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突生變故

偌大江湖,武林中人大都不太愛閉門造車,時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而召集者通常德高望重。小型的友人聚會越變越盛大,不知從何時起還有了不成文的規矩,誰能組織這麽一次,就能證明誰在武林中的地位高人一等似的。

妙音閣的賞琴宴,紫陽觀的論劍大會都已有百年之久,而北川學門的清談會無疑是武林中的一朵奇葩。

不同于其他幾家或是風流雅韻,或是暢快切磋,清談會以論道析理為上,來者不拒,靠的淨是唇舌功夫。時間短的半月餘,時間長的多達數月也有,因為當中涉及衆多,并非每年都有,歷任掌教有的潛心修習,對這事也不太放在心上。

商子懷原先也是這種人。

他繼任掌門十年之久,從未提過清談會一事。這年突然大肆地宣揚,當中除了朝廷在背後作祟,恐怕也有席藍玉的功勞——

“那就是席藍玉嗎?”聞笛壓低了聲音道。

靈犀站在他旁側,聞言也大着膽子望了一眼,疑惑道:“見師父的神色,應當……除了席藍玉,也沒人能在這裏壓過商子懷的風頭了。”

聞笛“嗯”了一聲,默默地想,這席藍玉與自己原先的聽說的形象差得未免太多。

清談會場地很大,若要讓所有人聽見長篇大論,演說者須得以深厚內力為依托。如此兩方唇槍舌戰時,也是在比拼內力。

中央是一座圓臺,名曰“明德”,上有八方桌案,坐的正是武林中名聲遠揚的八大門派掌門,而其餘弟子則分散開來,如此層層鋪去,呈現出精妙的和諧。

此時站在那明德臺上的是個瘦高的中年人,美髯長眉,卻無半點仙風道骨,反而不怒自威,與一派仁和面相的商子懷大相徑庭,正是席藍玉。

此人身在儒術為尊的北川學門,卻博百家之長,學問貫通儒、釋、道,被文法寺和紫陽觀尊為座上賓。據說席藍玉武功深不可測,一手君子劍法出神入化,毫無破綻,卻又是個性情中人,甘願為摯友和師門赴湯蹈火。

在大家口耳相傳中,這樣的人品、學識、武功都挑不出毛病,他幾乎是個完美的人了。

聞笛見着臺上那中年人,表情有些玩味。似乎察覺到他所想,旁側的靈犀不失時機地問道:“師兄是想到華山派了麽?”

“不,我只是想這張完美的皮囊下到底是什麽樣子……”聞笛凝望席藍玉,耳邊是他誇誇其談的仁義忠信,突然有些嘲諷地笑了。

靈犀習慣了師兄偶爾的陰晴不定,只覺得他這模樣有些奇怪,扭過頭不再多問,繼續聽席藍玉論道。

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便有一人自席間站起,開始與他辯論。那人是個有些年歲的道姑,一身道袍洗得發白,邊角處還有破損,卻坐在了紫陽觀的上座。

聞笛皺眉:“儒道之争麽,那人是誰?”

“那是青牛道人。”靈犀悄聲道,“石山道長的師妹,紫陽觀‘六合歸一’的那六位真人之一,聽說她面壁辟谷七年方才修出正果,常年行走江湖,以入世之法來探求出世飛升之道。座下有不少俗家弟子,是那七位中桃李滿天下的一個。今次石山道長稱病,托師妹替他前來,故而在了上座。”

聞笛随口道:“果真有些道行。”

他誇過了青牛道人,突然人群中一閃而過的玄黃朝聞笛使了個眼色。翻了個白眼,聞笛感覺自己的腦子快要亂成一鍋粥了。

的确答應了玄黃同他們做交易,聞笛的代價是背叛師門——就算他心頭半點沒把西秀山當成自己的師門——幫他們偷出《天地功法》的全部秘籍。他若做不到,對方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所謂以命相搏,還要讓他們察覺不出自己的弱勢,太難了。

玄黃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在腦海中:“設法讓席藍玉刺你一劍,激化十二樓與北川學門的矛盾,左念自會替你出頭……”

賭一把……嗎?

賭他對左念而言,究竟和郁徵、宋敏兒一樣随時都能丢棄,還是憑那折花手氣勁,讓左念拿捏他這條命時會猶豫片刻?

聞笛握緊了手間。

明德臺上,席藍玉侃侃而談。

聞笛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臺下衆生相,有的已經哈欠連天,有的卻還專心致志。他找不見柳十七,再望向臺上時,忽然有了個主意。

正午,腳下的影子被秋日陽光照得縮成小小一團。

“道長言之有物,席某不及了。”席藍玉笑了笑,忽地轉向四方高臺下,朗聲道,“你來我往的,旁人看着也沒有意思。方才你我二人甚是投機,卻不知在座的各位賢才有沒有覺得悶?如此就違背我派本意了!”

青牛道人亦笑道:“是了,光顧着反駁先生之語,卻不想千人有千人之道,你我在這邊說得天花亂墜,應該請教在座各位的看法才是。”

席藍玉一拱手:“還望各位指教!經綸秘典,多多益善!”

他開了這個頭,在座認真聽過的大都不太敢直接駁斥,紛紛開始打起了腹稿。能抓緊機會與高手過招,哪怕只是口頭,也能受益無窮,何況席藍玉說了不限于學問經典,趁此機會與他切磋武學,似乎也未嘗不可?

衆人還在冥思苦想如何說才能委婉些,西南側的華山派掌門趙炀搶先道:“席先生所言,俱是趙某心中所想。所謂‘仁義’二字,當今之在乎後者而輕視了前者。以殺止殺,從來都不該被推崇。”

一人忽道:“趙掌門有理。”

趙炀輕拈胡須,正欲繼續,從臺下驀然傳來青年的聲音:“既然趙掌門如此鄙夷以殺止殺,不知對那日貴派徐長老的滅門之仇如何看?”

四座皆驚,趙炀詫異地看向那發聲之處,卻是個不認識的青年男子。他站在廊下,看向趙炀的表情譏诮諷刺,又道:“見各位前輩反應,難不成還不知道麽?華山派內鬥得熱火朝天,還妄圖拉十二樓下水……左掌門,您說是不是?”

聞笛也看過去,他認出那人腰上一塊玉墜是玄黃之物,可見他面容僵硬,想必方才閃電般地又給自己罩上了一層面具,心下頓時明了這是玄黃所說的“局”。

被點了名的左念未曾搭理他,已有些華山派的弟子坐不住,他們本就憋着一肚子火,這時不顧黃元義與趙真勸阻,竟紛紛出言道:

“你算個什麽東西!”

“華山派的事,何曾輪到外人指手畫腳?”

清正端肅的論道場突然變得喧嘩,席藍玉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變故,眉頭一皺,卻并未勸阻,而是高深莫測地立在一旁,銳利的目光落在了趙炀身上。

那華山派掌門平時禦下不嚴,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穩,此刻發聲的大都是門中徐常天一派,他如坐針氈,深秋的午後,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喧嘩中不知誰快人快語,聲音渾水摸魚地傳來:“十二樓與我華山派無冤無仇,長老宅中發現一把柳葉刀,瓜田李下,他們就真的無辜嗎?!”

此言一出,連帶十二樓這邊也霎時嘩然。

左念望向聞笛,他恰到好處地做出一個“疑惑”表情,卻見左念稍一眯眼,知道這是要他出頭了。聞笛暗罵一句這死要面子的又把自己當成他的嘴,輕身蹿上高臺,在趙炀面前施然而立,一擡手制止了十二樓那些不滿的聲音。

“人多嘴雜,還望趙掌門不要見怪。”聞笛客氣地一賠禮,繼而轉向席藍玉,笑道,“本門年輕些的孩子們沒見過這種世面,受不得污蔑,席先生見笑了。”

席藍玉面露不快:“你是何人?”

聞笛矜持地笑了笑,道:“十二樓弟子聞笛,鬥膽向席先生讨教。”

席藍玉原是惱他打斷自己,聽罷略一挑眉,覺得此人替十二樓出頭,似乎有點意思,方才的不快也消退了大半,道:“原來是左掌門座下的小友,請講吧。”

“華山派的滅門慘案,請問先生聽聞了麽?”

“前日趙掌門告訴過。”

“那麽先生可曾見過那把柳葉刀?”

“不曾見。但據他們說,刀鋒與徐常天前輩身上致命傷痕吻合,應當是兇器。”

聞笛痛快道:“華山派這麽大的事,席先生也說了不曾到過現場,只聽說了一些大概。恕晚輩才疏學淺,這其中有幾處關節,實在想不通。”

在座恐怕沒幾個人意料到聞笛一張嘴就是前幾日私下裏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事,一時目瞪口呆,全部的目光也都聚集在席藍玉身上,以為他會勃然大怒。

豈知席藍玉只意味不明地眯起眼,道:“何處想不通?”

聞笛餘光瞥過左念,見他沒有阻攔的意思,往前跨了一步道:“于情,趙掌門與貴派商掌門乃曾經差點義結金蘭的兄弟,又與前輩您關系匪淺,深交多年。于理,清談會的東道主是北川學門,臨淄又是今次盛會所在地。出了這麽大的事,趙掌門為何不直接找上學宮,反而放任門人來我十二樓聲讨真兇?”

他說得彎彎繞繞,在旁人聽來不過是把其中利害關系擺了出來,但趙炀的臉卻一下子白了——有心人聽去,聞笛就差沒指着席藍玉說北川學門縱容華山派內鬥行兇,還找十二樓當替死鬼了!

趙炀倏地站起來,怒道:“前輩還不曾開口,容你在此搬弄是非嗎?!”

聞笛嗤笑,并不回頭:“趙掌門急什麽。席先生一言不發,難道是并不知道真相,一直被你們蒙在鼓裏嗎?華山派好厲害的手段,不知從哪找到我師姐的刀就急吼吼地要栽贓……我說的沒錯吧?”

“放肆!”

與趙炀惱羞成怒的話音一同響起的還有金屬聲,聞笛不緊不慢,亦不曾閃躲,只聽風辯位,在那劍刃直直地刺向自己肩胛時,猛地側身以雙指夾住劍鋒。

“與人鬥,其樂無窮。鬥死了徐常天,你的位置才坐得穩。他一日不死,你就一日如芒在背。正巧徐常天從前與我師父起過一點口舌糾紛,如果我師父懷恨在心,似乎也圓得上……我說得對嗎?趙、掌、門。”他慢條斯理地說完,對上趙炀震驚的表情,異常溫和地笑起,“自己的主意,還是有高人指點?”

本是安靜的臺上臺下忽然因聞笛這番話起了滔天波浪,一時間衆人議論紛紛,席藍玉的神情也逐漸冷了:

“趙兄,你為何沒告訴我,貴派找過十二樓的麻煩呢?”

清談會外的某個角落裏,解行舟除下鬥笠,對柳十七道:“聽出來了麽?聞笛內力應當在我之上,似乎與青牛道人都不相上下。他這麽年輕,怎麽會……”

柳十七沒有回答,他單手一撐,從一道小窗翻出,片刻後混進了烏泱泱的人群。

解行舟目光如鷹隼般精準地盯住了某個正在暗處觀察的人——正是剛才叫破華山派內鬥的青年。他望向臺上片刻,忽地轉身就走,解行舟不敢怠慢,急忙跟了上去,暫且顧不上柳十七了。

而明德臺上劍拔弩張,趙炀的劍被聞笛掐住,一時半會兒竟拔不出來!

一派掌門,被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全盤壓制,趙炀漲紅了一張老臉,只胡亂嚷道:“你懂個屁!閉嘴!閉嘴!”

聞笛一心記着席藍玉的劍,手上的力道故意松開。

那趙炀忽地察覺,以為是聞笛松懈了,心下一喜,劍鋒也往旁側送去。下一刻,他被一股涼意包圍,聞笛的掌心貼在他胸口,趙炀立刻躲閃,差點被自己的劍刃所傷,好狼狽地避過,正是要喊停,聞笛卻突兀道:

“前輩要和我切磋麽?那便陪前輩過幾招!”

旁邊唯恐天下不亂的左念撫掌而笑:“阿笛,下手可不要太重,那是你的長輩,何況十二樓也不愛記仇!”

這話仿佛開啓了他和左念之間的某種暗語,聞笛明了,說了一聲“是”,手上沒有停,步法也愈發輕靈。

他變掌為拳,看似沒有勁道,趙炀分明感覺那股涼意複又襲來,他慌忙揮劍要擋,聞笛另一只手不知何時繞過了趙炀面門,直向他肩骨而去——

趙炀矮身雙手回撤,持劍劈向聞笛腰側。

他滿以為聞笛此時重心在前方,這麽一下定然全身失衡,他也會奪回掌控權。哪知就在劍鋒擦過雪白衣襟時,聞笛忽地重心往前落在右腳,半邊身子側翻成了不可思議的弧度,整個人仿佛一條魚,輕巧無比地滑過他的劍刃。

趙炀眼前一黑,駭道:“這是什麽功夫!”

在靠近肩骨那一瞬間聞笛猛地變拳為指,點中趙炀陽維脈上大穴,令他半邊身子立刻不能動彈,手中長劍墜地,激起一片塵土。

聞笛見好就收,恭恭敬敬地停下拱手道:“折花手,‘疏影橫斜’,得罪。”

那三個字一出激起千層浪,誰都不曾想到自十二樓歸隐西秀山不再常年涉足中原後,還能在人前見到折花手。

而十二樓的陣營中這沖擊更甚旁人,宋敏兒猛地站起身:“為什麽教給他?!”

掌門一時興起從中原撿回來的孤兒而已,不過咬着牙在四更天跪過半年,從此就走了大運。關門弟子、管事師兄、犯什麽錯都不會被追究……連十二樓歷代只傳給掌門人的折花手,也都被他學去了,旁人還一點都不知情?

他聞笛憑什麽!

誰也沒注意到臺上的席藍玉面色一沉,他按住腰間劍鞘,朗聲道:“折花手可不常見啊,左兄,當年你我二人切磋,你尚且只用了刀,而不曾給我機會領教折花手。現下席某想向你的小徒弟讨教幾招,不為過吧?”

左念笑道:“能得到席兄的當面指點,是我這劣徒的運氣。”

席藍玉哼聲道:“聞笛小友,注意了——”

日光正盛,景明劍出鞘時帶起一片銀刃,聞笛險些被刺了眼,輕輕吐出一口氣,暗道:“成敗在此一舉了。”

所謂君子劍法,在于正雅端方四字,席藍玉一出手挽了個劍花,已讓人覺察出不一樣的功力。聞笛不敢輕敵,略收半步,整個人縮成守勢,自嘲地想:“我以一雙肉掌去接景明劍,這待遇恐怕以後也不會再有。”

開了個小差的工夫,那景明劍已經勢如破竹而來,席藍玉身法極快,卻又不似聽風步那般靈動,旁觀固然能看清他的身法,要模仿卻是極難。

聞笛接了兩招,揣摩出席藍玉大概沒有用盡全力,當下心念一動,短暫地收了手上的勁道。席藍玉沒有趙炀那麽莽撞,他依舊一招一式地試探,二人半盞茶的時間交手近一百回合,聞笛沒露出敗相,卻感覺到席藍玉并不是真要和他切磋。

只能騙一劍來了。

聞笛偏頭閃過劍刃,回身望向左念,對方端坐案幾之後,含着笑望向這邊,仿佛覺得聞笛沒有給他丢臉,而十二樓的功夫也能獨步天下似的,暗藏一抹驚喜。

正在此時,那景明劍“嗡”地一聲,突如其來地變了方向,淩厲得幾乎不像方才的端方姿态了。聞笛驀地被劍氣掃過,額前一縷頭發霎時被削斷了,他忙不疊後退半步,剛才撐穩身形,立時席藍玉又是一劍——

“年輕人,凡事不要太自以為是。”席藍玉忽然低聲道。

聞笛來不及消化這訊息就被他的劍鋒掀得踉跄,他在地面稍一支撐,随後又輕身彈起,腳下聽風步飄逸到了淋漓盡致。他蹙眉,并不直接去接劍刃,而是閃開面門,一掌拍向席藍玉的心口,回嘴:

“前輩,裝糊塗可不好。”

席藍玉冷哼一聲,目光中有很複雜的情緒閃過,聞笛還未分辨出那是什麽,便被殺到眼前的劍氣逼得後退了好幾步——他霎時懂了,一開始都是試探,席藍玉根本沒存切磋的心思,這是要跟他來真的!

電光石火間,聞笛竟說不出自己是激動還是什麽,他猛地擡頭,真氣暗聚丹田護住了要害。下一刻,景明劍斬開秋風直取面門,他迎向席藍玉,沒有躲。

似乎席藍玉也只想給他個教訓,沒料到聞笛察覺他的意圖後索性不閃不避了,心下一驚,再撤手又晚了,正是騎虎難下,眼看劍刃就要割破聞笛的衣裳——

左念突然站了起來:“席兄!點到為止!”

可席藍玉已經停不了了。

聞笛猛地閉上眼睛,他聽見了金屬破空之聲,預想中的疼痛卻并未降臨。

“前輩,切磋而已,不必取人性命吧?”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聞笛不可思議地睜開眼,卻見一把刀鞘擋在了自己與景明劍之間。

席藍玉立刻撤手,轉向左念道:“對不住左兄,方才一時有些失控了,好在這位……這位少俠及時出手……”

那刀鞘被撤了回去,場邊的少年有一雙微圓的眼,直直地盯向聞笛時總讓人錯覺他無辜又深情,可他唇角淡漠,一絲笑容也沒有,看上去很是生氣。聞笛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眼眶先一步熱了。

周遭寂靜,聞笛良久才找回知覺,低聲道:“……十七?”

你為什麽要出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