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雁雪峰回
身體下墜的速度超過了風。
柳十七還沒來得及回顧他短暫的一生,就被撕心裂肺的來自死亡的恐懼吓得噤若寒蟬。他聽見聞笛的心跳也很快,就貼在耳朵邊上。
他緊閉着眼睛,半晌沒有呼吸,只感覺越來越冷,而周身都像泡進了霧中。
片刻後,他聽見不堪重負的一聲“吱呀”,接着仿佛草木搖晃,後背狠狠地撞在什麽結實而銳利的板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然而預料中的血肉橫飛垂死掙紮沒有來臨,柳十七半晌發現自己還在喘氣,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
只一眼就被旁邊的萬丈深淵吓得哆嗦,柳十七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他本來對西秀山有着某種難以名狀的恐懼,這接連一天的折騰裏沒空去害怕,這時見到深淵與雲海,嗅到雪的冰冷氣息,後知後覺地了。
他倒抽了口氣,緩慢道:“我……我們還活着?”
旁邊傳來一聲輕笑,柳十七這才反應過來,聞笛的手還環在自己腰上,而他們所在之處是山壁上凸出的一塊平整岩石上。
頭頂橫着棵救了他們命的歪脖子樹,葉子已經落光了,枝條上凝結着霜花。若非這棵樹,他們就算跳下來摔在石頭上,也要落得個斷腿斷手的下場。
柳十七的腦袋轉了一圈,渾身疼得無法自已,但好在四肢完好。他的後頸生出幾層白毛汗:“……這在哪兒呢?”
聞笛放開他,自己爬到靠裏面的位置坐好,溫和道:“沒摔傷吧?此處是我意外發現的,西秀山中除了我和莫瓷沒人來過。”
柳十七:“莫瓷?”
現在暫時安全,聞笛招呼十七在自己身邊坐下,捂着他的雙手替他取暖,細細地給他講起那錯過的七年裏自己經歷過的一些事。
“莫瓷和大多數西秀山的弟子一樣,是自己上山來習武的。他年紀小,人緣也不錯,可惜不知怎的得罪了五師叔。他那個人你知道的,就喜歡身邊圍着少年少女,這麽好像自己也年輕些。莫瓷不願拜在他門下,師叔居然一時鬼迷心竅起了……起了別的念頭,告訴莫瓷上山來,說有要事與他講。
“他覺得有鬼,但又不敢違抗。門內他熟悉的師兄也就我和郁徵,郁徵彼時去了玄武鎮替師父置辦中秋的東西,于是莫瓷找到我說了這些。我覺得的确很蹊跷,卻不敢光明正大地跟着他,就告訴他我會在他後頭,叫他放心去。
“阿瓷這孩子比你還小兩歲,長得又伶俐秀氣,惹了旁人喜歡,自己還不知情。師叔……嗯,想對他做些不好的事,他一時氣急,走投無路,竟當着師叔的面自己跳了崖。”
聞笛輕描淡寫地略去一些細節,他觀察柳十七的神色,見他沒有追究的意思,繼續道:“我那時吓壞了,等師叔走後奔到崖邊。這處是無名溪水的瀑布下游,那時又是夏天,如果阿瓷落進水裏,僥幸還能撿回一條命。我試探着喊了他一聲,結果意外地聽見了他的回應,聲音很小,但的确在的。”
柳十七接口道:“于是你偷偷爬下來,發現了這裏……跳下來只要把控好力道摔在那棵樹上,是死不了的,對嗎?”
聞笛露出個了然的微笑:“差不多吧,不過這裏上去也夠嗆。我看咱們不妨等上三五天,再作打算。如今郁徵有意整頓十二樓的種種劣象,大可以等他一會兒——他知道此處摔不死人,但我們說好了,他裝聾作啞。”
若他多個心眼,當下就能聽出聞笛明裏暗裏的旖旎,再結合此前郁徵對莫瓷的态度,立刻可以得出個驚世駭俗的結論。但柳十七漠然地一點頭,随即開始檢查自己試的手腳,試着把崴了的腳踝歸位。
聞笛:“……”
這人有時候遲鈍得讓人不知說什麽,單純還是冷淡呢,都不太合适。
斷崖邊露結為霜,方才落地時他的臉頰被樹枝刮傷了,這時全身放松才察覺到痛。柳十七抹掉傷口滲出的一串血珠,适應了山風後轉向聞笛。他攏了攏單薄的外衫,道:“方才你被星如雨打中,毒發怎麽辦?”
“我帶着解藥。”聞笛目光柔和不少,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一個小紙包,展開後露出少許米白的粉末。
柳十七認得星如雨的解藥,放心地看他服藥後坐到一邊運功。
山壁凸出的斷石位置并不大,兩個人擠在上頭後只餘下約莫半尺方圓的空間。
聞笛毫不畏懼寒風似的,三下五除二地脫掉了自己的外衫,又解開中衣,背對柳十七,把一個小瓶塞進他手中:“替我抹藥。”
小瓶中是上好的金創藥膏,星如雨尖銳帶毒,其中毒素可用解藥驅除,但外傷卻無法。此地嚴寒,如若不快些上藥,傷口貼着衣物遲遲不能好轉,恐怕還有惡化風險。
聞笛的後背常年不見日光,比其他地方透出一股病态的蒼白。此時上頭幾點猩紅,嵌着銀光,傷口深達寸許,汩汩流血。柳十七不敢怠慢,伸手貼上他後背,慢慢地用內力逼出那幾枚暗器,封住穴位後抹藥,下手又快又穩。
從頭到尾聞笛只發出一聲短促的哼聲,柳十七擡頭一看,疑惑道:“笛哥,你耳朵怎麽這麽紅,我碰痛你了嗎?”
聞笛:“沒事,我……興許是那毒還未散幹淨。”
柳十七不疑有他,“哦”了一聲,替他把中衣穿好,又抓過旁邊的外衫披在聞笛肩頭。他縮在一旁,百無聊賴地四處打量。
雁雪峰中本有一條瀑布,依柳十七那朦胧的記憶,似乎就是斷崖附近,方才聞笛亦提到這一件事。具體方位他并不清楚,下意識地找向那處,思考着倘若順着水流往下,能否找到另外的出路。
他轉了一圈,記起冬季是枯水期,難怪連水聲都沒聽見……
“哎?”柳十七忽地發現山壁的一處異常,拍了把聞笛的肩,“笛哥你看那兒!”
聞笛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一丈開外的地方,不仔細看決不能發現那裏藏着個尺餘見方、勉強可容一人進出的小山洞——
聞笛喃喃道:“原先是被瀑布蓋住了,怪不得我上次沒印象……”
他驀地停下後仔細一想,站起身來:“左右在這等着又冷又窄,十七,有沒有膽量和我去看看那山洞裏藏着什麽?”
“再不濟裏頭風要小些。”柳十七接口,唇角輕快地上揚,“你先去吧,我輕功比你好。”
聞笛笑罵一句“胡鬧”,并不推辭。他目測一番與那山洞的距離,洞口平整仿佛人工鑿出,上頭留了快凸出的岩石,顯得非常刻意。
目光微沉,聞笛提氣輕身躍出,單足在樹枝上一點,手臂撐了把山壁,即刻躍出數尺,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亂。只一呼一吸的工夫,他便左手吊在了那塊岩石上,身體一扭,迅速鑽去了那山洞裏。
半晌,柳十七聽見裏頭傳來聞笛的聲音:“裏面是幹的,有點窄,你進來時小心。等等,好似……有光!你快來!”
他訝異地張了張嘴,不敢再耽擱,也學聞笛方才的模樣,身輕如燕地蕩去了。柳十七還有點虛弱,差點沒抓穩,好在他反應迅速,單腳踩進了岩洞入口,趁着下墜的力量把自己甩了過去,頭撞在山洞內壁上,又是一陣七葷八素。
柳十七擡手按着太陽穴想緩解耳鳴,聞笛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聲音帶笑:“輕功比我好,嗯?吹牛吧你。”
懶得和聞笛計較,所幸有驚無險,柳十七調轉了個頭腳。此處太窄,他們若是幾歲的孩子尚且能直起身走,如今個頭高了,只好狼狽不堪地雙膝跪地爬着往前,柳十七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徑直跟在了聞笛後頭。
他越過聞笛的肩頭看見了他所說的光,還在很遠的地方,像一個明亮的幻覺,但卻真切地能夠觸摸到。山洞裏凹凸不平,免不了被橫生的岩石撞到手腳,一路磕磕絆絆,聞笛并沒比他好到哪兒去,他在前方探路,好幾次被割傷。
他們好像走了很久,中途有長長的下坡,只能聽見岩石滾動與呼吸的聲音。
光點越發明亮了,映着雪光似的,聞笛閉了下眼,回頭對柳十七道:“快了。”他适應了昏暗,驟然被強光撲面,眼睛還有點疼。
腳下踩的石頭漸漸平整,空氣中開始彌漫一股奇異的草木味——在這個季節的西秀山幾乎不可能發生,聞笛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朝背後伸出一只手,柳十七沒怎麽猶豫就抓住,指尖傳來的溫熱告知他都是真實,霎時寬慰了因未知帶來的不安。
聞笛踏出最後那步,被撲面而來的綠色迷了眼。
“天啊……”緊跟在他身後的柳十七似是感慨,又更像不思議的自言自語,“這裏難道是西秀山的腹地嗎?好暖……”
這不知誰人開鑿的山洞裏仿佛已經提前結束了漫長的寒冬,迎來初春氣息。整個新綠盎然的區域仿佛在山腹中開辟的谷地,四面暖意融融,周邊還有些幹淨的積雪,顯示着此處常年無人踏足。
西南角上一泓溫泉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聞笛聳了聳鼻子,果然嗅到了藏在花香底下的一絲硫磺味——難怪這裏這麽暖,方寸空間,溫泉天然而遺世獨立,若非他們這次誤打誤撞摔下了山崖,恐怕再過個幾十年也不會有人發現。
四下安靜,不時傳來踩着草葉的窸窸窣窣,偶爾還能聽見一兩聲遙遠的鳥鳴。
聞笛回過了神,喃喃道:“天無絕人之路……這可真是柳暗花明了。”
他們花了約一炷香的工夫就摸清了整個谷地的範圍,一片平坦,頂上能從日月星辰的變化察覺出時間流逝,綠樹與白雪同生,草地勉強還算齊整,只是長得太高。
聞笛拔劍把當中過長的草叢修剪過,然後席地而坐,道:“我猜此地又在瀑布下面,剛才一通走,方位恐怕臨近旁邊的鵲峰。鵲峰不高卻險,平日裏沒人會去那裏找不痛快,這裏一見便是有人刻意為之。奇怪,十二樓的藏書閣竟沒有任何記載。”
柳十七在溫泉邊蹲下身,手伸入泉水搗弄一番,道:“泉水似乎無害,我看咱們能窩在這兒好幾天了,就是沒吃的……”
“誰說沒有?”聞笛含笑道,指向一旁的樹下,幾只山兔正歡快地啃草皮,“還帶着火石,慶幸當時他們沒搜我的身。”
柳十七:“……我該說什麽,心想事成?”
生活在谷地裏的小動物沒見過人,在它們眼中聞笛與柳十七好像只是個子大些的同類,山兔理也不理二人,直到被抓着耳朵提起來,都沒有一絲反抗。
聞笛:“見它這般不設防,我忽然有點不忍心了。”
他捉着兔子摸了摸,把它重又放在地上,拍了一把後,那灰色的兔子幾步跳遠。聞笛扭頭道:“餓了再說吧,前夜多虧莫瓷拿了吃的來。”
柳十七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反複在四處游蕩,試圖找到除了山壁洞穴之外的出口。
除了被他們削平了的溫泉邊,其餘地方仍舊是草木覆蓋,又不是盛夏那種茂密,佳木秀而繁陰,有一種詭異的靜谧。柳十七四處溜達一圈,自覺周圍的樹木和西秀山中如出一轍,但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出路。
聞笛比他冷靜,他撿了一堆沒來得及腐化的枯枝,在中央生了堆火,把受潮的外衫脫下來烤,只穿着一身中衣,看上去無比單薄。
“既來之則安之,你別四處晃了,腳傷好全了沒?”聞笛提醒道。
柳十七道:“沒什麽大事,只是我忽然……在想,不知師兄們能不能找到渡心丹妥善保管。當年釀出好大的誤會,江湖中人只怕都以為那是救命良藥。”
聞笛:“從某種意義上的确是救人性命的,但活下來的人經過陰陽颠倒,多半也沒什麽好下場。練功最講求天人調和,按理說,折花手作為十二樓掌門間的不傳之秘不應該這樣。宋敏兒不是去查了嗎?一開始也并非如此。”
柳十七托腮道:“這十二樓還真是藏污納垢,我們小時候怎麽沒發現呢。”
“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聞笛開了個幽默的玩笑,“所謂名門正派都是旁人說的,他們能看見的自然全是表象。十二樓自前幾代掌門起就漸漸變了味道,等到了左念這一代,才越發瘋魔……”
柳十七不語,心道:“名門正派?何謂‘正’,何謂‘邪’?既都是世人定下來的一黑一白,那麽正道也就是一句空話。如此一來,做人只需随心所欲不就好了?”
“十七?想什麽呢?”聞笛喊了他一聲,把外衫重又披到身上。
柳十七敷衍道“沒有”後,感慨:“我現在有些慶幸師父廢掉了天地功法……以前覺得十二樓是世外桃源,這次一回來只覺得恐怖。”
聞笛摸了把他的頭,站起身來想找點枯枝添進火堆,斟酌着回話,突然被一棵樹吸引了注意力——按理來說此間無人涉足,樹木的長勢必然差不多,惟獨這一棵青松比旁邊的都矮了一截,總不能平白無故地“營養不良”了吧?
他走過去,細細觀察那棵樹,半晌後蹲下|身,開始挖起了樹根邊的土。
“笛哥,做什麽呢?”柳十七見聞笛反常的表現不由得問道。
聞笛頓了頓,道:“我懷疑這裏有東西。”左右現在無事,地面上沒有不尋常,不見得地下沒有藏蹊跷之物,這別有洞天的地方本身就是個天大的秘密。
誰人所建?為何物所建?是鎮守風水,還是埋藏了重要的東西?
最關鍵的是既然在西秀山,怎麽好似十二樓一個人都不知道此間所在?
泥土松軟,只用手就能掘開,偶爾遇見石塊,聞笛解下随身的短刀繼續深挖。他做事專注,柳十七不多時也跟了過來,蹲在旁邊幫忙。
“哎?”指尖與什麽堅硬物事碰到一起,聞笛情不自禁地蹙眉。
他小心翼翼地在泥中摸索,拂開表層的土,不多時一個四四方方的輪廓竟露了出來。聞笛與柳十七對視一眼,動作加快許多,用短刀順着模糊的輪廓刻出界限,他順着邊角往下一摸,眼睛微微睜大:“是個箱子!”
柳十七:“拿出來看看?”
聞笛心跳加快,他有一種奇異的預感,這裏面裝的東西不論如何一定與十二樓有關,說不定他們撞了大運,裏面寫了折花手的破解之法呢。
誰也沒有多說話,注意力統統集中在不知誰人埋藏的箱子上。柳十七額頭滲出細細的汗水,他擡手擦了一把,弄了滿臉的泥濘印子都渾然不覺,緊盯着那箱子,直到漸漸地顯露出花紋,最終被聞笛刨了出來。
箱子寬不過半尺,是個鐵質的長方,上頭有一把小鎖,四面刻着精致的花紋,仔細一看仿佛是百花齊放的盛景,雕刻之人大約是個內行,用的模子也并非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像額外定做只此一個。
聞笛掬溫泉水把上面沾的濕土擦幹淨,對着那花紋啧啧稱奇:“可真漂亮。”
柳十七欣賞不來,催促他打開。聞笛溜門撬鎖自有一套辦法,他無奈地瞥了柳十七一眼,随手摘下了對方束發的樸素簪子,又意猶未盡地拽了一把他的發辮。
簪子是木的,聞笛拿短刀削得更尖些,垂眸開始搗鼓那鎖。鎖的材質與箱子不同,看不出到底是哪種金屬,放在地下這麽久居然都沒生鏽。聞笛的手很穩,呼吸綿長平靜,看得旁邊的柳十七也跟着心平氣和了。
“咔噠”一聲吼,聞笛輕輕吐出一口氣:“開了。”
甫一打開箱蓋便能輕易聞到些許奇異的香味,竟和渡心丹的味道有幾分相似。柳十七“诶”了聲:“這……這是什麽?”
箱中放着一團白絹包裹的物事,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聞笛在內壁摸索一圈确認沒有機關後,小心翼翼地挑開白絹,露出這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秘密的真容。
竟是一卷竹簡。
聞笛拿起來,那竹簡入手冰涼,接觸空氣後迅速地被潮濕感染,泛起一層細密的水珠。他用力地擦了擦,然後将它展開來。
鮮紅的字仿佛以丹砂寫就,在雪光與綠樹的映襯下格外觸目驚心。
待看清了最盡頭的四個字時,聞笛和柳十七同時呼吸凝滞一拍,徹底地震驚了。
——《天地功法》。
作者有話要說:
武俠小說套路之山洞肯定有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