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滿則虧

夜市上依舊熙熙攘攘,沸反盈天。

“是這家?”聞笛偏頭問過一句,得到肯定回答後對攤主認真道,“煩請幫我拿一串山楂最大糖衣最甜的,我弟弟嘴巴刁得很。”

在攤主調侃的笑中,柳十七默默地漲紅了臉,使壞擡腳踩住聞笛的靴面。而聞笛巍然不動,顯得甘之如饴,朝他無比膩歪地彎起眼角,倒是把十七看得不好意思,不作聲地把踩住他的腳挪開,裝作無辜地去認真鑽研燭光下的糖葫蘆。

聞笛把他抓得太緊了,兩個青年男子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手牽手這事似乎不太正常。但柳十七悄悄環顧四周,又覺得沒人在意他們是挽着手還是牽着手,頓時改了主意,認為這也沒什麽大不了。

何況他們分開那麽久,失而複得,聞笛和他一樣都太激動,還沒回過神。

他腦子轉得飛快,糖葫蘆被舉到嘴邊時柳十七本能地舔了口,察覺異常後又是一抖,見聞笛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認真道:“甜嗎?”

表情嚴肅得像當年問他是不是真的吃過了飯……柳十七為自己的荒謬念頭羞愧了一瞬,連忙點點頭,從聞笛手中接過了糖葫蘆。

聞笛又不是小孩了,怎麽可能因為把這點芝麻蒜皮當作天大的要緊事?

“你這些年都去了哪裏?”聞笛總算問出從剛開始就憋着的問題,“七年了,我從能離開西秀山就一直暗中探尋你的下落,可人脈畢竟有限,不知道你是死是活。那年我去過長安,才發現天下那麽大,找你就像大海撈針……”

柳十七正欲同他講實話,立時記起伊春秋曾說對外人不要提他們的下落,于是撒了個謊,誠懇道:“我在東海。”

聞笛:“怎麽跑到那兒去了?”

柳十七面不改色道:“剛開始是被一個路過的商隊救了,我想着在玄武鎮總會被找到,便跟着他們打算去江南……那邊氣候好些,适合養傷。走到洛陽時,商隊的兩位大哥說要留下,我就自己跑了——”

聞笛:“這麽危險?你認識路嗎,柳十七你長進了啊,人生地不熟的還敢自己胡亂跑,想過遇上壞人怎麽辦?你——”

“沒有!”柳十七忍無可忍,一邊想聞笛何時這麽能唠叨,一邊繼續道,“走到晉地就遇見了幫我解寒毒的人,他在東海修習,還有幾個同門,便把我帶去了。這些年我一直同他們在一起,但生怕十二樓的人還在到處尋,就沒有在中原露面,你……才找不見我吧。”

他編得自以為天花亂墜,實則漏洞百出,也虧得聞笛關心則亂,一貫缜密的人在他面前沒了原則,不去細想其中諸多不合邏輯之處,以為三千世界無奇不有,大隐于市的高人自然也是存在的,于是十分了然地點了點頭。

聞笛道:“既是這樣,那我也放心了。你為什麽也挑在這幾日來了臨淄?”

柳十七:“……呃。”

來偷回本門秘籍?找叛徒然後送死?跟着師兄吃吃喝喝?聽說陣仗挺大就來看熱鬧?諸多借口在他腦中挨個轉着圈,良久柳十七也沒想出能自圓其說的,只好自暴自棄,把山楂咬得嘎嘣響,避而不答了。

聞笛眉頭一皺:“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電光石火間,柳十七找到了個理由:“唔,其實,我是聽說這邊有武林盛會,各大門派的掌門都會親臨,那十二樓肯定也能來。既然十二樓都來了,你若是沒荒廢功課,依師父的性格,也會帶你來漲一番見識——反正他挺喜歡你的。”

聞笛心中一喜,那點理智又飛了:“所以你是覺得我會來,才找到臨淄的?”

柳十七蹭了下自己鼻尖,感覺那處有些黏膩,恐怕沾了糖。他把黑鍋甩給了解行舟,含糊道:“差不多吧……我和那個一起修習的大哥來的,他就愛到處湊熱鬧。”

聞笛覺得沒什麽破綻了。

他整個人都有點飄飄然,暫且忽略掉其中過于驚人的巧合,被哄得開開心心,轉頭便再給柳十七買了二兩糖糕。

他自是歡天喜地,柳十七卻跟在後頭半步,糟心地想:“完了,笛哥變笨了,這種不打草稿的謊話都能騙到他……白天那個難不成是假的?”

周遭陌生的鄉音徘徊不去,月色醉人。

聞笛良久沒再說話,牽着柳十七将夜市轉過一圈,終于察覺這姿勢有些異常,于是松開他,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喟嘆道:“像做夢一樣……你都這麽大了。”

目光溫柔,恍惚間回到了很遙遠的過去,柳十七心頭一軟,剛要說話,身後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聞笛!”

這一句震徹天地,裹挾着滔天怒火,面前滿臉懷念的聞笛突然變了神色,立刻豎起渾身的刺,摟着柳十七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後,護得嚴嚴實實。

來人亦是白衣勝雪,眉心朱砂,哪怕面有愠怒也不掩絕色。她剛要發作,美目一轉忽地發現聞笛身後還有個人,強壓着火氣收斂了正欲開口的質問,沉聲道:“你背後是誰?莫瓷回了客棧,你怎麽這麽久沒回去?”

他們所在之處恰好在夜市與一處住宅交叉的巷口,身後燈火漸遠,月光照出腳下一團人影,那些叫賣聲卻要聽不見了。

“與你何幹?”聞笛說着,不着痕跡地掐了把柳十七的手腕,這是他們從小的暗號,示意柳十七自己先走。

但柳十七沒走,聞笛有些急躁,宋敏兒不由分說抓住了他的手:“我有話對你說。”

聞笛面上顯露出一絲厭惡,絲毫不賣這個面子地抽回來,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師姐,男女授受不親,有什麽話在此處說了便是。”

她疑惑的目光一直糾纏在聞笛身上,看見了聞笛身後的少年,只覺得眉眼有些似曾相識,可又篤定自己并未見過,當即不願再管,往背後樹上一靠,雙手環抱道:“好,那便在此說——我的刀是不是你拿走的?”

聞笛冷靜道:“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宋敏兒:“我的刀落在潼關,那時靈犀和我同住,睡了一覺起來突然就不見了。靈犀是你帶大的,那麽剛巧是靈犀告訴你我的刀丢了,那麽剛巧你帶着柳眠聲的刀要借給我……聞笛,你自己聽聽,一個巧合是偶然,兩個三個……這話有人信嗎?”

聞笛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師姐,我從來沒想要撕破臉皮。非要以為是我害你,就拿出證據。”

宋敏兒低聲道:“你算準了我拿不出證據,有恃無恐。郁師兄如今……我見你恨不得華山派要我償命,我和郁師兄倘若都……漁翁得利的會是誰?”

似乎聽見了很有趣的推測,聞笛真心實意地朝她笑起:“師姐言重了,誰是西秀山的接班人我根本無所謂,而你的命對我來說……不值一提。”

“你——”宋敏兒惱羞成怒,回手作掌向他打去。

聞笛下盤紋絲不動,左手在柳十七腰間一拍将他推開三尺外,側身閃過宋敏兒淩厲的一掌,擡手打向她的肋骨。

宋敏兒大驚,似是沒料到聞笛居然還手,連忙朝後疾退。但她只停了一瞬,稍微整理呼吸後又是一掌拍來,這一掌比起方才的“略作懲戒”帶了十足的勁道,聞笛只是躲,掌風削過旁邊的梧桐樹,簌簌然掉下幾片葉子。

她畢竟是西秀山的大師姐,縱然脾性有些浮躁,功夫卻一點也不敷衍。

兩人交手之中分明是同門功夫,但也能看出聞笛的确稍遜于她。柳十七在旁邊急得差點都要冒汗了,可他不能上前貿然相助。若是被宋敏兒認出來,或者幹脆惹來其他十二樓的人,是不是馬上左念就知道了?

既然柳眠聲活蹦亂跳的,那當年是誰放走的他?聞笛為他落水、引走郁徵……這些事不只要稍加推測,一定能猜出……罪魁禍首。

屆時聞笛如何自處?

柳十七尚在胡思亂想,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女子的尖叫。

“師姐,得罪了!”聞笛道,不知何時已經反守為攻勢,雙指猶如點穴之法,朝向宋敏兒喉嚨。

這一式太過兇險,即便他沒用力,被抓住後簡直丢了身為大師姐的臉。宋敏兒瞳孔微縮,急忙閃身躲過,她裙擺散開圓弧,腳下一滑發出驚呼,而聞笛置若罔聞,變指為掌,拍向宋敏兒後心,直把人掀出一丈遠。

“給臉不要臉的小畜生!”宋敏兒何曾被人這樣羞辱,她頓時大怒,朝路旁啐了一口,竟拔出了腰間的柳葉刀,挽了個春水刀法的起手式。

刀鋒斬開了平靜的夜色,與晚風相觸時發出尖銳的聲響,柳十七握緊了手間一枚暗器,只待她搶占先機便要從中擾亂——

“師姐,你這就是逼我了。”刀鋒近在咫尺,聞笛突然笑着說了一句。

宋敏兒心下疑惑,一刻的遲疑,聞笛擡手兩指夾住刀刃,手腕微動,頓時一股酥麻順着金屬一路遞到宋敏兒掌心。她短促地“啊”了聲,握刀的手發軟,還沒重新握穩,聞笛手指一放,卻不收回,直接掐着劍訣朝她下腹而去!

宋敏兒大駭,急忙撤刀回護,而聞笛早就猜到她的套路一般,另只背在身後的手一揚,幾點銀光在夜色中尤為明亮。

認出那是十二樓的暗器“星如雨”,宋敏兒勉強揮袖去擋住,視線遮蔽,重新移開後,聞笛的指尖堪堪停在她的氣海穴上。她不敢再動,感覺到一股陰冷之氣徘徊不去,而對方額前落下幾縷頭發,不複平日規整的模樣,仿佛立刻變了個人。

那雙鳳眼裏笑意促狹,指尖的氣勁即刻收了,聞笛弓身拾起地上的刀,罩住宋敏兒氣海穴的手卻沒動。

他把刀往柳十七的方向一抛,柳十七慌忙接住,還沒看清楚,就聽見聞笛平靜道:“師姐,既然你想還給我,做師弟的就卻之不恭了。”

說完這句,聞笛回到了此前雙手負在身後的姿勢,朝她點了個頭,轉身道:“我們走吧,待會兒回去遲了,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大哥會擔心。”

柳十七腦子不夠用,剛才那一幕還在反複回憶,此刻聞笛說什麽就是什麽,“哦”了一聲,乖乖地任由他牽着走。

“等一下!”宋敏兒突然出聲,她的聲音變調,甚至帶着一絲驚恐,“剛才那是……踏花歸來?他教你折花手了?!”

聞笛的步子聽了一刻,冷道:“什麽踏花歸來,我不知道。”

他攏過柳十七的肩膀低頭輕聲道:“走吧,別怕,她不會認出你的。”言畢他就再不理會宋敏兒,護着人快步從巷口離開。

“不理她了?”柳十七道。

聞笛笑了:“她自來看我不順眼,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這麽個道理,都多少年了……”他還想說什麽,一片梧桐葉落在聞笛肩頭,柳十七緘口,自然地替他拿下去,他們驀然又貼近了些。心中一蕩,他順手碰了碰聞笛眉心的朱砂印,逗得對方輕蹙眉頭:“別鬧我。”

柳十七看見他眼中沒了方才的戒備,仿佛這個小動作融掉一層堅冰,立時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神态,溫和而縱容。

這樣才是他的笛哥,而不是午後那個果決淩厲的西秀山弟子,有着帶雪霜的眼神。

“她方才說什麽?”柳十七和聞笛并肩往客棧走,“師父真教你折花手了?”

聞笛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瞥他:“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不猜……”柳十七不屑一顧,接着他貼近聞笛的耳朵,好似聽見了很開心的事一般,附在旁邊激動道,“那就是教了——真的?”

聞笛點頭:“真的。你走後不久,被師父發現我在偷看折花手的圖譜,我以為他會生氣,結果他居然說要教我,三十六式折花手我學了七年,總算小有所成。但和師父有約定,不可在人前展示。這次我死定了,回去宋敏兒定要多嘴。”

他後面說的話柳十七統統沒放在心上,他聽見前兩個字幾乎要跳起來了:“教你折花手,那……那你豈不是要……”

聞笛捂住他的嘴:“別瞎說,這事沒個定數,郁師兄還不知道。”

柳十七掙紮兩下,眼睛依然亮閃閃的,當中有無限憧憬。他猛地拍了一把聞笛的後背,沒收斂力道,幾乎把人打得咳嗽:“笛哥!你太厲害了呀!”

旁人只道折花手是十二樓不傳之秘的絕世武學,融合拳法、掌法與點穴手,招式花哨靈動,與聽風步相結合,更是每一式都如同一幅畫,因其中最有名的一式“花開堪折”而得名“折花手”。別的門派自然學不去,但他們有所不知,連十二樓中弟子想學,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折花手名字漂亮,姿态好看,可落入實戰中卻沒那般詩情畫意。

與但求一招斃命的春水刀法不同,三十六式折花手,每一式都是殺招,不依靠任何一種武器,徒手取人性命更加顯得血腥。修習之中內力氣勁最為關鍵,唯有與天地功法互為表裏,否則無法發揮出十分之一的威力。

普通弟子只知道這氣勁僅在十二樓掌門中代代相傳,前任掌門既定接班人後便會将其傳授,可連他們也有所不知,折花手的修習方式悖逆陰陽調和,對身體損傷極大,極易走火入魔。因此他們才需要渡心丹來輔佐修習,不至于瘋潰氣竭。

聞笛看着滿心為他歡喜的柳十七,把那後半段咽了回去,風輕雲淡道:“也沒有那麽厲害……別蹦了,這麽高的人,穩重一點。”

柳十七搖頭晃腦不為所動,那樣子仿佛他已經成了十二樓的大師兄。

他為這念頭慚愧了片刻,記起自己那嘲諷的宿命和執念,突然不忍心告訴柳十七真相。聞笛摸摸柳十七的頭,輕聲道:“怎麽還和小孩子一樣?”

太多年沒人用“孩子”二字評價他,柳十七啞然失笑。

在望月島他凡事都挺有分寸,但一遇見聞笛,他就突然覺得自己怎麽放肆都不為過了。許是他們認識的時候都還小,聞笛照顧他,待他好如自己的親兄弟。縱然天涯相隔多年,再相遇時卻一點隔閡也無。

就仿佛他們從不曾分開過,過去的七年恍惚間就輕而易舉地消失了。

二人慢慢地順着街道走回客棧,聞笛還沒同他多說幾句話就被一個十二樓的弟子喊走了,柳十七目送他行色匆忙地離開,站在院中極為放松地嘆了口氣。他仰頭望向空中,明月皎潔,西北方的天狼星依舊孤傲地閃爍着。

清秋梧桐,八月十五未到,柳十七已有了大團圓之感。

他回到房中時仍帶笑意,解行舟正在窗邊對月自酌,舉杯到一半看見了人,于是桃花眼彎了彎:“這麽開心,我猜你是去找那個聞笛了。”

柳十七掐了把自己的臉頰:“很明顯嗎?”

解行舟嘚瑟道:“你的小師兄目光如炬,一見便知。不過那小子真是個人才,我只見他一面就知道不好惹,三言兩語拂開了所有嫌疑,還不忘給華山派臺階下……該是左念一手調|教出的。”

柳十七默默地坐在榻邊脫靴,忍了又忍,還是替聞笛辯解道:“笛哥确實很聰明,但他不是你說的那樣,他付出了許多。”

解行舟來了興致,問道:“怎麽呢?”

“我到西秀山的一年後,他才去到十二樓。原本左念沒打算收他,可他每日四更天就去掌門書房外跪着,風雪無阻地跪了半年,真的打動了左念。”柳十七說到此,似乎回憶起當年雪地裏跪着的少年,嘆息道,“後來發現他天資上佳更甚十二樓許多弟子,左念十分驚喜,他就成了我的師兄。如今見他很受器重……也是應當的。”

解行舟笑了笑:“可惜了,慧極必傷。”

柳十七:“你什麽意思?”

“感慨罷了。”解行舟飲了口酒,話說得意味深長,“我只是覺得,他當時不到十歲,還是個孩子,卻已經有這般固執和玲珑的心思,如今更是……這種性格的人做什麽都步步為營,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十七,你要警惕他。”

解行舟難得地嚴肅認真,柳十七卻不以為然,他往榻上一橫,無所謂道:“我們情同手足,笛哥不會害我的。”

于是解行舟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喝自己的酒,賞天下人的月亮。

那時他只道十七不谙世事,還沒體味過什麽叫“世事無常,人心善變”。柳十七到了真正要長大的年紀,總要再經歷過刻骨銘心的痛苦,才能明白世上沒有一帆風順。

許多事他以為和從前一模一樣,但如果有的人……早已經變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晚了點……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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