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瓷鳴徵
十二樓在西秀山中一處谷地,冬日比外界溫暖,從中淌過的并非無名溪水,而是秀水的另一條支流,名曰“岳溪”。岳溪終年不凍,在西秀山的冬日裏是一股遺世獨立的暖流。而十二樓就匿于層巒疊嶂中,隐于霜雪霧雨之後,仿佛天然被隔絕的塞上江南。
柳十七自小在此地長大,見了舊風景,難以言喻地有些心緒不寧。
他沒想到過故地重游會來的這麽快。
進了西秀山需棄馬步行,通往十二樓要經過一處瀑布。此時立冬,瀑布的水幾近幹涸,那溪邊默然伫立的一襲白衣格外惹眼——隔遠了看不清眉眼,仍能感覺到他有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冽。
左念一行人走得近些,柳十七不用他們打招呼,驀地認出了那青年的身份。他難以置信地皺起眉,偏頭看向自己旁邊的聞笛,擠眉弄眼地示意:“郁徵?”
聞笛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朝柳十七做口型道:“差點認不出吧?”随後他被看管的弟子在背上推了一把,苦笑着複又扭過了頭。
他們“交談”間,那人迎上前來,朝左念施禮道:“師父。”
左念淡淡地哼了一聲算作回應,旋即越過郁徵走在了前面。那人表情一絲變化也無,側身讓開了路,方便宋敏兒等人跟在左念身後往前。
他一同謙讓,等到準備踏上前路時,一轉身忽地見到了聞笛和柳眠聲。
從他一閃而過的疑惑中,聞笛突然明白了什麽:這次他們打道回府太突然,郁徵大約以為左念是找他興師問罪的,根本不知道聞笛犯了事。
于是他客氣地朝郁徵一笑:“大師兄,別來無恙啊?”
“還行。”郁徵猶豫地點點頭,望見莫瓷時,他萬年不變的冷漠表情出現了一絲堪稱溫和的笑意,向莫瓷招了招手。
落在隊伍最後的少年連忙跑過去,拽住郁徵的衣袖跟他走了。
柳十七對這一切簡直無法接受——在他最後的記憶裏,郁徵是那個把聞笛從溪水裏拖出來,然後不由分說賞了他一巴掌的大師兄,再往前,他也終日不茍言笑緊鎖眉頭,仿佛看誰都不順眼,成天離人群三丈遠,怎麽會容許旁人近他的身!
難道因為三十而立,沉穩懂事許多?
柳十七掰着指頭算了算,越發想不通了。
他偏過頭看聞笛,對方讀懂了他那個眼神,只無奈地一撇嘴,暗示此事小孩沒娘說來話長,現在這情況定是不允許他在這兒廢話的。
一點雪花飄落在柳十七鼻尖,他打了個噴嚏,終于找回了一點似曾相識的熟悉。
再走上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兩旁的枯枝逐漸有了新綠的痕跡,拂開一道垂柳,十二樓那肖似江南的建築便映入眼簾。
演武場重新整改過,習武時不用再依從前那樣擠在院中。場地從後山腳下移到了剛進門的空曠處,旁邊放有不少一人高的木樁與兵器架,銀光閃爍的柳葉刀整齊羅列。演武場中,一群十歲出頭的小弟子正在跟着教習師姐習武。
柳十七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左念大手一揮,從臨淄回來全程跟着他們的兩個弟子便一前一後地抓起聞笛和柳十七,把他們推推搡搡地帶到了懲罰門人的牢籠中。
所幸十二樓向來犯事的人不太多,牢籠有的年久失修,聞笛和柳十七被勉為其難地塞進了最嶄新和完好的那個。門上霎時加了三把鎖,兩個人松了口氣,完成任務一般迅速溜了,一刻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這是十二樓寒氣最重的地方,柳十七中了左念一封少陽符,一路上沒少發作,每次都被他咬着牙扛了過來。但方一進入此地,他就明顯覺得不對了。
為了方便看管,他們的雙手仍舊綁在一起,腳上的枷鎖卻解開了。聞笛見他面色有異,額上不斷滲出汗珠,輕輕地喚了一聲:“十七,沒事吧?”
“有點難受。”柳十七實話實說,觀察聞笛後,又問道,“怎麽你好似一點事都沒有?”
聞笛:“是天地功法。這內功主陰,西秀山的冬日又格外漫長,因地制宜,修習此法但凡到了六層以上,就比尋常人耐得寒了。你這些年不會一點內功沒學吧?看你還能擋住席藍玉那一劍……”
柳十七搖頭道:“學了一些,但那少陽符……我本就為溪水寒毒所擾,這麽些年一直沒好全,現在又挨了一下,到哪兒都覺得冷。”
聞笛見狀略一思索,摸到柳十七身後坐下,與他脊背相抵,自己的手就這麽蓋在了柳十七兩條經脈相交的大穴上。他低聲說了句“凝神”,随後試探着将一股真氣釘入柳十七督脈,徘徊在穴位附近不去,研究是否能讓他好受些。
帶脈繞行季肋,督脈乃陽脈之海,氣血不通時整個人都猶如沉坐水中,悶得難受。要害處被他驀地一刺激,柳十七突然像條魚似的彈起來,頭險些撞在牢籠壁上。他急促地喘息,臉色有些發青:“笛哥,住手。”
聞笛明了:“你我內功不是同一路數……怎麽,後來習的是純陽心法?”
柳十七:“算是吧,那心法名為‘鬥轉星移’,是陰陽相濟的內功。我為男子,便着重于修行六陽經,以至于如今完全擺脫當年的天地功法,開辟出——”
“鬥轉星移?”聞笛打斷他,“你到底跟誰修行?”
現在這地步應該不會更差,柳十七索性和盤托出,将他那日所言的“東海邊的高人”一一說明,只是掩去了伊春秋的姓名與望月島一派內部糾葛,化繁為簡,三言兩語講清楚了這些年的遭遇。
“……後來還沒來得及學‘六陽掌’,只背下了掌法總綱,便與他們一起來了中原。”柳十七說完,見聞笛表情越發怪異,小心道,“笛哥,我不是有意欺瞞,只是……怎麽,你聽說過‘鬥轉星移’嗎?”
聞笛皺着眉道:“這可不敢胡說,你确定自己學的是鬥轉星移的正宗嗎?”
柳十七:“不知道了,此法于我并無損害,我拎得清。”
聞笛松了口氣,道:“那便好,我對此也一知半解,就不說出來擾你心神了。你不妨暗自運氣,就依照那‘六陽經’而行。如若真是鬥轉星移,所謂陽克陰,周轉全身後說不定會好受一些。”
頓覺他此言有理,柳十七應了一聲,背靠牆壁盤腿而坐,口中默誦心經內容。
之前柳十七倒從沒想過這一層。他習武的法子很笨,知道《鬥轉星移》與其他門派不同,關鍵之處在于生死竅,至于為何,卻從沒問過。他最多占着無相功的便宜學得快,并不怎麽主動去思考,更別提什麽五行相克的邏輯。
此時聞笛向他略微提點,他頓時如同開了竅,無師自通地引導那一縷真氣周轉全身。
少陽符損害少陽三經,陰毒入骨,畏懼嚴寒,而引六陽真氣,以自在無相之法疏通,事半功倍,迅速就能驅散陰寒。
真氣經由一個小周天回歸生死竅,柳十七背後濕透,覺得舒服多了。
而人一旦安逸,就開始沒話找話。
他往聞笛那頭挪了挪,和他肩膀相抵,饒有興致問:“我見郁徵對你不再冷臉冷心的,他是轉性了嗎?之前還聽別人說妙音閣的楚掌門鐘情他,真的?”
連被問了兩個問題,聞笛一點不耐煩也無:
“這些年大師兄擔子重,壓力也大,我替他分擔一些,他自然不會對我有成見,畢竟大家都長大了,再瞅着少年時的矛盾沒意思。楚姑娘那事雖是真的,但郁徵看都沒看那繡帕一眼,直接讓人拿回去了。”
柳十七:“啊,那不是很傷楚姑娘的心嗎?”
聞笛奇怪地瞥他一眼,不太懂此人到底怎麽想的,複又慢條斯理地解釋道:“你還小,情之一字後頭,多半還跟了個願意的‘願’。縱使楚姑娘美若天仙,外人看來與郁師兄是郎才女貌,但師兄不願意,誰也拿他沒轍。”
柳十七聽不得別人對他說“你還小”,他嘟囔地反駁:“我今年都及冠了。”
“是,是。”聞笛啞然失笑,很想擡手摸一摸他的頭發,“這麽跟你說吧,郁師兄早就與旁人定下終身,就算是公主有意,他都看不上的。”
柳十七:“誰?!不會是宋敏兒吧?……天哪。”
聞笛忍着笑,高深莫測地搖頭否認,又不肯點明到底是誰,只含糊地留下一句“你不認識”。好奇心重的少年這下徹底地被轉移了注意力,蹲在一邊苦苦思索,到底是什麽人能讓臉色總跟雪山似的郁徵變樣。
沒了他的打擾,聞笛擡眼望向牢籠外的看守,難得地顯出一點焦慮。
最後一縷夕照沉入山峰,十二樓還沒有點起燈火。
門外忽地轉進一個人,他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站到牢籠前面,弓身“哎”了兩聲,吸引聞笛注意後燦爛地笑了笑:“師兄。”
聞笛臉色微變:“莫瓷,你怎麽來了,等下被發現,快出去!”
“不會的,徵哥幫我喊走了外頭的看守,我過來給你送點吃的。”莫瓷輕手輕腳地放下包袱,側耳聽了聽外頭的動靜,方才放心地打開。
裏面裝了幾個熱乎乎的饅頭,不是什麽山珍佳肴,聞笛還沒說話,已經聽見旁邊某人肚子不争氣地叫了一聲。他背過身去,示意莫瓷看自己的雙手,那繩結打得異常複雜,一時半會兒解不開。
莫瓷無奈地招招手:“我替你倆拿着,快點吃,徵哥冒着被責罰的風險守在外頭。”
他一手一個饅頭,姿态很不好看,柳十七三兩口地啃掉大半,狼吞虎咽了半晌,方才意識到他口中的“徵哥”大概是誰,霎時咳了個天昏地暗。
莫瓷:“呃,柳師兄,你這是……”
柳十七慌忙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好奇道:“那個,那個給你打掩護的人是郁徵?是我聽錯了還是他吃錯藥了?”
他言罷,莫瓷首先一愣,求助似的看向旁邊的人,聞笛立刻使了個眼色,他領會了精神,舉起手中的小半截饅頭,不由分說塞住了柳十七的嘴。
門外傳來十分刻意的咳嗽,明顯把柳十七那些話聽了進去,聞笛不合時宜地笑了,而莫瓷一腦門官司,三兩下把他們打發後匆匆走了。
柳十七嘴裏還有沒咽下去的饅頭,他默默地望向聞笛,對方眼睛還彎着,小聲道:“有些話大家心裏明白,就不用說的太清楚了。”
柳十七茫然地想:“我不明白!”
但聞笛這下怎麽都不肯說了,他聽見外面隐約傳來腳步聲,往後退了些抵着牆壁,裝作無所事事地發呆,抽空給柳十七使了個眼色。
果然不多時,那拐角處探出一個頭,陌生的看守瞥了眼,什麽也沒看出來。
外間夜幕低垂,莫瓷走出兩步,又回頭望,憂心忡忡地拽了把身邊人的袖子:“徵哥,這次聞師兄會被關到什麽時候啊?”
“都是些陳年舊事,那會兒西秀山還沒你呢。”郁徵摟過他的肩膀,“此事可大可小,就看師父如何定奪。他心情不好時會遷怒旁人,往後幾日你要來一定叫上我,別被宋敏兒的人看出端倪來,觸了師父的黴頭。”
莫瓷道:“你們二人還是如此争鬥不休麽?”
郁徵想了想,露出個十分吝啬的單薄微笑:“她心高氣傲,想學折花手,但我又不是師父定好的接班人,與她沒什麽好争的。你莫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聽見“折花手”三字,又記起臨淄城中那些場景,莫瓷猶豫道:“但倘若掌門最後将折花手給了別人……徵哥,你想過嗎?”
郁徵道:“十二樓不是皇族,沒什麽非要立嫡立長的傳統,最後折花手教給誰只看掌門的心思。依我看來,其實師父中意的接班人應當是……阿瓷,你向來不關心這些,突然問起,是不是因為師父說了什麽?聞笛又怎麽回事?”
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莫瓷心頭一震,矢口否認道:“沒有,聞師兄他……他袒護柳師兄,所以……”
說到一半的“所以”斷了,他皺眉道:“你手好冷。”
郁徵的手指捏了把他的耳朵,不再說話,仿佛他早就能料到如今的局面。那年随柳眠聲一起失蹤的渡心丹成了壓垮駱駝的稻草,從那以後,十二樓表面上還維持着名門正派的架子,內裏早就亂了。
莫瓷按住郁徵,把他兩只手都攏到自己掌心,但那位置太有限,他只能堪堪罩住十根手指。他想了想,朝郁徵的指尖哈了口氣。
暫時的溫熱轉瞬即逝,郁徵的表情卻柔和很多,像是取下了那層冰做的殼子,就這麽輕而易舉地重回人間。他走出兩步,衣擺被暈上遠方的燭火,染了點昏黃。
郁徵突然說:“今夜滅燈後我去你房裏,行嗎?”
莫瓷一愣,随後意識到什麽,驀地紅了整張臉。
有人如隔三秋纏綿輾轉,也有人心事重重夜不能寐。殘月等到最後一盞燈都熄滅後,才遲緩地爬到樹梢枝頭,有氣無力地灑開一地黯淡清輝。
下過雪的夜裏寒風徹骨地冷,宋敏兒抱着自己的膝蓋坐在榻邊,目睹眼前剛寫好的一張名單,發自內心地恐懼起來。
翌日天還沒亮,值夜的看守靠在牆邊被困意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只是個胸無大志的普通門生,萬沒有冥想整夜的精力,此時眼睛半睜半閉,嘴裏嘟囔一句交班的人怎麽還不來。
遠處有人靠近,看守以為是來接他的班,剛站起來要罵人,在看清來人的模樣後迅速地自己憋了回去,貼着牆站得筆直:“大師兄!”
郁徵略一點頭後,拂開他要往裏走,看守連忙攔下,為難道:“那個……掌門吩咐下來,除了他的手令,否則任何人不得入內去。大師兄,別為難我了。”
聽了這話,郁徵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沒說什麽作勢轉身要走,看守松了口氣,正要添上兩句,卻突然頸側一疼。
他視野全黑下來之前,看見的是郁徵眼中閃過的一絲殺意。
把看守靠在牆邊擺成自己來時看見的姿勢,郁徵思考片刻只摸出一個酒壺放在那人手中。那壺口的塞子歪到一邊,透出股詭異的清香,郁徵站起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閃身進了黑黢黢的牢籠。
他對“柳眠聲”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當年就算他在西秀山,也和自己沒有什麽交集,是個被左念帶在身邊,幾乎寵上天的小少爺,無憂無慮地長到了十二歲。
然後天資聰穎、從未闖禍的人給左念捅了個天大的簍子。
而此時郁徵站在牢籠邊上,看見裏面柳眠聲歪倒在聞笛大腿上,側身向內閉着眼,全身都放松了。
他心情有一刻的複雜:“外頭亂成一鍋粥,你們倒是睡得舒服。”
聞笛睜開眼,與他打招呼的語氣堪稱熟稔:“天都沒亮呢,你怎麽有空來?”
“渡心丹還沒交給師父,我徹夜難眠。”郁徵不理他的問句,冷着臉開了個玩笑,又道,“昨夜阿瓷都跟我說了,真有你的啊,神不知鬼不覺地騙得師父把折花手都學了。”
聞笛一笑,平素舌燦蓮花的人這時卻沉默了,安靜等郁徵下文。
“其他人都還沒有醒,等太陽出來,師父多半就要發落你們了。我适才放倒了那看守,給他用了一點毒,會短暫地意識錯亂。你要走的話,我現在就把你和柳眠聲放了,逃出西秀山對他而言,一回生二回熟。”
聞笛驚訝道:“你這是……怎麽平白無故給我這麽大的一份人情?”
郁徵沉吟片刻,道:“是阿瓷,你照顧他,幫了我的大忙。若非如此,阿瓷也活不到今天。”
聞笛道:“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屆時被左念發現你把我放走了,怎麽辦?就算為了阿瓷……郁師兄,我替你照顧阿瓷,你多年裝聾作啞,我們早已兩不相欠。”
郁徵:“不勞你操心——走不走?”
後半句輕聲落下,郁徵卻是望向不知何時醒來,睜着眼發呆的柳十七。對方一翻身爬起來,覺得手腕被綁得久了發麻,無辜地回看去,腦子裏一團空白,仿佛還在思考眼前這人和印象中的郁徵的聯系。
他提的事很有誘惑力,聞笛差一點就要答應他,但他輕輕咬了自己的舌尖,擡頭道:“你帶他走,保證他的安全。我的事沒做完,總要留個人善後。”
郁徵詫異道:“你還能有什麽事?”
柳十七慌忙道:“笛哥,我不!”
兩人聲音此起彼伏地重疊在一起,随後郁徵浮現出了然的神情,正要說話,敏銳地捕捉到一絲草木搖晃之聲。
他迅速地擡頭看了一眼牢籠四周,頂上的角落裏有個天窗,郁徵扔下句“有人來了”,輕身而起,踩在一塊凸出的牆磚上,單手拉住天窗邊緣,還沒容柳十七看清,他就像一條蛇似的從那狹窄的天窗鑽了出去,餘下白影一閃,消失在視野中。
柳十七:“……偷雞摸狗,是郁徵本人沒錯了。”
他還沒就此發表感慨,牢籠外漏下的那絲光被擋了個嚴實,聞笛察覺有異,搶先一步站起來——
宋敏兒站在拐角處,糾結半晌,忽然道:“柳眠聲,你之前說還有沒有死其他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師父是不是……瞞着我們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大師兄和小師弟這對相差了十幾歲的(推了推我的暴龍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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