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滅門慘案
翌日清晨,柳十七與解行舟在東海邊的客棧掌櫃處拿銀兩換了馬匹,一路北上。趕了二十天路,總算在清談會開始前抵達了臨淄。
天下武林在拜月教覆滅後迅速群雄并起,有十二樓、紫陽觀這樣的百年大派,也有菩提堂、妙音閣那般偏安一隅的小門小戶。
但近來風頭正盛的除北川學門之外,別無第二家了。
當今天家尊儒重道,前朝如日中天的五臺山文法寺逐漸沒落。後為鞏固天子在江湖的統治,朝廷暗中扶持了位于臨淄的北川學門。此門派以入世濟民為己任,重仁義、尊禮法,放在江湖顯得太過迂腐,卻偏偏中了朝廷的下懷。
由此契機,北川學門得以發揚光大,隐約有了武林之首的姿态。此次廣發英雄帖,邀請各大門派前往臨淄參加清談會,除了講學論道,博百家之長外,也有給諸位一個下馬威,好正大光明地鞏固自己“正統”“天下第一”地位。
仲秋時節,江北的臨淄已經滿城落葉,遍地金黃。
掌門商子懷待客有道,親自出面包下了城中最大的三間客棧給客人居住。不少名門正派都有各自的莊子,來客棧住的除了一些小門小戶零散的四五個人,就是解行舟和柳十七這種渾水摸魚的。
“一間房。”解行舟對迎上來的小二道,摸出印有紅薔薇門徽的英雄帖。
那小二認得此物,又是個有眼力見的,看見柳十七腰側刀鞘,連忙擠出了燦爛的笑臉:“二位爺,這邊請!您二位是來咱們臨淄參加清談會的吧,随便吃随便坐,到您二位歸程,學門已将所有費用統統包了!”
解行舟故作驚訝道:“喲,這可真是多謝商掌門了。”
小二連聲道“慚愧”,好似這免了費用的決定是他能做主一般,引二人前往樓上安頓。這客棧還算空蕩,解行舟要了靠外臨窗的廂房,以便觀察動靜,待小二離開後,他只放了包袱,就去逮還在磨蹭的柳十七。
“下去吃點東西,我見你餓得面無人色了。”不由分說地抓起柳十七,拍掉他肩上的風塵仆仆,解行舟不容柳十七申辯,直接把他拖走了。
柳十七毫無反抗餘地,無可奈何地被他按到桌邊,眼見師兄把菜單從前往後掃了個遍,最後矜持地點了兩碗牛肉面。
柳十七:“……”
他不是錯覺,那店小二的臉色都變了。
面要現煮,還未端上來,解行舟便剝着一碟瓜子解悶。柳十七看不懂他的意圖,将凳子移得靠近他些,低聲問:“師兄,為什麽不回房吃?”
“不懂了吧?”解行舟終于有了機會在師弟面前耍威風,滿面紅光,瞬間就得意起來,好整以暇道,“聽說商子懷他們包了三間客棧,另兩間幾乎都住滿了,如今離清談會還有十日,這間客棧自然還空着。通常壓軸來的,才是有身份的人,因此我們在這,大概能聽到不少小道消息……”
柳十七看向解行舟的眼神頓時充滿欽佩,生平第一次覺得小師兄平日嘴皮子功夫利索,沒想到腦子竟也有用得上的時候。
解行舟笑了一聲,繼續道:“來的路上,你在那看剛出鍋的包子時,我已經聽見了一些事情。紫陽觀的道長們是出家之人,此次在城外住,菩提堂沒來湊熱鬧,妙音閣和綠山閣還在路上……十二樓——”他兩指捏着一枚瓜子,輕輕地扣了扣桌案,“聽說就在後院住着呢。奇怪,兩閣一樓,竟然都到齊了。”
聽到十二樓的名字時,柳十七有一刻恍惚,随口道:“什麽‘竟然’?”
解行舟一彈他腦門:“你是不是十二樓出來的,這都不知道?妙音閣新任掌門楚恨水看上了你們大師兄郁徵,托人傳遞錦書繡帕,結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姑娘家丢了面子,這會兒正尴尬呢!”
柳十七捂着被他彈過的地方,無言以對:“……我怎麽會知道這些。”
解行舟攤手道:“不過此次沒想到還能和十二樓對上,從寧州過來,可謂是水千條山萬重……左念也是給足了商子懷臉面。”
猝不及防從他口中聽到舊相識的名字,柳十七渾身一抖,幾乎順理成章地思緒飄遠了,直蕩去七年前模糊不清的回憶裏:
郁徵都有姑娘喜歡了嗎?他還是不是從前的臭脾氣?倘若十二樓也是掌門領人來,那,那豈不是——
興許能見到聞笛?
“聞笛”二字仿佛柳十七的一縷牽挂,平時被埋在心底,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突然想起來便一發不可收。那幾年的回憶如潮水湧來,他狀似一葉孤舟,被千重浪打得飄忽不定,頭暈目眩,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他……可還好嗎?會不會變了模樣?
再有機會相見,聞笛能一眼就認出自己嗎?
旁邊的柳十七突然表情愁苦,垂眸不語,解行舟只當他想起了傷心事,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拍,剛要說話,門口卻突然熙熙攘攘地擠進了一大群人。
“十二樓的人住在這兒嗎?!”
“叫西秀山那幫僞君子都滾出來!”
“奶奶的,左念死哪兒去了?!真當我們華山派沒人了嗎?”
堵在門口的人大約有十幾個,為首的是個堪稱膘肥體圓的胖子。他懷中抱着一把劍,劍身狹窄,被他膀大腰圓地攬住,虛弱得幾乎要斷了。
那胖子往客棧大堂一橫,空間頓時都顯得逼仄了,幾個客人拔腿就跑,不願卷入紛争,柳十七剛要起身,被解行舟按住了手。他疑惑地望去,對方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分明挂着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胖子聲若洪鐘,中氣十足,恨不能讓所有人都聽見,運足了內力吼道:“十二樓的孫子!黃爺爺知道你們躲在後頭呢!怎麽,有膽子殺人沒膽子對質嗎?!你們殺我華山派長老全家的時候,想過今日嗎!”
這番話說得颠三倒四,但在座的聽清了,卻無一不膽寒,瞬間不敢再動了。
“聽他的意思,十二樓滅了華山長老的門?”柳十七不可置信地問解行舟,他們的桌子在最角落,一時沒人察覺,“他們不會做出這種事吧?”
解行舟咬着瓜子殼含糊道:“難說,名門正派做出垃圾事的還少嗎?我見他們一個個紅着眼,應該不會有假,更不可能拿這個找十二樓的麻煩。”
柳十七還想說什麽,華山派衆人叫罵聲越發大了,他皺了皺眉,閉口不言。
“十二樓的!把你們掌門叫出來,我知道你們住在後頭,今日你們不出來,我們就堵在這兒不走!堵到清談會!華山派雖比不上十二樓家底雄厚,可也不是好惹的——”
胖子的話音回蕩在大堂內,讓人錯覺房梁都抖了三抖。
而下一刻,一道白影忽然自廊下穿出,如飛鳥輕掠,眨眼功夫踩在了正中間一張桌子上,沒發出半點聲響。他方才站定,冷冷地擡眸一瞥,華山派罵個不停的人奇跡般地倒抽口氣,默契地噤聲了!
在那白衣身後,魚貫而出幾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站在他旁邊,隐有以白衣為首的架勢,迅速地與華山派對峙起來。
待看清了踩在桌上那人的長相,柳十七的呼吸險些停了。
他約莫二十出頭,自有一股銳氣,白衣更是纖塵不染,五官秀麗,眉間殷紅朱砂印,腰佩蟬翼柳葉刀,丹鳳眼斜斜上挑,仰月唇似笑非笑,神光內斂,風華無雙。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柳十七目不轉睛地看着那白衣,一顆心仿佛泡在海水中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沒個定處。
他還記得當年那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孩子,聽見他的名字時,滿面欣喜地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家中本也有個弟弟,不如你認我做哥哥吧?”
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對方的模樣,卻仍然在見到的第一眼就認了出來,哪怕只有一瞬間,哪怕覺得陌生極了,名字也能呼之欲出——
“在下十二樓弟子聞笛,敢問這位兄臺光天化日之下,在客棧門口吵嚷不休,指明要見我家掌門,是和他老人家有什麽舊事未了嗎?”
白衣人言畢,居高臨下地斜睨華山派衆人,随後躍下桌案,正好站定在那黃胖子對面,擡起手客客氣氣地行了個禮,頗有君子之風。
大堂前劍拔弩張,而客棧角落的桌邊,柳十七驀地紅了眼眶。
而對峙還在繼續。
黃胖子見了十二樓弟子,莫名氣短三分,兀自強撐道:“怎麽,你們敢做不敢當?!今晨我派徐長老自家的莊子,一家上下帶傭人共十八口,全都橫死院中!屍體身上淨是刀傷,刀口細窄,一見便是你派春水刀法!十二樓昨夜剛到臨淄,今晨人就死了,難道這是巧合嗎?那遺落下來的一把柳葉刀,莫非也是巧合?!”
他越說越氣憤,整個人原地化作了一個通紅的葫蘆,到最後義憤填膺起來,大手一揮,立刻有旁的華山弟子呈上一把還未擦幹淨血跡的刀。
刀身狹窄,狀似柳葉,薄如蟬翼,揮動時發出輕微鳴響——
的确是十二樓弟子人手一把的柳葉刀!頓時,聞笛身後的諸位年輕人都不禁面色微變,齊齊地看向他。
而黃胖子還在叫嚣:“屍體就在客棧外,有膽子的就自己去看看!別說爺爺誣賴你們!”
門口華山派衆人散開,讓了一條通路,聞笛面不改色地走出去。
熱鬧的大街此時罕有人跡,客棧外面整齊地擺着十餘具屍體,要害處留下幾條細細的血痕,卻無太多掙紮痕跡。聞笛皺眉不語,卻并未出言辯駁。
黃胖子将這些盡收眼底,以為他是心虛了,不失時機地冷哼一聲:“有個家仆逃脫魔爪,僥幸活了下來,我看你們還如何狡辯!——領過來!”
幾人一通推搡,把個面黃肌瘦的漢子抵到黃胖子和聞笛中間。黃胖子按住他的肩膀,道:“你看見了什麽,給這位小爺說說?”
那漢子渾身都得如同篩糠,半晌吐不出一個完整的詞,黃胖子惱了,剛要出手教訓,聞笛卻輕輕巧巧地伸手攔住了他,朝那漢子溫聲道:“不急,看見了什麽你如實說便是。”
他望向黃胖子,永遠都是一副好說話的溫柔樣子,但話語卻像一根刺紮進了對方喉嚨:“若真是我們的人,那在下自會禀告掌門定奪。可倘使貴派教此人撒了謊,天涯海角,十二樓目之所及的地方,他休想安生過完一輩子。”
聞笛慢條斯理說完,那漢子發出一聲慘叫,竟兩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哭喊道:“是!是穿白衣的人!醜時,醜時我起夜,見一個穿白衣的翻牆入內,連忙躲了起來。他、他殺了徐老爺,夫人……還有好多人!老爺打不過那人,被他割開了肚皮,腸子流了一地……他殺了人,把屍體整整齊齊地擺在院子裏……”
黃胖子大手一揮,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雙眼眯起:“人證物證俱在,我見你十二樓如何狡辯!”
“狡辯?”聞笛輕聲重複,若有所思地歪頭。
那黃胖子似乎得理不饒人,方才要繼續叫罵沒完,聞笛卻突然抽出了腰間的刀,不由分說回身砍向黃胖子的左臂。
刀鋒發出一聲嗡鳴,好歹也是習武之人,黃胖子反應迅速,連忙側身避開。可他尚未站穩,聞笛的第二刀又如雷電般攻向他腰側,同時左手作勾指,朝他雙目而去!
黃胖子大吼一聲,長劍出鞘在半空招架,他被徹底激怒,一個掃堂腿攻向聞笛下盤。聞笛仿佛早已預料到,單手變爪為掌,在旁邊觀戰人身上一撐,躍然而起,輕松躲過他腳下勁風,同時柳葉刀回劈——
他還沒有回過神來,頸側一冷,頓時,黃胖子手腳都僵住了。
聞笛落在了他左後方,湊到黃胖子耳邊,聲音氣若游絲卻暗藏內力,讓客棧內外每個人都聽得分明:“前輩,招招致命卻不取人性命,得手之處必在咽喉……這才是春水刀法,不是什麽藏頭露尾的鼠輩冒充得來的。”
場面冷凝在這一刻,黃胖子被刀架在脖子上,大氣也不敢出,而聞笛眉宇間頓時鋒利,不再是方才的謙謙君子模樣,叫人探不清他的虛實。
正在僵持,遠方傳來馬蹄聲,有一人說話仿佛近在咫尺:“聞笛,放肆!”
話音剛落聞笛便立刻收刀入鞘,往旁邊退了一步。待到馬兒一聲嘶鳴停在客棧門口,聞笛恭恭敬敬地低頭,對馬上的人道:“師父。”
左念翻身而下,旋即皺起了眉:“這是怎麽回事?”
解行舟看熱鬧看得開心,剛想與柳十七交流交流,一回頭發現小師弟不知何時沒了蹤影,靠在桌邊的斷刀長河也不見了。他眉頭一皺,暗道這是有心事,當下也顧不得還沒吃面,起身上樓找人去。
推開門,解行舟果真在房內看見了柳十七。他心思不如封聽雲細膩,又天生不會哄人,這會兒見對方表情有異,只會輕聲問:“怎麽了?”
柳十七不答,解行舟又問:“那人……你一直挂念他,對嗎?當年你怕我和師哥抓錯了人,要找他的麻煩,姓聞的孩子……是他?”
這次柳十七點了點頭,他一吸鼻子,仍是不說話,直起身打開了窗。從他的房間恰巧能将客棧外街道上的一切盡收眼底。
就當解行舟以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做好了準備陪他散出那份憋屈,柳十七倚在窗邊,忽然開口:“我是怕見左念。”
那年的畫面揮之不去,他看見左念割開一個師姐的喉嚨,血染紅了雪白的衣襟。
解行舟不明白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恩怨這麽久了也放不下,于是矜持地一點頭,挨在他旁邊,同他一道觀察下頭的動靜,安慰道:“不見就不見吧,反正你已經是我的師弟了,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麽樣。”
柳十七朝他感激地一笑,目光仍然炯炯地凝望着樓下的聞笛。
他們短暫地離開,樓下的衆人卻沒有方才那麽急眼了。左念聽一名弟子說了個大概,臉色一變,不由分說一掌打向聞笛:“胡鬧!”
他那一掌看着厲害,實際拍在身上卻沒什麽力氣,純屬做戲給華山派的人看,聞笛立刻明白,逆來順受地忍了,臉上卻還不服氣,辯駁道:“師父!他們擺明了是誣陷我派名聲,故意挑在這麽個時候——”
“閉嘴!”左念“憤怒”地駁斥,又轉向華山派的黃胖子,收斂了怒氣,好聲道,“聞笛頭一次離開西秀山,又素來維護本門弟子,還望黃兄念在他年少無知的份上,就不跟他一般見識了。給前輩賠個不是,快點!”
聞笛一癟嘴,目光不着痕跡地在黃胖臉上轉了一圈,先嘀咕了句什麽,才委屈又敷衍地鞠了個躬:“是,晚輩魯莽了,還望前輩海涵。”
左念還要發作:“你這孩子,道歉好歹也——”
“算了算了,左掌門。”倒是華山派另一個年輕弟子看不過去,率先喊了停。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放在平凡人家聞笛的年紀都能拜堂成親了,怎麽還叫“年少無知”,左念給了他們這個臺階,他們手頭哪怕有證據也不敢不就坡下驢,先穩定了局面,再讨還公道不遲。
左念望向他,順從地接了這句“算了”,慈眉善目道:“這位賢侄如何稱呼?”
那人道:“在下趙真,華山派趙炀之子,家父今日會友去了,小子僭越替他前來。這位是我師叔黃元義,方才多有冒犯,也請左掌門見諒。”
左念笑道:“無妨,無妨,原來是華山派的少當家。發生這種慘案,貴派有些心急也是人之常情。賢侄有所不知,我派所有學習過春水刀法弟子,柳葉刀上都刻着姓氏,可否将那 ‘兇器’借來一觀?如此我也好有個徹查的方向,定會還貴派一個公道!”
聽他這麽說,連紅葫蘆似的黃元義都消停許多,冷哼一聲,叫旁人再次奉上那把柳葉刀。左念親自拿過來,調轉刀柄,果真在底部看見一個刻字。
他眉梢一挑表情怪異,将刀遞給了聞笛。聞笛不明就裏地翻過來看,瞳孔微縮,手一抖,那把刀幾乎掉在地上。
他失聲道:“不可能!師姐昨日明明和我們在一起!”
只見那把柳葉刀底部刻着個指甲蓋大小的字,橫平豎直,正是個“宋”字。而西秀山最有名的宋姓弟子,不是別人,正是大師姐宋敏兒。
趙真發覺異常,步步緊逼,問道:“哦?看來左掌門心下已經有論斷了?那我們就不要在此白費口舌了,還請左掌門将這位姑娘喚來,大家當面對質,也免得隔空傳話,容易叫人多想。前輩,你意下如何?”
片刻的沉默,左念擡起頭,面上沒有絲毫失态,颔首道:“那是自然。阿笛,敏兒人呢?”
“今晨和靈犀一起去買胭脂,回來後說太累了,想要多睡一覺。方才黃……黃前輩在外請我們出去時,我見師姐房門緊閉,故而沒有叫她。”聞笛謹慎答道,“不過師父,昨夜我與靈犀查房,她的确是在的……”
“多說無益,”左念打斷他,揮手道,“靈犀,去把宋敏兒喊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