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雲頓起
落在地上的早秋雨水只來得及潤濕青色草尖,留下一點水痕,就被快步走過的衣擺一拂,沒了蹤跡。太陽一出,露水便要結束短暫的使命。
而望月島從來都沒有霜雪。
绀色身影走過迷陣時已輕車熟路,他繞過那些障眼法,直直地奔赴水榭而去,步法輕盈,輾轉騰挪間竟隐隐有了幾分“踏花無聲”的境界。
清風亭上,那張“微雨江南”的匾額已經不在,也并未有新的挂上去,顯出一點落寞。
此刻四面白紗簾盡數被挽起來,露出當中的一張案幾與四面枕席,當中已有幾人正在聊天。聽見腳步聲,坐在西面的黑衣青年連忙站起:“小師弟,你來遲了!”
他只微笑着不理會青年的挑釁,兀自行禮道:“師父,二位師兄。”
身量修長,五官俊秀,剛及弱冠之齡的青年,高鼻覆舟唇,配一雙杏眼,看上去本是有些不近人情的長相,因他臉色比常人蒼白,故又顯得尤為冷漠。惟獨笑起眉眼彎彎,眼睫低垂時如同鴉羽輕翕,多了兩分少年可愛——正是柳十七。
中央的女子笑道:“不講那些虛禮,十七,你先坐。”
柳十七應下,在南面枕席上坐了,一雙眼睛圓溜溜地往兩旁的師兄身上瞥。封聽雲埋着頭,似乎在認真研究茶湯顏色,而解行舟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一切都同平日沒什麽區別,但柳十七心裏卻在打鼓。
自從他拜入伊春秋門下,她很少同時把他們三個一起叫到跟前來,何況解行舟在一個月前才奉命去中原,這麽快就回來,難道是望月島出了什麽事嗎?
果然下一刻,伊春秋道:“我門下弟子不多,只有你們三個,今日叫你們一起來,的确是有要事相商。”她自寬大袖中取出一封書信,擱在案上,又生怕三人看不清似的,往前再推了推,直到放在中央。
封聽雲一蹙眉,率先認出了書信的來由:“紅薔薇,這是北川學門的印記,莫非書信是由他們送來的?他們知道了……”
伊春秋道:“不,這封信是行舟截回來的。行舟,你來說吧。”
聞言,解行舟也不忸怩,道:“一個月前,蘭陵一帶發生了幾個江湖人在酒樓鬥毆之事,其中一人放話說‘報仇盡管來我望月派’。師父疑心是那人使的小手段,于是喊我去探查他們的行蹤。我到了那處,找到那些人打鬥過的酒樓,一無所獲,正準備返程,酒樓裏有個人卻誤以為我是那些假貨的同黨,去而複返,便說領我去‘上頭’交代的地方。于是我将計就計,跟他走了。”
柳十七:“後來呢?”
解行舟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別急。我跟着那人一直走到城內一座府邸,當中已經住了不少能人異士,交談間得知,他們都準備去臨淄參加北川學門牽頭的清談會。那些人并未聽說過什麽‘望月島’,介紹人也只知道‘鬥轉星移’,以為是哪個新興的門派。但可以确定的是現在有人冒充本門弟子在外招搖撞騙,我想茲事體大,那人興許會去清談會,便偷了一張請帖來。”
柳十七登時無言以對,見旁邊伊春秋和封聽雲的表情習以為常,大概也明白了,這的确是只有解行舟才做得出的事。
“帖上所寫,清談會正是一個月後的八月十八。”封聽雲拿起來翻了翻,“師父,興許我們之中得有人走一趟,仔細調查清楚。”
伊春秋颔首道:“我叫你們來,也是這個意思。不論是何人有何意圖,這件事都與望月島脫不開幹系,他們有意拉我們下水,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反倒該先發制人——我的想法是,行舟帶十七走一趟清談會,你們意下如何?”
其他二人還沒作答,柳十七情不自禁地拔高了音調:“我去嗎?”
伊春秋笑道:“你今年及冠,已經是大人了,此番随行舟前去,也是你時隔七年初次涉足中原,凡事少說,多聽多看。總是要與人打交道,不可能一直住在這島上的。”
她與柳十七說話時聲音非常溫和,仿佛一個母親在千叮萬囑,柳十七沒料到還能有離開的一天,不禁面露喜色:“是,多謝師父!”
“師父,”解行舟冷不丁道,“師哥去哪?”
回答的卻是封聽雲:“我往紫陽觀走一趟,有些事請教石山道長。稍後自會去臨淄,與你們二人會合,不必擔心。”
解行舟單手托腮,隔着一個香爐,桃花眼一直望進了封聽雲的眼瞳中:“擔心你?說笑了,雲師哥風雅無雙,劍法高超,本是不需要我挂懷的。倒是做師弟的功夫稀松二五眼,還望師哥忙碌之餘,多分點心思在我身上啊。”
猝不及防遭到調戲,封聽雲面無表情,低頭啜飲:“你少和我耍嘴皮子讨便宜,此去顧好十七,別讓人被欺負。”
解行舟拖長聲音嘆了口氣,好似對這個回答十分不滿。
“那就這麽安排了。”伊春秋道,結束了插科打诨,“事不宜遲,行舟你們北上還要趕路,趁着今夜漲潮離開吧,在海邊歇一晚,明日便可啓程。”
幾人紛紛應下,也不再廢言,起身離開。
深秋将至,離開水榭時,柳十七忽然嗅到了一股極輕的桂花香。
他不記得此處有桂花,詫異地環顧四周。仔細地看了一圈,柳十七才發現在青竹與芭蕉之後,果真新栽了一株半人高的桂花,墨綠色的葉片間已點綴着米粒大小的淺黃花蕾。
原來在望月島,桂花竟能開得這麽早嗎?
柳十七的東西不多,這些年在望月島上他過得雖不富裕,但也算吃穿不愁了。內島中有幾位老仆,據說是伺候過伊春秋的師父的,他們話不多,對柳十七非常周到,把他當最小的孫輩看待。
他正忙着将衣物裝好,突兀地響起了叩門聲。
柳十七轉過頭,見是平日照顧自己的一位姓張的老婆子,連忙放下手中的事,将人扶進了屋裏:“張婆婆,怎麽您親自過來了?”
“聽說小柳要和行舟出遠門,老婆子想着你早些時候受過苦,長身體都比別的孩子晚,如今還在長個兒呢,這一去啊,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便連夜做了新衣裳,免得你長了個兒,現在的衣裳又穿不下了。”張婆婆沒有坐,反而将身上挎着的一個布包放在桌案邊,打開來讓柳十七看。
看清了當中物事,柳十七一愣,險些失言:“這……”
那布包袱是老人自己縫的,年紀大了針腳便不那麽密,最頂上是個香囊,壓着一疊整整齊齊的新衣。料子入手摸着十分舒服,柳十七只稍微一翻,便看出這不止一套,從中衣到外衫,甚至護腕、靴子都應有盡有,鼓囊囊的一大堆。
他眼底一酸,連忙擠出個燦爛的笑:“這……這怎麽好意思麻煩您……”
張婆婆擺手道:“小柳可千萬別這麽說,當年行舟、聽雲出遠門的時候,還不是老婆子給做的衣裳。出遠門得要新衣新鞋,穿得齊齊整整的,這不是怕你離得久了,冬衣、春衣都備好了——哎,小柳,趕緊把這身外衫脫了,你看肩膀後頭都破了洞了,我帶了針線給你補補,趕緊的!”
她算得上望月島中除了師門幾人外,與柳十七說話最多的人了,聞言柳十七又是好笑又是感動,連忙把外衫除下,自己則站到一邊,将那新衣收拾進了包袱。
張婆婆把這些盡收眼底,連連笑道:“這可就對啦,小柳年紀最輕,這回出去要多加小心,別招惹外面的壞人……”
他聽張婆婆說一句,便點一次頭,耐心地應了一聲又一聲,胸口泛起溫暖。白天室內沒有點燈,窗棂外漏下陽光,東風輕拂,還帶着朝雨的腥味。
“哦,對了,差點沒想起這一趟的要緊事。”張婆婆補好衣裳,又站起來,從懷中摸出一個白玉瓶,遞給十七,“小柳,你的藥,別忘記帶走。”
柳十七接過,雙眼又彎成了小橋的弧度:“還是您有心,我真忘了。”
張婆婆微怒道:“自己的身體都不保重,難道還指望日後你媳婦兒給你照顧着麽?”
柳十七說不過她,笑着聽了許多慈祥長輩的叮囑,好不容易将意猶未盡的張婆婆送走,他掩上遠門,擡頭看了眼天光——離出發約莫還有半個時辰。
手中的玉瓶冰涼,柳十七想了想,回身前往榻邊,從枕頭下摸出了另一個瓶子。這兩個瓶子長得極像,都是十分樸素的款式,若不看當中物事,不熟悉的人定然區分不出。柳十七索性将它們一起放進了包袱深處。
自從那年落入溪水染了寒毒,後來雖得封聽雲相助,拔除了大半,仍有一些留在柳十七的經脈中,只好以性溫和的中藥調理,至今也尚未痊愈。趕路自不能每日喝一帖的,只好制成藥丸随身攜帶。
“這想來并非孫婆婆的主意,不是大師兄就是師父囑咐的吧。”柳十七暗想。
而另一個常年被他枕在榻上的瓶子,是他與西秀山唯一的牽絆——渡心丹。
整整七年,他時常從封聽雲和解行舟往返中原之後的談話中聽見只言片語,所有人都找翻了天,有傳言說已經被毀去了,後來十二樓正在設法重制渡心丹,沸沸揚揚地四處傳。可他們惟獨想不到這寶物還在他身上。
柳十七單手拎着包袱,出門時另一只手拿過挂在牆上的一把長刀。
臨走時還需跟師父打一聲招呼,如此耽擱,待到他行至灘邊,已是日落黃昏了。
一身黑衣裹得跟煤球似的解行舟正在放開小船纜繩,他擡頭見到柳十七,又瞥了眼他的刀,嗤笑一聲,道:“小師弟,我就納悶了,你要什麽武器沒有?非拎着這把殘次品不放,很喜歡嗎?”
柳十七習慣了他的脾氣,知道這人向來沒法好好說話,于是不和他一般見識:“用着趁手,就不換了,免得麻煩大師兄。”
其實解行舟說得不無道理,柳十七的長刀雪亮鋒利,刀柄足有成年女子一臂長,必須雙手交替握住才能發力。若是完整複原了,刀身可長達五尺,幾乎能和尋常十四五歲的少年一樣高。但壞就壞在這把刀是一把斷刀——
習武之人忌諱不多,但在貼身兵刃上,有着數不清的迷信。江湖中素來有“劍在人在”之說,雖不甚貼切,也足以看出兵刃的完好無損對主人的重要。
三年前柳十七放着一大堆刀槍劍戟不用,從望月島的武庫裏挑了這把當時已經鏽壞了的刀,一抽出來還斷了小半截,實在很不吉利。
封聽雲多次提出替他補上,實際操作起來卻發現遠比想象的難,那刀不知是什麽材質,非金非鐵,十分輕盈,一見便是好東西,反倒不好随便找些材料狗尾續貂。左右柳十七并不把那些忌諱放在心上,只說這把刀重量合适,他磨亮了之後一直用到今天。
刀柄上刻着這把長刀的名字:長河。
解行舟私下覺得,說不準是小師弟看中了這個名字,于是說什麽都不換呢。
“你願意就留着吧。”解行舟道,他把纜繩抛入船艙中,一條腿踏上船舷,偏過頭看十七,“走吧,聽師哥說你怕暈,又這麽多年沒出海了,進去待着,別吹風。”
柳十七臉色一白,忽地記起當年初到望月島時差點吐得昏天黑地的模樣,跨進船艙的動作就有些僵硬,堪稱小心萬分。解行舟沒見過這麽怕水的人,被他逗得大笑,站在船頭前仰後合,險些掉進了海裏。
船艙簾子一掀,柳十七陰沉着臉,對解行舟道:“不許笑,再笑我告訴大師兄去!”
婉轉到一半的笑聲拐了個彎,解行舟把餘下的嘲諷紛紛憋了回去,郁悶地瞥了眼柳十七,船槳在淺灘上一撐,心道:“小師弟越來越會拿捏我了,何其悲涼啊……”
悲涼的解行舟和暈船的柳十七順着潮水一路漂上了汪洋大海,身後的望月島緩緩淹沒在夜間四起的蒼茫海霧中。
柳十七抱膝坐在船頭,目光游離不定,海濤拍打船身時激起一團白浪。金烏西沉,天邊的流雲被染成了橘色,而東方雖還泛白,已有星辰挂在上面。
“師兄。”柳十七道,“你是師伯帶回來的,和他關系親近些。師父是不是還想留他一命,所以讓你去?”
撐船的解行舟動作停頓,收斂了嬉皮笑臉,正色道:“師父留不留情面我是不知道,但就算找到了人,你覺得以我們兩個要他的命?不被他打成重傷算走狗屎運了。安心,走一步算一步,想法子追回秘籍才是最重要的。”
柳十七點點頭,埋進雙膝間,佝偻着背,強忍住各種不适。
七年,他逐漸地從其他人口中得知了當年的一場變故。
比起百年正派的西秀山或紫陽觀,望月島暗中蟄伏只是最近四五十年的事。望月島一門規矩不多,只有兩條十分重要:其一,但凡拜了師入了門,沒有師父的首肯,絕不能離開望月島半步,否則視為叛出師門。其二,倘若自覺學成,可向師父請辭,回到中原後,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望月島之事。
柳十七隐約覺得這門派如此避世,一定另有隐情。而這隐情,他每次想要探查,封聽雲總會顧左右而言他。
由于這兩條奇怪的門規,每一任島主弟子留下來的不會超過五人,而大部分時候則是只有兩三人,這些弟子關系一向很好,安心地在望月島上習武、論道、插科打诨,過完無憂無慮與世隔絕的一生。
而伊春秋的師父、上一任島主王乾安生前也收了三個弟子,大師兄姓盛,王乾安為他起名“天涯”,小師妹是揚州當地一戶商人的千金,機緣巧合才拜入門下。這三個人中,又以伊春秋與盛天涯關系好,青梅竹馬地一起長大,可謂無話不談。
但誰都沒察覺盛天涯的野心,習慣了平淡的人,住在世外桃源,怎麽會忍心以惡意去揣度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呢?
王乾安六十大壽那年,熬盡畢生心血,寫就了一本秘籍,名叫《碧落天書》,據說當中将中原各門各派的武學鑽研透徹,并一一點破了缺陷,道出應對方法。他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沒人知道,可能為了炫耀自己獨步天下,也可能與望月島有關。
秘籍寫成後,為求妥當,王乾安将其一分為二,前者由他再次修改藏入了本門心法《鬥轉星移》當中,後者則不為任何人所知。
小師妹學成之後選擇了離開望月島,并逐漸地與其他人斷了聯系。正當所有人以為日子該和從前幾十年一樣安穩時,盛天涯卻開始打那《碧落天書》的主意。他開始頻繁地行走江湖,不顧島上禁令,三番兩次擅自出海,為此與伊春秋鬧翻無數回。
八年前,王乾安閉關之際,盛天涯奪取了藏于書房暗廂中的《鬥轉星移》的上冊,妄圖從中破解天書的秘密。
盜書一事本為暗中進行,卻不料盛天涯得手之後被路過小院的解行舟發現了異常,二人大打出手,動靜驚動了伊春秋和閉關中的王乾安。
盛天涯打傷伊春秋,又挨了王乾安三掌,慌亂之下朝師父出了手,一式六陽掌正中王乾安丹田要害,當場打得人嘔了血。
趁場面大亂,盛天涯帶着《鬥轉星移》逃走,封聽雲前去追回未果,還在海灘邊被他重創,足足養了大半年。而王乾安也被那一掌傷了元氣,閉關半年後在石室內力竭身亡,臨終前除了前來探望的封聽雲,身側并無一人。
至此,望月島雖還維系着表面上的和平,卻已被卷入了風起雲湧的俗世。
整整八年,盛天涯下落不明,偶爾聽見風聲,柳十七的兩位師兄總要前往中原探查一番,可大部分時候都無功而返。
他窩在船艙裏,心道:“這次輪到我了,也會……找不見人麽?這麽多年了,那本秘籍說不定早就被參透,追回來還有什麽必要呢?”
對方放出“望月”二字的風聲,究竟是不是一個誘餌?想要引蛇出洞?若是如此,解行舟這一回去,該如何順藤摸瓜?
柳十七思來想去,因為暈船與疲倦,困意重重襲來,他靠在艙內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進主線了,大概也是兩條線,但這次是一條一條走的,看到後面應該不會覺得亂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