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長安故人
柳十七瞥了一眼聞笛,發現對方正在看自己時,又扭過了頭。
自從那天聞笛在他面前罕見地情緒失控後,他們每日依舊默契相處,吃東西——聞笛後來抓了幾只山鼠烤——練功,習武,但再沒說過話。
他出于不知名的詭異心理,一開始是被吓到,随後竟遲鈍地生出了叛逆,要和聞笛唱反調了。柳十七沒經歷過險惡,他知道父母亦是被仇家殺害,但從未有過很直觀的仇恨,更別談像聞笛這樣恨入骨髓,苦心孤詣地謀劃,就為了手刃對方。
說起左念時恨得咬牙切齒的人怎麽可能是他的聞笛呢?
一開始說不出話,然後就不願意說話了。
看出柳十七需要時間接受,聞笛并沒催他,也不像以前和他講道理。他們分別的這些年,聞笛只能靠猜想去推測柳十七到底過的什麽日子——想也知道和他天差地別。
他天生就該無憂無慮的,習武是出于嗜好,做的事也該有理有據,不曾感情用事,非得分個是非之後,柳十七才能判斷自己的行為是對是錯。這些日子與他重逢,他所做的大部分決定都一頭霧水,回想起來,很不像自己的處事原則。
“是得讓他先靜一靜,其他的事以後走一步算一步。”聞笛想,默默地遞過去一只剛烤好的山鼠腿。
這種小動物是他偶然發現的,住在幾棵稀少的竹子叢中,因為食草籽飲露水,沒什麽怪味,一窩一窩地潛伏在漫長的冬天裏。聞笛打過兩只來吃,沒有調味也能夠下咽,比一直吃果子來得實在。
柳十七愣了片刻,接過去,目光猶疑一瞬好像想說話,但又倔強地忍了。
“哦,在跟我鬧脾氣。”聞笛忍着笑想,寬宏大量地決定不和他計較,“說不定老早就氣過了,只是拉不下臉來和好。”
但他轉念一想,又笑不出來了:“知道這事就要氣好幾天,若是被他曉得了真相,恐怕真會崩潰。當年若不送走他,我卻沒別的路可選……”
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氣,三兩下把餘下的山鼠肉撕了吃,然後站起身去那一小片尚未被他們荼毒的樹叢中練功。
那本可能是鐘不厭留下的《天地功法》正本連同餘下的內容全被聞笛一字不差地拓在了白絹上,竹簡重新收回盒子中埋入地底,算作物歸原處。而他不用柳十七多勸,選擇了跟着這一套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天地功法,再繼續修習。
同玄黃做交易時,聞笛曾有幸從他手中看了一本傳聞中的武功秘籍,尚且不知名字,但有幾行正巧點評到十二樓,将天地功法的缺陷一一指出。他暗自記下,修習中極力避免,自覺氣脈溫和,沒有半點陰陽失衡的前兆。
按郁徵的經歷來說,天地功法練自第九層時會短暫地讓人經脈逆行,但這時間極短,不适結束後也就罷了。但聞笛卻沒有這種感受。
他後知後覺地明白這興許就是鐘不厭設下的局,讓人知難而退。
鐘不厭當年再痛恨功法的無情也不會拿自己的門人作試驗,只是阻止他們追求“天地同壽”,原版的《天地功法》裏自然沒有這一份關隘了。
聞笛偶爾夢回時會感慨,左念苦苦追尋的東西,他得到得如此輕易,簡直如同硬塞。而左念備受折磨的非難,他卻莫名其妙地避免了。
于武學一道,他是因為放不下仇恨,才誤打誤撞地有了今天的成就……
用心不純,卻能遇到如此機緣,是人的際遇各不相同,還是上天有意同他開玩笑?不是只為了報仇嗎,老天偏要讓你遇見珍寶,且看如何抉擇?
聞笛握緊了手間,運氣後手上眼花缭亂地連變化了七個動作,一指朝向樹幹而去。樹枝輕顫,葉子卻紋絲不動,他抽手之後,那樹幹上留下了個黑洞洞的窟窿。
他提着這口氣繼續動作,步法巍然不動,眼睛微閉,腦中急速掠過三十六式折花手。
看花狼藉。踏花歸來。落英缤紛。
疏影橫斜。穿花拂柳。孤芳自賞。
……
最後一式淩厲萬分,名叫“花開堪折”。
聞笛收回手時,那棵樹的樹幹已經找不到一塊好皮,他不以為意地擦了擦手,仔細地端詳了片刻。他的手并不細膩,掌心還有常年握刀形成的繭,骨節分明微微凸出,捏上去不香也不軟,他再不是個少年了。
他吸了吸鼻子,記起小時候的柳十七睡不着抱上枕頭來找自己,一晚上被他捏着手掌睡了一宿,第二天還能看見掌心的兩三個指頭印——聞笛心頭一軟。
他這麽想着,收了因折花手帶來的戾氣,一路撩開草木走了出去。
正思索着怎麽開口結束突然開始的冷戰,聞笛卻突然聽見柳十七的聲音。
少年還坐在原地,只給他一個筆直的背影。大約有時候沒說話了,他一張嘴先結巴:“笛、笛哥,我有話對你說。”
聞笛立刻覺得稀奇,他打起精神在柳十七旁邊坐下,鞠了一捧溫泉水洗幹淨指尖因為破皮的一點血跡,接了他這個臺階,平淡道:“說吧。”
柳十七好似打了很久的腹稿,起頭時打了兩個趔趄,後頭就流利起來:“我那天生你氣,是覺得……他是你的師父,就算深仇大恨,這麽多年對你也算有養育教導之恩,從未真的對你太差。他殺害旁人的事一碼歸一碼,單就你倆的殺父之仇……我爹娘也是給仇家殺了的,如果我知道是誰,說不定也和你一樣憤怒。但我做不到。”
他又卡殼了,聞笛循循善誘道:“做不到什麽?”
柳十七:“蟄伏十四年,只為了報仇。”
聞笛默然扭頭看他,鳳眼中與平時沒什麽區別的溫和,但那層面具卻不見了。柳十七被他這麽望了一眼,似乎意識到對方并沒怪他,膽子漸漸大了。
“解師兄……就是在臨淄和我一起的那個人教我,時間能磨平許多東西,但惟獨仇恨、情愛這兩樣,無論何時提起,都能立刻感同身受,一夕回到當時的情緒中。”柳十七頓了頓,道,“但二者都會令人發狂。我們習武之人,最忌諱心緒不寧,縱然望月島的功夫并不‘修心’,但在人生之道上,心也至關重要。”
聞笛一點頭,輕聲道:“在理。”
柳十七飛快地說完正題:“我想勸你放下仇恨,至于左念到底該不該死,十二樓其他人更有資格論斷。人不該帶着仇恨生活。”
本來還覺得他有點意思,聞笛聽到這句簡直氣笑了:“柳十七,你有什麽立場?”
柳十七:“我……”
他執拗地抓住柳十七的一只手貼在自己心口,表情還未有變化,聲音又有些顫抖:“我這麽多年就是背着家破人亡之痛活過來的,它們長在這兒,我沒辦法舍棄……”
“那他如果死在你面前呢?”柳十七道,“你就開心了,殺父之仇就得報了?”
“你別在這當聖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只為自己私心,你根本不懂!倘若你與我異位而處,屆時你還能這麽坦然地面對嗎?”
柳十七被他這話堵了個正着,過去種種悉數在腦中過了一遍。他對父母的記憶只有長安的月色,對那個“哥哥”的印象更是模糊不已。
如果哪一天,他知道殺了父母的人是伊春秋?或者封聽雲?
柳十七設身處地,好像他并不能比聞笛理智多少。
但世上真的有人能因為仇恨才活着嗎?
見他神色掙紮,聞笛意識到自己方才又有點失控,他放輕了聲音道:“你說服不了我,十七,你其實說服不了任何人。”
柳十七這次沒急着反駁他,只點了點頭,神态落寞。
要他這麽紙上談兵地長大好像太難了,他的人生中只有一次抽骨扒皮的疼痛,始于逃離西秀山的驚心動魄,終于望月島海風中捕捉到的一絲無相氣勁。
但再多的也沒有了,他終于心甘情願地承認相比聞笛,他不成熟太多。
此時正逢金烏西沉,谷地裏無法看見日升月落,只能通過光線變化感知一天的時辰。聞笛擡頭望了一眼,攏過他的肩膀。
他的唇貼在柳十七耳邊,充滿克制地在他耳垂上落了一拍,迅速收回成耳語的姿态:“許多事你現在還理解不了,有機會我慢慢告訴你。仇恨雖然讓人痛苦,但仍然是個支撐,沒人能單純一輩子的。”
柳十七的聲音低得散進了露水中:“我知道。”
聞笛搖了搖他的肩膀,試圖逗對方笑笑,但他連講了兩個笑話,柳十七都還搭着眼皮。聞笛靈機一動,摸到袖子裏的那把短笛,抽出來:“你看,這是什麽?”
柳十七瞥了眼,有氣無力道:“這是你。”
下一秒那把短笛就在他臉頰抽了一下,冰冰涼涼的竹讓他一個激靈。柳十七疑惑地望向聞笛,見他把短笛湊到唇邊。
他嘴角向上揚起,只是個很微小的弧度,但眼底仍是哀傷的。
聞笛先試了試音,驚喜地發現沒有因為他一路亂七八糟的遭遇而變質,朝柳十七使了個眼色,接着開始吹奏一首爛熟于心的小調。
不是折楊柳也不是落梅花,他對于童年的“家”為數不多的印象裏,除了最後火光沖天的慘烈,就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殘片了,譬如這曲總被養母哼起的旋律。
義父譜的曲填的詞,吹奏到最後,聞笛被思念絆了個跟頭。
他良久沒有回過神來,半晌放下笛子看向柳十七,意料之外地從對方眼底發現了懷念。他湊過去,還沒問話,柳十七突然順着方才的旋律,輕輕地唱了出來:
“……月下梧桐晚,露濕搗衣聲。”
聞笛愕然。
柳十七接着似乎驚醒了,他猛地挺直脊背,收起了方才的放松,詫異道:“我怎麽會覺得這段旋律這麽熟,笛哥,你以前吹給我聽過嗎?”
聞笛搖頭,心裏不自禁地開始打鼓。
把這兩句翻來覆去地哼了好幾遍,柳十七又喃喃道:“奇怪,前面應該還有的。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想着前面有幾句……記不起來,但肯定在的——”
“西關雁歸客,折柳洗征塵。雨過十七夜,燈花猶未冷。春山點春色,良夜對良人。”聞笛直視他的眼睛,小聲地重複,“月下梧桐晚,露濕搗衣聲。”
柳十七看他的目光堪稱震動了,他張了張嘴,半個字都說不出,腦子都亂成了一鍋粥!而聞笛依舊是平靜溫柔地凝望他,柳十七艱難道:“你怎麽會知道……這首詩?”
某個念頭輕輕地浮出水面,蕩開一圈漣漪後又被按了下去。
聞笛不着痕跡地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安然道:“是長安的一首歌謠,我小時候聽過。你不是故鄉也在長安附近嗎,所以知道也不奇怪。”
這回柳十七沒信他:“我那時才多大,偶然聽見一次不可能記這麽久……”
他蹲在一旁思索,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出好幾道紋路。
聞笛不再多言,腦中幾個聲音叫嚣着“告訴他啊”,他幾乎要被自己說動了,胸中一股寒氣上翻,他倏地站起身,扔下句“我去練功”撇開柳十七進到草木深處打坐。
調息時屢屢遭到幹擾,聞笛滿頭冷汗,生平第一次差點沒控制住真氣走勢。
“原來我自诩已經不為仇恨以外的任何情感所動,卻仍因為他偶然間說出了一句詩就方寸大亂。”他壓抑着經脈逆行的風險,幾近崩潰地想,“我是希望他記起來的,這樣能光明正大地告知他我不是旁人,但……”
在聽柳十七說了那些話之後,更不願他知道這麽殘忍的事。
哪怕經年之後再提起,柳十七驚訝也好,不理解也罷。彼時斯人已逝,自己也算放下了怨恨,才能心平氣和地說出“左念”這個名字了。
逆行的寒氣終是被聞笛順利引導歸位,他長出一口氣,又順着調息運轉了一個小周天。
結束後聞笛起身去到外面,柳十七已經靠在樹下睡着了。更深露重,他脫下外衫給對方罩在身上,自己在旁邊坐了,長久地凝視十七的表情。
他睡覺一向很安穩,這夜卻擰着眉頭,好似十分不甘,不知夢到了什麽。聞笛擡手覆蓋在他眉心,微涼的溫度恰如其分地給了一點安慰。
柳十七眉間漸漸舒展,少年在沉眠中扭了下身子,靠上他的肩,本能地整個抱住了聞笛的胳膊,讓他渾身一抖。聞笛默然半晌,情不自禁湊上去正欲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卻在唇即将碰到對方時驚醒一般撤回原來的位置。
“我這是怎麽了……”他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只覺一陣慌亂。
天色已晚,模糊間仿佛聽見了長安的楊柳在夜裏沙沙作響。
寒來暑往,西秀山漫長的冬天能将一切罪孽與喧嚣都掩蓋在厚重白雪之下,時間的流逝也随着沉寂的雪山而變得緩慢了一般,全然收斂起戾氣,靜默注視發生的一切。
莫瓷匆匆走過十二樓的演武場,遠處有個年歲不大的小弟子快步跑來:“莫師兄!”
他停下,扶了一把差點沒站穩的少年:“何事如此着急?”
“大師兄喊你去庭芳苑,掌門師父清醒過來了!”小弟子喘勻了氣說話如爆豆子,“還說,別忘了拿上自己的刀。我還得去原先生那兒照顧傷患,就先失陪了。”
莫瓷點頭,目送他跑向救治病人的所在,握緊了腰間的刀,快步走向庭芳苑。
十二樓的樓閣重重,每個的名字都風雅無雙。庭芳苑本是大師兄郁徵的居所,在那一場變故後就變為了囚禁掌門的地方。他們付出了沉痛的代價,最後終于趁左念氣弱之時在雁雪峰山林中擊暈了他。
莫瓷回想起來都覺得背後發冷,他們都不知聞笛和柳十七去了哪,當時山林中只有三人,追上去時崖邊就剩左念了。他走火入魔到後來神智全失誰也不認,平素潇灑随性的折花手也方寸大亂,這才讓郁徵有機可乘。
郁徵當機立斷把他鎖起來,和宋敏兒一道軟禁了兩位不作為的師叔,以下犯上了個徹底,好在西秀山遠離中原,消息一旦封鎖很難傳出去。他又模仿左念的筆跡修書一封送往北川學門,光靠推測就把事情圓上了。
不久後北川的掌門商子懷親自回信,表達挂念,并言明清談會并不因此怪罪十二樓。
華山派還能翻出什麽花他們十二樓已經全不關心,而經過這遭,左念失了人心,大部分人——包括宋敏兒在內——都對郁徵心服口服。
但莫瓷老覺得心慌得很,他跟郁徵提過一次,對方只說大約因為聞笛下落不明,他才會輾轉反側。
從那之後過了月餘,眼看臘月都要過完了,左念悠悠醒轉。
莫瓷抵達庭芳苑外時背後還有點發熱,此地護衛森嚴,淨是排行前列的師兄師姐。他們見了莫瓷,知道是郁徵喊來,不必多說便放人進去了。
“徵哥。”莫瓷見郁徵立在門口,幾步跑過去,“你沒事吧?”
郁徵對他獨一份的溫柔,聞言彎了彎眼角:“莫慌,師父已經恢複了神智。”
莫瓷疑惑地瞥了那緊閉的窗一眼,郁徵揉了揉他凍得發紅的耳朵:“只是走火入魔必有後遺症,師父真氣走岔,修為幾乎毀了一半,許多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言罷他輕輕地拉了把郁徵的後腰,在他額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郁徵做這些事時眼神雖柔和,仍舊沒什麽表情,唯有動作小心翼翼地纏綿着,他眼底兩團烏青,已經許久沒有休息好了。
莫瓷一陣心疼,剛要出言安慰,就聽得房中一陣劇烈咳嗽。他連忙抓緊了郁徵的手,被安慰地拍了拍。
郁徵道:“我進去看看,你自己守在這兒,行嗎?”
莫瓷不知想了些什麽,有些猶豫地低頭不言語了。他從被聞笛救回來之後,就對其他人的親近感到害怕,更不喜單獨待在一個地方,郁徵見他神色就明白了七八分,又埋頭親了親他的臉,在莫瓷掌心捏了一下:
“別怕,我在裏面,有事你就叫我。誰都不會傷害你。”
郁徵說完就推門而入了,莫瓷站在窗邊,隐約能聽見裏面的人聲。
左念的聲音變得十分沙啞:“走火入魔之時,除了……之外,還做了什麽錯事嗎?我什麽也不記得,阿徵,許多年了,你仍舊恪盡職守。”
郁徵只聽言語就能想象出是怎樣一副公事公辦的冷臉:“此次死傷逾三十人,師父,您罪孽深重,待到大好,弟子希望您能給大家一個說法。”
左念道:“自然,此事因我而起……還有,聞笛去了哪?柳眠聲呢?”
郁徵一絲情緒變化也沒有:“當時情況太過混亂,不知誰碰開了牢籠的鎖,他們趁亂出來後,一路被您追到斷崖邊。後來……大概是死了。”
左念立時倒抽一口冷氣,壓抑不住的憤怒差點噴薄而出,聽得莫瓷下意識地往外退了一步:“死了?!”
“師父,那‘天地同壽’沒了渡心丹難以突破,就算到了,也未必好到哪裏去。弟子鬥膽勸您一句,就此收手,免得西秀山終有一日血流成河。”郁徵條分縷析,極為激烈的話經由他那波瀾不驚的語氣說出來居然可信很多。
左念的沉默很長,半晌才道:“你不是我,不會懂渡心丹的重要……”
窗外偷聽的莫瓷若有所思,他腦中亂成一團,一會兒是失蹤的聞笛和柳十七,一會兒是郁徵,一會兒更是回到了當日濃煙滾滾中。
西秀山,莫瓷擡頭遠望,雁雪峰上有黑雲密布,似是不祥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