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地功法

天地功法,十二樓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折花手與春水刀法的依托,其中意通經脈之法獨步天下。而傳聞中除一人外再沒有達到過的天地功法第十層叫做“天地同壽”,是十二樓歷任掌門苦苦追尋的武學極致。

它為什麽會在這裏?

如果這是真的《天地功法》,那十二樓中人人修習的是什麽,贗品嗎?誰真能膽大包天到藏了這麽大一個秘密嗎?會不會害人,還有……

那個處心積慮把它藏着這裏的人,到底是誰?

聞笛腦中嗡嗡作響,頃刻亂成了一鍋粥,無數問題鋪天蓋地地把他淹沒了,他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是好,腳下不穩地往後退了一步,手中竹簡“啪”地掉在地上。

“笛哥!”柳十七喊了一句,弓身撿起竹簡。

他也在十二樓待過,也修習過天地功法,自然明白聞笛的震驚。但他稍微理智些,匆忙地把那竹簡上的文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吃力地從記憶裏撈出當年背下的天地功法口訣,驚訝發現兩邊竟好像完全一致!

那,這玩意兒到底有什麽意義?還被鎖起來埋在土裏?

“好像是一樣的。”柳十七蹙眉喃喃道,他拿不準主意于是遞給聞笛,讓他定奪。

經由方才那出聞笛也冷靜了些,他掐着自己的穴位拼命壓抑情緒,然後拿過了竹簡。不同于柳十七的匆匆一瞥,聞笛看得很細,每個字都沒放過。

他看到一半便随意地在旁邊草地上坐下來,單手托腮,不覺念出了聲:“……八脈者,先天之根,一氣之祖。分走陽跷至湧泉,一寸二分臨绛宮,徐徐意去領尾闾,雙下帶脈交勞宮(*注)……咦?好像有些不妥。”

柳十七:“怎麽?”

聞笛詫異道:“前九層與我們修習的都大同小異,唯有這第十層……我曾僥幸在左念身邊侍奉時看過一眼,那《天地功法》是一本書冊,十層的‘天地同壽’所寫的走穴方式、順序以及吐息調整,與這上頭俱是不同。”

柳十七:“你确定麽?”

聞笛用那竹簡打了他一下:“此事我不可能記錯。”

柳十七湊過去嗅了嗅那鮮紅的文字:“寫字的材料應該是渡心丹未成形前的藥膏,中有丹砂和鹿血,味道也一模一樣。”

他又摸了摸那字跡,道:“奇怪,這些字并不是寫上去,統統有凹陷,反倒更像是刻的。只是竹簡薄而脆,在上頭刻字,內功想必已經爐火純青才好控制力道……”

聞笛飛快地跳過剩下幾行,萬幸最後的落款處留有竹簡主人的感慨。

“鐘不厭?”柳十七問道,“誰啊?”

“沒記錯的好像是第三十四任掌門,距今快六十年了。本門秘史上記載,他離‘天地同壽’只有一步之遙,後來自毀修為,将掌門的位置傳給了自己的大弟子,之後便不知所蹤了。左念對此人很是推崇,但他為何突然瘋了一樣葬送全身內力,誰也不知道。”聞笛解釋完,順着留下的字看過去。

字跡與天地功法上不太一致,顯得更飄逸些,也不像正文用的丹砂刻字,而是正經拿筆寫的,墨跡經過歲月仍舊嶄新如初。

鐘不厭沒有世外高人愛掉書袋的毛病,寫的內容十分淺顯易懂,全是大白話,一讀就明白,甚至還能從中發現點他當年寫下這些字時的心思。

聞笛念道:“同壽之道淨是胡鬧,倘若真到了存于天地之際,必将滅絕人性,斬斷七情,如此一來人與山石的确沒有區別,說是永存也不為過。而人活一世,唯有情之一字至關重要,豈能輕易割舍?我自毀修為,不願做那枯坐山中之人。天地功法之精妙,我派止步于第九層,已能獨步天下。封存此法,永不見天日,當從不厭始。”

最後還有些歷代掌門在上原諒弟子擅自決定的廢話,聞笛一時沉默了,再望向柳十七,目光不由得無奈起來。

柳十七卻“噗嗤”地笑出聲:“這些前輩未免太過任性。”

聞笛笑不出來:“你還記得宋敏兒說過的話嗎?她查過,天地功法和折花手并非一開始就讓人走火入魔的,雖然修習之法本身損害軀體經脈,但禍不至死。是某一任掌門研制出渡心丹後,突然間這樣的人就變多了……”

柳十七:“你是想說,制出渡心丹的人也是鐘不厭嗎?他圖什麽?”

聞笛:“興許……渡心丹并不是輔佐修習之物,而是個……警告呢?”

柳十七聰穎過人,當下道:“是了!他封存天地功法,給第十層篡改成了難以企及的境界,本身‘天地同壽’已經要耗盡一生心血,如此一來更加難如登天。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誡後人不要試圖挑戰第十層,根本沒有‘天地同壽’。”

聞笛:“倘若明白人,稍一推測渡心丹的用意與名字,就能明白這東西的真正內涵。可惜左念、包括他之前的幾位掌門都太過偏執。自拜月教覆滅後,十二樓風頭正盛,他們更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再而三地嘗試。”

柳十七拿過竹簡,正要仔細看看,手指一動忽然感覺到了什麽。他訝異地把竹簡翻了個個兒,道:“笛哥,背面還刻有字!”

聞笛連忙接過,每一片竹簡背後的小字都沒有描色,筆畫又細如蚊蠅,入手只覺凹凸不平,一時半會兒無法分辨出到底寫的什麽。

他一言不發地坐到一邊,撕下一片衣襟反面鋪開,摸索着、仔細辨別着那上面的字,等摸出一兩個看得清了,便咬破手指寫在白衣上。他像完全不覺得痛,眼中只有這卷偶然所得的竹簡,如饑似渴地研讀起來。

柳十七見他認真,不好打擾,一邊胡思亂想着“笛哥這樣反而更像那日慧慈所言的‘心無旁骛’境界”,一邊左顧右盼,不時四處蹿來蹿去,把此間真當成了個安身之地。

等他折騰得累了,随意蜷起身子,立刻便能睡着。

日頭漸漸地西落,柳十七靠在溫泉邊的樹上小憩醒來,身上蓋的一件外衫随着他的動作落在膝頭。他認出是聞笛的,迷茫地拾起衣袖看向那人的位置。

那張衣襟已經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紅字,而聞笛皺着眉,還在繼續辨認,弓着腰時他的脊背顯出一條好看的曲線,脊骨微微凸出,卻一點也不羸弱。

柳十七把衣服抱在懷裏坐到他旁邊去,下巴自然地靠上了聞笛的肩膀,就着個無比親密的姿勢默讀他寫下來的東西。聞笛的字沒有正經練過,正因如此才更顯銳利,與他平素溫文爾雅的性格大相徑庭,仿佛可以依照字跡推斷出他不曾展露人前的一面。

他打了個哈欠,溫熱的吐息挨着聞笛的耳朵:“笛哥,看出什麽了嗎?”

“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聞笛擡手拍了一下柳十七的側臉,渾然不覺兩人這樣好似有些不尋常的暧昧。

柳十七:“我看你寫下來的前幾行,有點像折花手。”

聞笛:“不錯,這竹簡背後不知被誰刻上去的,正是折花手的兵譜,和渡心丹的制法,但都和左念所傳授的沒有什麽區別,應當就是最初的版本。”

“那寫上去有什麽意義呢?我覺得有蹊跷。”

“我以為的和你恰恰相反,如若這也是鐘不厭留下的,那他可能單純想把本門的秘密都留在竹簡上。反正此處百年也不見得有人會來,故而成了個……”他說着,拿寫好的字給柳十七看,略一偏過頭,嘴唇輕輕地擦過了少年的耳朵尖,霎時就頓了一拍,半晌吐不出完整的詞句來。

柳十七一無所知,眼睛眨了眨看向他:“繼續說呀。”

聞笛幹咳了幾聲後強裝鎮定道:“總之,這更像一條後路。此人用心良苦,更甚前幾任鑽研折花手的掌門。”

說得再多其實也不關柳十七的事,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現在反正也沒事,你要按着這上頭的天地功法修習嗎?笛哥,你練到第幾層了?”

聞笛:“郁徵先我一步突破第九層,在此前回程路上我每夜暗中調理內息,如今內功應該也達到了第九層的關口上,半步之遙,一直沒有時間跨過去。”

“此處清淨沒有外人,我陪你練武。”柳十七痛快道,掂量了手中的長河刀,笑了,“正巧我從來了中原,功夫就有些落下。此前師父對我說,若是過了二十,我基本功又紮實,自可開始修習本門的‘六陽掌’。”

他思維跳躍,聞笛還沒說話,柳十七忽地笑得更開,活像想到什麽好玩的事,指了指聞笛,又指了指自己:“折花手主陰,六陽掌主陽,我們二人也算得調和了。”

“去你的!”聞笛一巴掌扇在他後背,下手輕得猶如愛撫。

山谷中鮮有風聲,此時一陣清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溫泉水蒸騰起暖融的白氣。柳十七跳開去,放下長刀,把腰帶一紮,認真地開始默誦口訣。

不知是否因為兒時颠沛流離的經歷,他的生長總比旁人慢上一點,分明弱冠之年了看着還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腰是真細,柔韌得如同春日裏的柳枝,随時帶着點淡漠的、不谙世事的神情,眼神太過清澈,總讓人忽略他五官其實也英俊。

聞笛手中的竹簡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輕響,他如臨大敵地拾起來,埋頭繼續往下讀。心裏卻像打翻了一個隐秘的匣子,放出來的東西美麗而危險。

他喉頭一動,才發現自己口幹舌燥。

習武講求專注,而柳十七受到自在無相功的影響頗深,自然于聚精凝神上另辟蹊徑,事半功倍。他一旦進入短暫的“閉關”狀态,靈臺澄澈,周遭寂靜,五感幾乎喪失,只能聽見微弱的外界聲音,徹底地把自己隔絕。

他十七歲那年的夏天,解行舟開始修煉六陽掌。伊春秋教導時也不刻意回避柳十七,就任由他在旁邊聽了。

此法外化自《鬥轉星移》,是望月島所有男弟子夢寐以求的最高武學,練到登峰造極之時可一掌拍斷山石巨木。其他流派中也有類似的招式,譬如菩提堂的龍骧掌法亦是出了名的剛猛,但因它不怎麽顯露于人前,就沒了可比較的餘地。

六陽掌最要緊在“大巧若拙”四個字,招式簡單質樸,卻對內功要求極高,少陽、太陽、陽明三經六脈無一處不因勢而動,若無身後內力支撐,此法來不及等到發力,首先就立刻逆行岔氣,損害自身修為。

“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這是落無痕。

“霜寒十年為一劍,亂雲飛渡仍從容。”這是北冥劍。

唯有六陽掌,只一句“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當年解行舟百思不得其解,封聽雲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他們從不知何謂“俠骨”,習武只為了習武,沒人能窺破望月島的開山祖師遭遇過何種境界。

柳十七這時恍惚間覺得自己碰見了紛雜塵世的一角,模糊地捕捉到了幾十年前那人的心情——定是有許多不平,卻又郁郁寡歡,只能借這大開大合的掌法發洩。

也無怪這掌法雖然霸道,但始終藏着一股柔情,能與北冥劍、落無痕同根而生。

“他是個什麽人?這麽矛盾,又好似很高深,心中有經緯。”柳十七驚覺自己沒有問過王乾安之前望月島的歷史,突然間對那位早已作古的祖師起了十分的敬畏。

掌法總綱刻在腦海中,柳十七順着走了三式,已經滿頭大汗。

他手腳一軟,驀地坐在地上。若在望月島,或者其他沒人管的地方,他一會兒也就自己爬起來了,但眼下不知怎麽想的,柳十七擡起頭,突然就覺得自己有個發洩委屈的地方,立時一點酸痛都放大了。

“笛哥,我手疼。”柳十七道,果然那邊還在研究竹簡的人馬上走過來。

聞笛擡起他的手轉了一周,溫和道:“怎麽了?是不是還不習慣新外功,沒人指導,你就不該多練,亂七八糟的……”

柳十七離他很近,眼神一閃,又道:“沒有,只是有些不舒服。”

聞笛見他沒大事就是找由頭撒嬌,捏了把柳十七的鼻子。眼看太陽落山,谷地裏也開始變冷,四周沒有能夠取暖的東西,他便生了一堆火。

折騰一天一夜,這時才饑腸辘辘。

聞笛自己倒是沒什麽,常年饑一頓飽一頓的也就過了,可現在有個一遇上自己就退化成不知事年紀的孩子還等着吃。聞笛雖有心覺得那些兔子可愛,此刻也不得不開個殺戒。

在聽見柳十七的肚子又無力地叫了聲後,聞笛握住短刀起身:“我給你弄點吃的。”

那些山兔四下分散,聞笛正琢磨着抓哪一只,突然草叢裏傳來奇怪的聲音。二人警惕了一瞬,卻見那半人高的野草中鑽出了一只灰灰的肥肥的……

大兔子。

兔子還叼着一串淡黃色的果實,背上的毛濕透了,貼着身體,一雙眼睛看向聞笛有些恐懼,放下果實後一扭屁股撒丫子逃了!

聞笛:“……”

不得了,西秀山的兔子成精了!

不論如何,兔子拿來的東西好像還能入口,聞笛眯着眼睛回憶了片刻,覺得那兔子的白尾巴很眼熟,提着狀似葡萄的果實回到柳十七身邊,忽地記起了前因後果:“我下午抓過它,莫非它看出來咱們不懷好意,趕緊找了東西來,免得自己被吃嗎?”

柳十七随便用溫泉水洗掉果實上的泥土,不顧聞笛再多研究,徑直吃了一顆。

果實長得像葡萄,吃起來味道也差不多的酸甜多汁,雖不能飽腹,一時充饑倒也尚可。聞笛查探後,下定論這興許就是山間長的野葡萄,西秀山本身靠近西域,山中氣候萬千,長了這東西也不奇怪。

兩個人将那兔子叼來的幾顆野葡萄瓜分一空,正在思索下文時,草叢忽然又動了。

灰兔子還是那副膽小如鼠的樣子,放下果子後小尾巴一顫,匆匆忙忙地溜了,生怕慢一步又被聞笛抓過去琢磨是烤了吃還是煮了吃。

聞笛這下徹底笑出了聲:“常言道動物也是有靈的,看來真不假,好歹是修道之地的兔子,時間久了莫不是能看得懂人的意圖。”

後來灰兔子來了好幾次,每次都帶着一大堆野葡萄,還有些其他的果實,似乎是它專程交出了自己的儲備糧。次數多了,它見兩人沒有惡意,漸漸地也敢把東西放得離聞笛近一些,柳十七試探性地摸了把它的耳朵,灰兔子竟沒有躲。

“它夠喜歡你的。”聞笛說,順手塞了顆紅果子給柳十七。

山間野果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兩人一邊談天一邊留神兔子的來來去去,不多時也填了個八分飽。柳十七吃多了就犯困,靠在聞笛肩上,意猶未盡地把這兩天的經歷過了一遍,仍覺得猶如在夢中。

而月亮緩慢現了形,清輝與雪光相映照格外動人。

他就此想起中秋時二人的久別重逢,解行舟的警告猶在耳畔,還有聞笛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左念沾滿雙手的鮮血……

“笛哥,”柳十七道,“我問你一件事,你能如實回答我麽?”

那人輕輕拍着他的肩膀,眼皮低垂,仿佛有意哄他睡覺:“問吧,我幾時騙過你。”

柳十七稍微坐正了,殘雪清泉,嫩草新葉,詭異地搭配在一處,仿佛也恰如其分地引誘起了他深藏在心的疑惑:“你剛到西秀山時,用盡方法讓左念收留,教你習武,我以為你對他很是敬重。但渡心丹和折花手……你分明想到了那麽多,他卻從不聽你的嗎?”

他問的實在太含蓄,沒有點破的話還有許多層。

你到底是恨他還是敬他?你若恨他,為何要學十二樓的功夫?若敬他,又隐瞞他諸多真相,他走火入魔,為何你看上去鎮定,還帶着一絲意料之中的快意?

以聞笛的敏感怎會想不出,他面上轉瞬即逝的慌亂這次沒逃過柳十七的眼睛。握住聞笛的手,柳十七看出了他的猶疑,加重語氣道:

“笛哥,你我自小生活在一處,你待我如親生弟弟。現在一同經歷了生死,我不會不信你,但這件事我真的想不通。”

聞笛手指上還留着野果的香味不散,他半晌後輕嘆一聲,旋即幾乎自嘲地笑了:“你是懷疑我一直戴着面具,怕我騙你。十七,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你好,很多東西我不願讓你背負,怕擋了你的路。”

柳十七眉頭一皺,若有所思,還沒再追問,聞笛反握住了他的右腕。

“好,我今日就告訴你。”他言語間染上柳十七不熟悉的戾氣,目光也沉沉的,仿佛記起了什麽令人恐懼的故事。

“我告訴你,我恨他,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因為他毀了我的一切,他殺我父母,還害得我與弟弟失散多年,至今沒有相認。

“讓他收我為關門弟子,教我折花手,這些只是我為了殺他做的準備。得到他所有的東西,再一樣一樣地毀掉,讓他痛苦不堪,左念武功獨步天下,我就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憑什麽他不能嘗嘗失去一切的滋味!

“十七,家破人亡之痛,殺父之仇,我已經忍了十四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前句“八脈者先天之根一氣之祖”出自《八脈經》,後面四句七言是我随便編的。

“白鳥一雙”句出處戴複古。

“縱使俠骨香”出自李白《俠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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