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攻心為下

廂房裏的布置和解行舟早晨離開去清談會時一模一樣,柳十七的包袱歪在床榻盡頭,塞得委委屈屈,露出了衣裳的一角。

從郊外綁回來的兩個人被點了昏睡穴,此時歪在一旁。為防止他們中途沖開穴道清醒偷聽談話,解行舟極為缺德地用了點迷藥,雙管齊下,萬無一失。

“沒人來翻過。”封聽雲在當中的桌邊坐了,順便踹了玄黃一腳,偏過頭倒了杯茶,“就算西秀山的把他帶走,也該因為別的事,而非發現他和我們有幹系。”

解行舟接茬道:“要麽是走得很匆忙,根本來不及查探小十七是和誰來的,更別提翻他的包袱……要麽就是,帶走他的人覺得抓了他就萬事大吉。如果是左念做的,那他最在乎的什麽和小十七有關系?”

“渡心丹!他做夢都想要!”封聽雲眼神一閃,顧不上茶水半口沒喝,起身就去翻柳十七的包袱。

幾件冬裝整齊地疊着,質地還是嶄新的。封聽雲略一翻找,便從厚實的棉衣中搜出了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白瓷瓶子。

他打開塞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其中一瓶的藥香很熟悉,是他親自給柳十七配來調養寒毒的,至于另一瓶……封聽雲隔着細窄的瓶口看了一眼,那當中藥丸鮮紅,半分沒有因為漫長時光而褪色,味道有些奇怪,卻和外表不符,并無半點刺鼻。

封聽雲皺着眉,半晌也嗅不出當中的怪異,只覺得似曾相識,只得伸手招呼解行舟:“來,這什麽味兒,我總覺得……”

“麝香味,蓋住的還有一股子血腥。”解行舟吸了口氣,解答完謎題後沒心沒肺地展開了對自家師哥的無情嘲笑,“師哥你怎麽回事,連這都感覺不出了?”

封聽雲臉色難看,連半句都沒反駁解行舟,緊鎖的眉頭就沒松開過。

從當年柳十七把那枚渡心丹交到伊春秋手上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餘下的了。柳十七居然一直帶在身上,他是在害怕,還是在預防什麽……?

兩人默契地閉了嘴,各自思索着柳十七把左念想瘋了的東西裝在包袱裏帶來了中原,但又不曾帶在身上,究竟是出于信任,還是旁的原因。

一聲清脆的叩門聲打破了寧靜。

封聽雲眼皮一掀,與此同時解行舟已經摸出腰間一把短刀,背在手中走向門邊,沉聲道:“誰?”

門外的人不言語,敲打木質的節奏越發急促。

封聽雲朝解行舟做了個手勢,他們多年合作,解行舟略微點了一下頭,把刀鋒藏在手臂內側,若無其事地打開了門——

穿白衣的少女,眉心有着堪稱某種标識的朱砂印。

“我叫靈犀。”少女開門見山,在封聽雲身邊坐下。

她說話聲音又細又軟,有着少女的清亮,長得杏眼櫻桃口,普通的漂亮,又普通的平淡,除了那點朱砂幾乎沒有任何讓人印象深刻的特征。但正因如此,她成了特別的存在,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也沒人會記得。

封聽雲挺客氣地替她斟茶:“你是十二樓的弟子嗎?”

靈犀點了點頭,将小茶杯捂在掌心,輕輕地吸了下鼻子,才道:“我的師兄是聞笛,清談會前他知會我,倘若見了柳十七,就盯緊和他一同前來的人。”

解行舟聞言一愣,苦笑道:“我早說這小子有點手腕……”

靈犀沒理會他的嘲諷,繼續道:“聞師兄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聽從于他。此舉并非是監視,而是好有個照應——今次柳師兄無端出現,倘若被掌門認出會非常危險,因此一定要聯系上與他相識的人。”

“聽上去有些道理,”封聽雲道,“但你的柳師兄出事在七年前……恕我冒犯,那會兒你不過也是個小姑娘吧?”

靈犀微微一笑:“這位大哥,在西秀山,十歲已經不是能任性的年紀了。需要替年長些的師兄師姐端茶倒水,還要争分奪秒地練習基本功,否則動辄被打罵……十二樓早熟的人太多了,不差我一個。”

想起有主見得令人驚訝的柳十七和與自己依稀同歲卻幾乎能主宰大局的聞笛,解行舟百年難得地感覺到了一點慚愧,昧着良心承認了靈犀的話。

靈犀:“在我們那,稍一落後就會被抛棄,所以每個人都在筋疲力盡地往前……扯遠了,聞師兄和柳師兄都被掌門帶走,當年的事,掌門全知道了。”

接着她不給封聽雲和解行舟喘息的時間,飛快地将從柳十七出逃到他與聞笛相認、擂臺上發生的事全說了一遍,給他們拼出一個真相。

兩方缺失的信息交換完畢,解行舟一拍桌子,把靈犀吓了一跳:“我就說,師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

“那看來她的孩子應該是聞笛。”封聽雲略一沉吟,“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那件事的時候,我們忙得很,這邊兩個還沒處理,又多了個爛攤子。嗯,要麽趁現在他們沒走遠,先把十七和聞笛都救出來——姑娘,你有辦法麽?”

靈犀剎那紅了臉,不知是羞的還是吓的。她喝了口茶,緩和了情緒,才慢慢道:“聞師兄說,倘若他出了意外,我就來找你們……不用去救他,我跟着你們走。”

甩了好大的一個包袱……

解行舟不明所以地“嗯”了聲,封聽雲比他冷靜,表面上沒露出驚慌:“為什麽?你不是來通風報信的嗎?”

“不,”靈犀堅定道,“聞師兄失勢,那我做的事也離真相大白不遠了,繼續留在西秀山,我只有死路一條。若孤身離開,他們有心查探,我也活不成……”

封聽雲:“懂了,聞笛想給你留一條後路,當他看見十七身邊有人,立刻就想到了這一茬。他們被抓回去,而你悄悄地留下來——啧,他這個算盤打得挺好。”

大約聽出眼前的青年并不想幫忙,靈犀垂下眼睫默然不語。

“師哥,”解行舟唯恐自家師兄對着姑娘家心軟,提醒道,“師門有訓……你知道的,本就是內務,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上路,不太好。”

封聽雲:“何止不太好,簡直不合規矩。”

靈犀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下明白聞笛臨時想的這條路太過铤而走險,完全把主動權交給別人,自己什麽都說了,半點籌碼都沒留下。

于是她站起來,穩重得不像個十七歲的小姑娘,禮數周全地朝兩人施了一禮:“本就無親無故,不強求二位大哥,我這就離開。”

“你能去哪?”封聽雲突然道。

靈犀已經開了半扇門,回頭輕輕一笑:“二位是師兄留給我的退路,但我還給自己留了一條。”

“靈犀那小賤人失蹤了!”

宋敏兒豁然推開緊閉的房門,她臉上帶着快要噴薄而出的怒火,而房內桌邊,聞笛的一只腳踝被鎖在了房柱上,正氣定神閑地站着泡茶。

她強壓下自己的失态,保存着一絲顏面:“靈犀不見了,是不是你讓她跑的?”

“師姐,你連理智也沒有了麽?”聞笛不慌不忙地蓋好茶的蓋子,把它放回桌上,“她要跑,肯定也是半途離開,我從被你們捆進馬車,喘氣被聽得清清楚楚,哪來的時間去和她交代。就算她聽我的話,也未免就是我的人了——我們兩個清白得很。”

宋敏兒心下一沉,鎮定道:“少給我耍嘴皮子,聞笛,你現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這個節骨眼兒上,靈犀為什麽會背叛你?”

聞笛眼中微光一閃,随後他無所謂地笑出來:“誰知道呢。她偷了你的刀,現在沒好果子吃,不如趁亂逃走。師姐,你把人想得都和自己一樣感情用事。”

他重點在後一句,而對方卻敏銳地察覺到聞笛不經意帶出的訊息。

“她偷了我的刀?”宋敏兒狐疑道,“那不是你們兩個商量好的嗎?”

聞笛仿佛聽見了什麽笑話,表情非常複雜:“師姐,靈犀是個大姑娘了,犯不着做什麽事都跟我彙報。當年你們合夥欺負人家,還不許她報複嗎?她趁你不注意,把刀拿走扔到荒郊野外,想讓你受罰,但沒想到我會護着……”

宋敏兒:“你護着我?”

“總不好讓你惹怒師父吧,不然以後誰替我擋刀?”聞笛意味深長地彎了彎眼角。他長得其實并不比誰差,只要不刻意冷漠,總會情不自禁地顯出兩三分多情,宋敏兒最看不慣這副神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砰”地帶上了門。

她自然不曾看見,就在自己轉身那刻,聞笛的目光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那壺茶沏好了,聞笛倒在一個小茶盞中,嗅了嗅香味,然後頗為自得地喝了口,全不在乎自己還是戴罪之身。

他很疑惑宋敏兒是怎麽混到如今地位的,她像一幅美人畫,挂在牆上尚可觀賞,卻沒一點腦子,随便編點話就打發了。不過這樣也行,省得他還要拼命地把那些破事圓回來——人傻有人傻的好處,比如特別容易對付。

那些話也就騙騙宋敏兒了,他該慶幸這回來的不是郁徵。

聞笛把滾燙的茶水抿了幾口,嫌棄地放到一邊。最近的凳子也在他的觸碰範圍之外,聞笛翻了個白眼,靠着房柱,微微閉上眼。

靈犀應該成功逃出了他們掌控的範圍,左念在這方面有盲目的自信,認為當年他已經把柳十七殺雞儆猴,更沒有人敢跑。

何況靈犀又沒偷渡心丹,誰會在意一個平時都不起眼的小姑娘呢?

按照他的想法,最好和柳十七一起的那夥人收留靈犀,自然皆大歡喜,他們還有心營救,應該等不到回西秀山自己就能脫險。再糟糕一點……

靈犀就算背叛也在情理之中,但萬一她死了呢?

聞笛一個激靈,驀地睜開了眼睛。他在狹窄的房內逡巡一圈,幾天日夜兼程,他們恐怕已經過了太原。

從進入這間客棧起,柳十七就被兩個西秀山的弟子帶走了。他們人手不夠,在外面沒留看管的,撬鎖逃走對聞笛而言不是什麽特別難的事,但左念現在一心撲在柳十七身上,他再一走,柳十七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事無巨細地回憶曾經點滴,聞笛驀然想起靈犀提過的一個名字——确切地說,是一方勢力,江湖人稱“兩閣一樓”,其一是楚恨水掌權的妙音閣,其二則是……

他略一思索,擡起手在那房柱上劃下一道如同刀刻的痕跡。

宋敏兒本想去找聞笛的麻煩,結果還被他氣得險些七竅生煙,心裏憋屈得不成樣子,下樓時又被人撞了一下,怒火當即傾瀉而出。

她對那人幾乎咆哮:“你走路長眼嗎?!撞着人還不趕緊道歉!”

平素跋扈慣了,宋敏兒忘了此間不是她能橫行霸道的西秀山大本營,見撞到自己的是個無動于衷的姑娘,立刻擡手狠推了一把。

卻不想那姑娘在她的手指将将要觸碰到自己時,本能地招架,随後借着慣性反推向宋敏兒,再一次失衡地往下踉跄了幾步。

宋敏兒簡直大怒,她單手扣住腰間的刀,就要和人一較高下,二樓最角落的廂房門突然打開,左念罵罵咧咧地走出來,見她還和路人計較,即刻橫豎不順眼,抛棄了一切風度,朝宋敏兒怒道:“你還有沒有教養了?滾去把柳眠聲給我帶來!”

她從未在左念身上看見這麽失态的時刻,連忙把刀一收,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被宋敏兒無故遷怒的姑娘癟了癟嘴,沒往心裏去,她感激地朝左念笑笑,随後一閃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左念唉聲嘆氣,換作平時,他定會代替弟子向那姑娘賠禮道歉一番。但眼下他滿心都被柳十七和渡心丹裝滿,一想到那未竟的“天地同壽”,便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性,察覺出異樣也無法及時自我糾正,其他什麽也顧不上了。

宋敏兒雖然潑辣,做事還是十分靠譜,不多時她單手拉着柳十七一路跌跌撞撞地上了樓,把人往左念廂房中一推,自己則守在了外面。

此時正當客棧一天中最人聲鼎沸的時候,各處來來往往魚龍混雜,角落廂房傳來的怒喝被淹沒在沸反盈天的嘈雜中。

“渡心丹不在你身上?!柳眠聲,你耍我呢?”左念幾乎氣笑了,“那你放哪兒了?”

而他對面的少年不卑不亢,挺直了脊背,看他的表情活像他是個笑話:“扔了。”

兩個字輕巧得幾不可聞,左念卻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站起來。他聲音壓得很低,全然是要沸騰的前兆:“你再說一遍。”

柳十七眼睫低垂,态度無所謂得仿佛他在說的是個可有可無的玩意兒:“我是在逃命,那東西會要我的命,不如扔了。”

“但它現在還保你的命!”左念粗聲道,“沒了渡心丹,你當我不敢殺你麽?”

柳十七似乎對他的氣急敗壞感覺好玩,抿唇笑了笑:“所以你我都在賭,不是嗎?你賭我沒把渡心丹扔掉,而我在試探你還有沒有心。”

左念驀然失語。

柳十七:“師父——我七年沒這麽叫你,這是最後一次——當年為什麽離開西秀山,你我心裏都有數,我雖欠你許多,卻無法昧着自己的良知當作什麽也沒看見。”

左念眯起眼睛:“你是在為丁憂抱不平?阿眠,她不值得你這樣。倘若你今天乖乖地告訴我渡心丹在哪裏,過去幾年我可以既往不咎。”

“是麽?”柳十七面無表情道,“宋敏兒還未點砂的時候,丁師姐是門中人人尊敬、信服的大師姐,她能犯什麽錯惹你發那麽大的火氣,非要飲其血——”

他每說一句,左念臉色越沉一分,話音剛落,那人大掌拍在桌案,霎時震碎了一個邊角:“柳眠聲!用不着你來教訓我!”

柳十七狠狠地吸氣,眼中浮現一絲血色。

左念:“你四歲父母雙亡,是我把你從長安的枯井中撈出來,給了你名字,帶你千裏迢迢地回到寧州,放在自己膝下,當成親生兒子養大……你就為了丁憂,不分青紅皂白地出逃?現在連我也不信了……好,柳眠聲,你很好。”

被他一說,柳十七有瞬間懷疑自己真是不仁不義了,但他握緊手間,直視左念愈發陰鸷的目光:

“我敬重的師父可不是現在這樣。當年那個能握着我的手教怎麽寫字的人,決計不會為了一己私欲,沒弄出個結果就草菅人命,更不會多年過去,還能與人兵戎相見,把我鎖起來只為拷問渡心丹的下落——你若當真于心無愧,就根本用不着那毒|藥!”

他後半句的音調情不自禁地提高,左念一愣,半步上前狠狠地揪住了柳十七的衣領:“你怎麽知道的,誰告訴你?聞笛?!”

柳十七嘲諷道:“左掌門,馬腳終于露出來了。”

左念手指一緊,湧起的殺念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強行壓抑下去。他放開柳十七,冷聲道:“看來幾年不見,的确該對你刮目相看……敏兒,把人帶下去,好生看管,回到西秀山之前不許他再和聞笛接觸。”

他邊說邊打開門,宋敏兒應聲而入,架起柳十七一條胳膊,半個字也沒說。

走下樓梯到關押柳十七的廂房還有一截路,柳十七見宋敏兒面色凝重,輕聲道:“師姐……你方才都聽見了對嗎?你也認識丁憂師姐,我記得當年她待你很好——”

宋敏兒呵斥道:“與你無關,閉嘴,閉嘴!”

柳十七噤若寒蟬地收回目光,轉頭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唇角輕輕上揚。

他自然不會這些計謀權衡,淨是此前聞笛所教。左念最怕失了人心丢了臉面,現在回過神來,恐怕一方面要拼命在席藍玉那兒找回場子,一方面就需得到弟子們的支持。他們莫名其妙地離開,許多人都不解其意,更不懂柳十七到底做了什麽。

宋敏兒也是如此,她可能會在左念與柳十七單獨相處時在外偷聽,這時候就該适時地露出一點當年的可疑之處,管它是不是真相,先讓她聽了去。

“如此一來,”聞笛雙手被綁着,表情卻雲淡風輕,頗有些自得道,“她不僅找我們茬的時間少多了,指不定還會自己去查左念。”

“笛哥果真料事如神。”柳十七心想,感覺鉗制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力道漸漸放松,他驚訝地從當中體味出一點迷茫。

他被推進房中,眼見宋敏兒猶猶豫豫地要關門,靈光乍現,突兀道:“師姐!我不在的這些時候,十二樓也有莫名死去的弟子嗎?”

宋敏兒的動靜遲了一瞬,但她沒回答,只猛地砸上了門。

就在宋敏兒離開柳十七廂房下了樓之後沒多久,從回廊盡頭閃出一個人影。如果她還在,應當第一眼認出這就是方才那個撞了她一下的姑娘。

這姑娘生得像個大家閨秀,此刻卻蹑手蹑腳地穿過走廊,行至客棧後院。

她将手伸入馬廄後藏着的一個鴿子籠,取出了只信鴿,又從腰間解下一個小竹筒,三兩下綁在信鴿腿上。

接着,她拍了拍信鴿的翅膀,低聲道:“去綠山閣,把信送給李夫人。”

那信鴿聽懂人言一般“咕”了聲,振翅而去。

翌日十二樓一行人重新啓程,左念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日千裏,他說不上抓柳十七回去做什麽,但執着地認為似乎到了自己能掌控全局的地方,柳十七就能不再嘴硬。日夜兼程,他們只用了月餘,便回到了西秀山。

立冬,寧州下了第一場大雪,西秀山屹立在黃雲白雪中,猶如一個美麗的夢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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