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半燈火
聞笛告別柳十七,問前來傳話的莫瓷道:“發生什麽事了?”
莫瓷臉色凝重:“掌門讓你過去,想來與大師姐的事有關,方才我見大師姐去了他的廂房中,兩人長談到現在。掌門說,若你回來就找你也去見他。”
聞笛:“宋敏兒早我多久回來?”
莫瓷想了想,道:“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師姐回來時很狼狽,問她怎麽也不說,直接去找掌門……聞師兄,你又得罪她了?”
聽了這番話聞笛反倒不那麽忐忑了,他冷淡地一笑:“沒什麽,不過是些小摩擦。”
莫瓷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哦”了聲引聞笛去到左念房間外。
廂房內空間很大,當中一張木雕精致的方桌,宋敏兒坐在旁邊,頭發還有些散亂,眼角紅紅的隐約殘留淚痕。聽見開門聲,她擡起頭來,梨花帶雨的模樣好生惹人疼,但看清是聞笛,表情立刻又不忿了。
左念背對他,聞笛垂手立在了他身後,低聲喊:“師父。”
“做什麽去了?”左念道,親自替他倒了杯茶,平靜得如同寒暄,“坐吧,別老是這麽多禮數——許多年了也不改。”
聞笛說:“哎。”之後坐到其中一方桌邊,卻并不喝茶,回答了之前的提問:“今天下午華山派的來鬧事,我想和莫瓷在城中打探一番。結果一出去沒問到幾句話,就被夜市吸引了,多轉了轉,方才想起回來……”
左念嘆道:“是了,初次下山,見了這臨淄城中繁華,處處都覺得新奇——你呀!”
聞笛頗為腼腆地一笑,卻并不接話。左念似乎将自己當成了聞笛的半個爹,話題起了個頭便停不下來,半真半假地數落他貪玩,這才提到正題。
“你師姐來,還是因為那把刀。”左念抿了口茶,頓覺索然無味,不由得皺起了眉,“照你的說辭是丢在了潼關?”
聞笛:“那夜剛入洛城,師姐就說找不着了,想來應當是潼關到洛城的一截路上弄丢了。”
左念轉向宋敏兒,語重心長道:“你也聽見了,這事實在賴不得聞笛。他此番盡職盡責,你自己丢了刀,起先也沒想過能惹出這麽大的事端。為師不怪你們二人,只要我們問心無愧,他華山派想也折騰不出花!”
宋敏兒抽噎一聲,眼淚又湧出來了:“可是師父,聞笛……他竟朝我動手……”
一刻沉默,即便聞笛知道宋敏兒在師父面前向來不敢造次,但他萬萬沒想到此人還能惡人先告狀,目瞪口呆地望過去。
左念疑惑道:“動手?聞笛,你做了什麽叫師姐哭成這樣?”
聞笛心念飛快地轉動,當即拿不定宋敏兒是否在借題發揮。這事他雖占理,但被左念知道自己使出折花手——不能坐以待斃。
他倏地站起來:“師姐,你怎麽能混淆是非!不就是丢了把刀麽,我已經将自己的賠給你了。你不喜歡就還給我,哪至于用扔的……我承認是自己太緊張,輕輕推了你一掌免得被刀傷了——師姐說得好似被輕薄了,算來也相識多年……我何以至此?”
他的聲音比宋敏兒委屈十倍,說到後頭已然十足的傷心,聞笛用力地一吸鼻子,再望向左念:“這麽多年了……師父,您是最了解我的。”
左念表面謙和,內裏倨傲,以為自己能掌握一切。他心情尚可是對誰都和藹親熱,沒碰到底線時萬事不關己,但若是招惹了逆鱗,饒是再看重的,他都能翻臉不認人。
這些年聞笛早把他的脾性拿捏了個準。
最後一句話輕輕落下,他已經見到左念眉梢不着痕跡地一挑,方才微起的波瀾已經平息,于是面上還維持着憤怒的神情,眼神卻已冷了。
果然,左念輕描淡寫道:“也是,阿笛是個穩妥人。敏兒你興許今日受了委屈,但也不該猜測師弟的不是啊……好了,師父知道你吓到了,早些回去歇下吧。”
宋敏兒吃了好大一個啞巴虧,準備好的詞全被噎了回去,她不敢直接質問左念是不是教了他折花手,本想暗自逼迫聞笛氣急說出兩人交手,如此順理成章地引出那招踏花歸來,豈料聞笛竟然往“輕薄”二字……
她幾乎咬碎一口銀牙,闖出門去帶起了陣風。
左念冷道:“還是這個脾氣,說兩句就受不了!”
“師姐是惦記那把刀呢。”聞笛笑道,起身就要告退,“既然無事發生,我也去睡下了。師父今日路途勞頓,早些歇息。”
左念制止他道:“阿笛,我還有幾句話對你說。”
聞笛等在一旁,仔細聽見他道:“五日後便是清談會,華山派那事,你和靈犀避開其他人去暗中查探,務必趕在商子懷他們插手前給我一個交代。不過阿笛,你記住,我們要的不一定是真相。”
說到後來聲音中已有一絲殺意,聞笛垂眸道:“明白,只是個交代。”
左念欣慰地看向他,撚着胡子但笑不語。
聞笛躊躇道:“師父,我方才想起一事……今晨收到大師兄傳信,渡心丹又沒成功。這段日子,還請您不要妄動心法。”
“廢物!”左念冷哼道,“郁徵這些年越來越不濟事。你替我寫一封書信回他,就說今年冬天以前,再制不出渡心丹,這個大師兄我也不用要了。”
聞笛點了點頭,等了片刻再沒有其他吩咐,轉身默默地出去,替左念掩好門。
他沒走樓梯,直接從二樓一躍而下,落地無聲。聞笛快步行至院中,無端出了一身冷汗,在院中的石桌邊坐下。
唇邊先開始只帶着些許笑意,到最後越來越明顯,聞笛弓身,手肘撐在膝蓋上掩面遮住表情,雙肩顫抖。
郁徵那封信太及時了——渡心丹每五年才可得一成,他萬般小心,仍舊失敗告終。今年冬天之前無論如何趕制不出,這期間除非左念一次都不要想去突破天地功法第十層,否則便是以性命相賭!
但以左念的自傲,他如何能忍受自己一直與前人都在同樣的地方止步不前?
“功法達到十層後,可與天地共生共存,此境界為‘天地同壽’。”十二樓成立至今百餘年,除了一位絕世高手達到過,再沒有人能突破第十層,追求到傳說中的天人合一。
左念在此處停滞不前七年,沒了渡心丹,他還能逆天而行嗎?
天地同壽……聞笛收斂了笑意,搖了搖頭。
“這太荒唐了。”他想,“當今天下的頂尖高手,竟然連這一層也看不透!”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廂房。聞笛掩門後伸手去拿蠟燭,屋內卻突然亮起一點豆大的燭光,映出半邊昏黃。
聞笛眯眼看清坐在當中的人,不由得擰起眉毛:“你怎麽來了?”
坐着的人一身夜行衣,大半夜的也用面紗遮去了原本的樣子,聲音竟還帶笑:“聞少俠不要如臨大敵嘛,事情不是很順利嗎?一切都如你所願。”
聞笛站在原地沒動:“我們有過約定,事成之前你若要見我,須先傳信。”
那人輕笑一聲:“我還道聞少俠已經忘了呢。”
狀似回過了神,聞笛順手端起旁邊的一個杯子,小指扣在杯底,已經悄無聲息地摸出一枚無常釘,平靜道:“尊師許了我好處,我自然不會忘記。但《天地同壽》不是那麽輕易就能到手的,否則以尊師的本事,何不自己去取了來?”
“聞少俠舌燦蓮花。”那人不驕不餒,兀自道,“方才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聽見左念喊你去查宋敏兒的刀。敢問聞少俠,你如何查?”
聞笛道:“殺人的不是我,偷走刀的也不是我,我有什麽不敢查的?玄黃,此事不勞幾位費心,更無須你多言,五天時間夠做很多事了,比如……找個替死鬼。”
叫玄黃的人手指輕輕地在桌面敲了幾下:“你做事自然滴水不漏。”
聞笛:“不過我倒是有一個疑問,十二樓和華山派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我們剛到臨淄,他們的長老那麽巧就被人殺了?”
“懷疑我攪渾水?”玄黃驚詫一瞬,複又泰然自若起來,“聞少俠,此事可真是太冤枉了,那華山派爛泥扶不上牆,根本犯不着我們為此費神。”
聞笛不語,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
玄黃:“罷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華山派同我們沒關系。不僅如此,我今日前來,還要給你一個建議。”
聞笛差點笑了:“你要幫我?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了嗎?”
玄黃道:“華山派此事本就沖着十二樓來的,幕後操控的指不定就是席藍玉。他們死的那個長老與趙炀一貫不和,趙炀仗着席藍玉撐腰,把他做了北川學門也不會說什麽——丁大點事,你略微做戲便是了。”
聞笛:“哦?願聞其詳。”
玄黃沉聲道:“清談會前,你抛出那個替死鬼,撺掇左念上門給華山派賠禮,我自有手段讓趙炀屆時跳出來。如果席藍玉當真不知情,我再挑起事端,屆時你設法被他刺一劍,激化十二樓與北川學門的矛盾,左念心疼你,自然會出頭。之後,你以療傷為名,去找左念要《天地同壽》——我們得了秘籍彼此雙贏,就別耍心眼了。”
聽了這句不成器的威脅,聞笛略一思索,到底沒拒絕他的建議:“你讓我挨一劍,這犧牲可大多了,希望事成之後尊師能多體恤我,最好再把那書冊借來看看。”
玄黃怒道:“聞笛,人心不足蛇吞象!”
聞笛好整以暇:“目前至少是你們有求于我。而就算不與你們合作,我也有的是辦法達成自己的目的。只是我等得起,尊師等得起嗎?他想必都快急瘋了吧?”
話音剛落,他側身閃過一枚銀針,扣在杯底的無常釘立刻朝着玄黃而去,破空聲過後聞笛聽見一聲悶哼。
應該是得手了,但他不敢大意,一只手按在了刀上:“趙炀之事多謝公子提醒,夜深了,你我共處一室難免有些荒唐,不送。”
玄黃一言不發,起身翻窗而去。
聞笛這才松了口氣,重新點了一盞燈。他舉着燈走到方才玄黃坐過的地方,那杯茶沒被動過,他端起來嗅了嗅,一挑眉梢,拿起那個茶壺走到窗邊,盡數摔了出去。
聽着粗瓷破碎的聲音,聞笛莫名有些悲涼。他長久地凝視自己脈門,直到感覺夜風冷了,才重又坐回榻上。
以一個虛無缥缈的承諾換得盛天涯手中半卷精妙絕倫的秘籍……如今修為越發精進,但與虎謀皮怎能長久?
聞笛慢慢閉上眼吐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從這些疲倦的事中抽離,轉而去想柳十七。
他像只有一個自己知道的秘密,每當想起,聞笛都會稍微收斂心頭的陰戾,能夠讓他靜下心來。
隐姓埋名,連最初的姓氏都舍棄了。他一點一點地攫取權勢與旁人的信任,僞裝成最完美得體的樣子,的确也是為了和柳十七共同的血仇——縱然柳十七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裏,還以為那次撞破的事是個意外。
“就別讓他知道吧。”聞笛暗想,“這些事我都做了,不去髒他的手。”
西窗外,一顆星辰劃破夜空,聞笛擡頭一望,記起仿佛很小的時候也是這麽一個夜晚。
滿月,有流星,那個高大的男子深夜才從佛寺中出來,在山門處見到被遺棄的襁褓,一時心軟把他帶回了家。
“老天爺見我們沒有孩子,于是送一個來了麽?”他被一個女子摟進懷裏,聽見她的聲音,溫溫柔柔地說着,“春夜一曲折楊柳,不如你就叫聞笛吧。”
五天後,清談會如期而至。
聞笛期間沒有再見過柳十七,他每天早出晚歸,裝作很忙地查探那場滅門案的始末。有了玄黃的指點,他倒真有了些頭緒。
華山派內鬥一直沒有停過,趙炀上臺前最有力的競争對手便是死者徐常天,由于徐常天身後支持者衆多,趙炀不得不在門派內給他一個長老位置。但這長老在趙炀心中猶如一根刺,總要□□才舒坦。
趙炀身後是北川學門,能做出滅門這麽大的事,不可能沒有他們的首肯。所以嫁禍十二樓……也恐怕經過了商子懷等人的授意。
聞笛花了錢,從官府的牢獄裏找了個身形與高挑的宋敏兒差不多的死囚,套上一身十二樓弟子的衣裳,然後一刀殺了,拖到左念面前。
翌日屍首被左念帶着去了華山派的駐地,謊稱此人是自己眼皮底下一個功夫稀松的小弟子,平時看不順眼大師姐的倨傲做派,偷了她的刀想要做件大事。恰好聽說趙炀與左念舊相識,就策劃了這事,想要挑撥兩派的關系,而現在已經被門規處理了。
至此,華山派徹底地閉了嘴。
他們中的知情人自不敢說出真相,姍姍來遲的趙炀一見便知了前因後果,猜不透左念到底有沒有查出真兇,只好笑眯眯地一通官腔打過去。
“此事你做得漂亮。”去清談會的路上,左念突然順口誇了一句。
聞笛受寵若驚道:“不敢,都是師父平時教導得好。他們有心清理門戶,但若要借十二樓的刀殺人,他們想得也太美了。”
左念道:“切莫輕敵,你不是查出華山派背後是誰了嗎?”
旁邊聽聞了前因後果的宋敏兒冷漠道:“北川學門當真是要與我們過不去,師父,商子懷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左念笑了:“恐怕不是商子懷,而是席藍玉。”
與他并稱為當世幾大高手之一的席藍玉,是北川學門各路功夫的集大成者,據說他曾謝絕了掌門之位,而說服師父将其傳給師弟商子懷。但也有傳聞,商子懷不過是個傀儡,北川學門的實際掌權者仍是他。
聞笛道:“席藍玉倘若要趁此機會讓十二樓一蹶不振……師父,我看這次恐怕是鴻門宴,你多加小心。”
左念信步閑庭,只是笑而不語,讓人捉摸不出他到底怎麽想的。
十二樓一行人走到北川學門所在的學宮,首先被金碧輝煌的氣派震懾住了。他們遠在寧州修行,北地寒苦,又遠離中原,自诩西秀山已經是難得的塞上青山,豈料臨淄一地,竟直接按照太學規格修築學府,可想而知朝廷有多倚重。
玄色長衫的低階弟子伫立學宮大門外,迎來送往,笑容可掬。
“尊客定是十二樓掌門左念前輩了,久仰大名!這邊請!”
“原來是華山派趙掌門,快上座!”
“妙音閣的楚姑娘也到了,真是蓬荜生輝,請裏邊喝茶!”
……
聞笛在自己門派的位置上坐了,默默地環顧一周,從某個角落的桌案後頭看見了玄黃。他眉頭一皺,下意識地順着玄黃去找他背後的男人——可他不在。
再目光一轉,聞笛匆匆逡巡而過,忽地就在十二樓旁邊的廊下見到了立着的柳十七。他身側有個身量高挑、一身黑衣還戴着鬥笠的男子,聞笛眉頭一皺,覺得這身打扮仿佛從哪裏見過,正冥思苦想,那人突然摘下了鬥笠。
桃花眼,嘴角下方一顆如水滴狀的小痣,英俊得出奇。這相貌引得十二樓幾位女弟子頻頻側目,連宋敏兒都不由得看了幾眼。
聞笛心想這就是柳十七說的和他一起修習的師兄,并沒有放在心上。但他再去看玄黃的位置時,那人正死死地盯着這一片,面色慘白,如臨大敵。
聞笛:“……”
莫非他是看見老對頭了?聞笛再一回頭,那個黑衣男子正單手搭在柳十七肩上,埋頭和對方說什麽話,少頃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本是十分賞心悅目的畫面,聞笛卻沒來由地覺得心口堵得慌。他收回視線,苦大仇深地數起了自己刀柄上穗子的流蘇,自我開解:“十七自小就只和我親近,如今大了,當然會有朋友,沒什麽可稀奇的……”
但他就是不高興。
流蘇數到二十六時,聞笛沒忍住偷偷望向那處,這次卻被抓了個正着——柳十七看見了他,不好打招呼,只得朝他笑彎了眼。而他旁邊那男子掀起半邊鬥笠,露出線條硬朗的下颌,唇角上翹,說了一句話,把柳十七逗得前仰後合。
因為柳十七的笑意開心不少的聞笛,莫名又開始氣悶,索性一扭頭眼不見為淨。
“你師兄怎麽這麽好玩兒?”解行舟笑道,“我才不過和你多說幾句話,他半晌都轉過來看了三次了。”
柳十七對聞笛複雜的心緒一無所知:“他以前就是這樣,老愛管着我。這幾天一直看不見人影,該是着急了。等結束我可要找他,你別攔我。”
解行舟:“不攔不攔,我也有舊相識要見。”
他說得意味深長,柳十七疑惑地擡頭,解行舟朝某一處使了個眼色,接着無比純良地湊近柳十七的耳朵:“我們要找的人就在此處,我看見師伯的弟子了……他定是要做些什麽,方才發現我時臉色都變了,此人詭計多端,擅長易容,我待會兒會盯緊他。”
柳十七聽出事态嚴重,垂着眼皮收斂了開懷,眼角還帶着笑意,理智卻已經清醒了:“明白。你找他,我接應。”
解行舟随手摸了把他的發辮,正要多說幾句,忽地感覺一道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他訝異地想:“就算是花容月貌,也不會有人看我看得如此深情吧?”背過身去,正巧與聞笛隔着一堆白衣弟子四目相對。
電光石火地,解行舟讀懂了他眼中的獨占欲。暗道有趣,他朝聞笛客客氣氣地一笑,變本加厲地掐了把柳十七的臉。
聞笛氣得牙癢癢,心想:“這人有完沒完!?”
就在此時,左念突然回來。聞笛不敢輕舉妄動,待到他回答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問話,再回頭,那兩人早已不在原處。
此時一聲鐘鳴響起,左念看向聞笛道:“顧好你的師弟師妹,我去了。”
聞笛颔首不語,目送他拾級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