏出幾步後朗聲道:“明日子時來藏書樓後頭的小校場,想學折花手,為師教你,不必躲躲藏藏了!”

突如其來的勁風吹得聞笛太陽穴一疼,可他狀似大喜過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俯下身去朝左念叩頭,聲音都在顫抖:

“多謝師父!”

手指觸到的是冰冷的泥土,在左念看不見的地方,聞笛眼底通紅,幾乎落淚——卻半分不為欣喜而流。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都換成年版演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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