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速之客
“沒有渡心丹,我只會越來越容易動怒,而這一動怒,走火入魔難以避免……”左念的聲音還在繼續,卻被郁徵不依不饒地打斷了。
郁徵道:“師父,您還是不要想那麽多了,好生歇息,弟子先出去處理旁的事。”
言罷聽見一陣衣物摩擦之聲,接着腳步停留在了原地。就在莫瓷以為此事已完時,庭芳苑大門外忽然闖進一個人來。
女子随便穿了身染污了的白衣,幾天幾夜沒合眼已經疲憊不堪,此刻她快步走到門前,一見莫瓷攔着,竟也沒當場撒潑:“咦,阿瓷,怎麽只有你在,郁師兄呢?”
莫瓷:“師兄在裏面同師父說話……宋師姐,你還好麽?”
宋敏兒擺擺手,皺眉道:“你看我這樣兒,好個屁!快叫郁徵出來。”
而莫瓷還沒做出反應,門先“吱呀”一聲開了。郁徵眉宇間萦繞不去的困頓,他反身上了鎖,對宋敏兒道:“怎麽了?”
宋敏兒柳眉緊鎖着,一張豔麗的美人臉拉長成了苦瓜狀:“傷患太多了,門中藥材不夠,此時隆冬,山中又進不去,原先生喊我去玄武鎮采辦。我回來路上卻見鎮中來了個人,四處打聽西秀山怎麽走。我覺得有蹊跷,就和他搭了幾句話。”
郁徵與莫瓷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覺得宋敏兒這次機智大發了!
而那女子暫且還沒留意師兄弟的詭異表情,兀自繼續道:“他大概是認出我點的朱砂,問我是否為門中弟子,我見瞞不過去,就承認了。他便讓我帶他來見……他指名要見聞笛,我問他所為何事,他卻說……他有渡心丹。”
郁徵微微睜大了眼,按住腰間刀柄的手指驀地收攏:“何門何派?”
“是,我也想到了,就試了他幾招。他武功很奇怪,是純陽路數的功夫,但卻不似文法寺、菩提堂那樣剛猛無雙,端的極為輕靈飄逸,步法與聽風步倒有幾分同源之意,劍法卻前所未見,一時竟看不出師從何人……”
郁徵“哎”了聲:“那人什麽模樣?”
宋敏兒仔細回想後,糾結道:“唔,比你年輕一些,是個極為文雅的男子……穿白衣,佩劍又長又窄,背後還背了個物件,看形狀我猜是一把琴。”
莫瓷苦惱道:“從未聽說過江湖中有這號人物。”
而郁徵長嘆一聲:“罷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此時指名要見人恐怕手頭真有些籌碼。師妹,請他上山。”
宋敏兒朝他點了點頭,轉身又風馳電掣地跑了。要她一天之內上下山兩趟還是有些吃力,但眼下誰也顧不了那麽多,宋敏兒自己都沒有怨言。
送走宋敏兒之後,郁徵後知後覺出腰酸,他去到庭芳苑旁的洗硯齋坐下,伸手要了一張熱毛巾敷在額上。莫瓷在旁邊看了一切,繞到他背後替郁徵按肩膀,低聲道:“徵哥,你還好麽?之前都沒好全,現在又忙得腳不沾地。”
在偷襲左念之前郁徵為了擋他左手受了傷,至今都不太擡得起來,又被左念的折花手傷了後背,整個人如今全靠一口氣撐着。
他擺擺手,眼睛微閉道:“我要是倒了,你們去指望宋敏兒那個花瓶嗎。”
這些事還沒傳到江湖上,卻不知能不能逃過綠山閣的眼睛,如果一朝被知道,那些明裏暗裏和十二樓過去不的人們恐怕真的恨不能前仆後繼來踩一腳。
左念走火入魔,這消息簡直堪比當年渡心丹丢失了。
長輩裏,有幾個師伯師叔雲游多年,早已沒了蹤跡,餘下還在十二樓的兩位師叔又知情不舉,多年碌碌無為,能不添麻煩就謝天謝地。弟子這頭,幫他擔着重任的聞笛下落不明,宋敏兒跑腿還行,真到了拿主意的時候她就是個不成器的蠢貨。
郁徵幽幽嘆息,心裏好幾次自暴自棄地想:“要不就這麽着吧,我也跑掉算了,這爛攤子誰愛收拾誰收拾,不伺候了!”
但他又不能幹脆地撂挑子不幹,他的責任感從總角之年開始就被左念種下了,此去經年,長成了他難以舍棄的一部分。十二樓是他的家,左念是他的恩師,一群師弟妹們都拿他當依靠,誰都能在這時離開,惟獨他郁徵不能。
好在他還有莫瓷,疲憊之時不至于還孤苦伶仃。
郁徵一手攬過莫瓷,就着一站一坐的姿勢,整個人埋在他腰間,難得地顯出一點脆弱。他說話的聲音輕輕地:“阿瓷,你會不會有天也離開了?”
莫瓷笑道:“你不是在嗎,我不走。”
他突然覺得有這句話,就還能撐起十二樓,不讓它垮得山崩地裂。
休憩一番後,宋敏兒領着那人也上了山——年輕的男子,腰間佩劍背後負琴,不是封聽雲又是誰?他一路樂呵呵地跟在宋敏兒身後,遇見稀奇草木還會問幾句,無奈沒一次得到了回答,只覺得這位十二樓的女弟子有些冷漠。
宋敏兒先入為主地對他有了成見,更加以為此人在這時拿渡心丹要挾他們,絕對沒安好心,對他定然不會有好顏色。
這些事封聽雲一無所知,他好不容易地晃蕩到西秀山,只來得及在玄武鎮上給解行舟傳信一封,就被十二樓弟子打扮的宋敏兒吸引,遂前去搭話了。
只是他沒想到會這麽順利,對方就答應引他上山。
穿過瀑布與一條天然古木傾倒後形成的橋,十二樓便近在咫尺。
與想象中端正肅靜的修習之所不同,四處吵吵嚷嚷的,幾個弟子神色匆忙,看也不看他一眼。其他地方不光沒有整齊的列陣,甚至樓宇還有些破敗。
封聽雲先是為這莫名的“百廢待興”詫異,接着走到洗硯齋,立時覺出了蹊跷。
他料到柳十七的重新出現必會讓十二樓着實不太好受,起碼左念定然不會放過他,但眼下這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是怎麽回事?
迎接他的人是郁徵,兩人互換了名姓,郁徵沒有執着于他的師門,朝旁邊随意道:“閣下請坐吧,家師有傷在身,恕不能親自接待遠客了。郁某乃掌門師父的大弟子,目前負責門中內務打理。”
封聽雲點點頭,把打好腹稿的話都咽了回去——他本意是直奔主題拿渡心丹換回柳十七,到時再伺機反水,搶回渡心丹,什麽也不給左念留下。但結果左念人都不知道在哪,也沒見那個解行舟口中的“聞笛”,封聽雲一時只能靜觀其變。
郁徵見他目光閃爍,道:“聽師妹說,閣下似乎是來找一個叫聞笛的弟子?”
封聽雲連忙道:“正是,不知聞少俠如今還在西秀山否?”
郁徵的手指在桌案邊敲擊幾下:“不瞞閣下說,前些日子十二樓發生了一些小變故,師父正是在這場變故中重傷,而聞師弟暫且失蹤了。”
“啊……這樣嗎……”封聽雲還挂着禮貌的微笑,“既然郁師兄這樣坦誠,在下也不打太極了。據在下所知,十二樓八年前私逃的那位弟子柳眠聲,在臨淄被抓了回來,其實在下與他關系匪淺,是來找他的。”
郁徵目光一沉:“哦?此話怎講?”
封聽雲:“若是小十七——就是柳眠聲——在此處見了在下,須得喊一聲大師兄的。”
正牌大師兄郁徵忽然有些心情複雜,想來柳十七逃走後應該轉投他人門下,有了新的師承也理所應當。他請了封聽雲一杯茶,道:“柳師弟與聞師弟一同不見了。”
封聽雲:“失蹤多久?”
郁徵掐指算了算,道:“據今天整兩個月,十二樓搜遍雁雪峰與旁邊大小山峰共五座,除了斷崖與萬丈深谷,其他地方都找了一通,沒有任何蹤跡。”
封聽雲皺眉不答了,他握住茶杯的手收緊,這結果卻萬萬沒想到。
他良久沒說話,郁徵盯着自己的衣袖,平靜道:“依我看,閣下如果不是很忙的話,可以在十二樓住下,有了聞師弟的消息立時便能通知到,也免得閣下牽腸挂肚。否則雁雪峰外無人引路很容易迷失方向,眼下隆冬,萬一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字裏行間淨是不加掩蓋的威脅:先把人扣下控制住,你若硬是要走,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也有的是辦法讓你悄無聲息地沒了。
從來都只有封聽雲對別人笑裏藏刀地橫加威脅,還沒受過這種威脅,立時宛扭頭與郁徵對視。對方冷着表情波瀾不驚,就這麽誰都不肯避讓,憑空都能火花四濺。
兩相無言片刻,封聽雲敏銳地從郁徵不閃不避的神情中察覺出兩個人段位差不多,甚至郁徵還比自己高一點。
他能屈能伸,堆出了滿臉的受寵若驚:“在下一個外人住在十二樓會不會太不方便,見貴派如今四處修修補補的,怕是徒增負擔吧?”
郁徵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十二樓還有一些積蓄,閣下住個十年八載也不成問題。”
封聽雲:“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叨擾一段時日了。”
郁徵吝啬地挑了挑唇角:“客氣。”
随後立時有人來引封聽雲去了客房住下,熱水飯食一應俱全,床榻也溫暖舒适得恰到好處,十二樓真把他像貴客一樣供起來了。
只是從這天起,他不管去哪都被宋敏兒不近不遠地綴着,封聽雲試過幾次,居然還甩不掉!他自诩十五歲開始就在望月島來去無痕,不管輕功還是劍法都是當之無愧的高手造詣,怎麽好似十二樓随便一個弟子還能把他制住?
彼時他尚且不知宋敏兒壓根不是“随便一個弟子”,封聽雲委屈地想:“難不成落無痕不是天下第一的輕功嗎?師父欺我!”
他煩惱着如何擺脫那個跟蹤的女弟子,好在西秀山內外探測一番,那頭郁徵卻沒急着管他要渡心丹,純當做多了張吃飯的嘴,其他時候自己該幹嗎幹嗎了。
倒是封聽雲給了他一個啓發,柳十七身後是有個陌生師門的,或許深藏不露多年,無怪他們并不知道。因而柳十七不可能那麽幹脆地就自盡,他一定還在西秀山。郁徵當即加大了搜尋力度,把範圍一路擴大到了鵲峰。
“再往旁邊走點兒,鵲峰離雁雪峰最近,他們說不定會繞到這邊來。”莫瓷提着個燈籠,日頭已經落山了,他們的搜尋卻還沒有結束。
有個弟子擡頭道:“莫師弟,當真确定還能找到人嗎?說不定聞笛已經……”
莫瓷打斷他,蹙眉道:“徵哥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那麽多了,就算為了掌門也該有個交代。不急,我們再找一刻鐘就回去。”
幾人唉聲嘆氣,任勞任怨地繼續了,莫瓷替他們照着路,走出兩步後眼皮好預兆地一跳。他按着眼角揉了揉,心道:“莫非是徵哥那邊出事了嗎?”
只是一走神的工夫,但莫瓷往前走的步伐沒停,閉着一只眼時視線難免偏差,他知覺周遭昏暗了些,還沒反應過來,腳下突然一滑,踩塌了松軟的薄土。
憑空出現一個圓坑!
落在隊伍最後的弟子聽見一聲尖叫,扭過頭時莫瓷卻不在了,他手中的燈籠孤零零地倒在一邊。
那弟子當即用盡全力地喊了起來:“來人啊!莫瓷不知道掉哪兒去了!”
衆人齊齊圍到圓坑邊,這坑如此之大,在人跡稀少的鵲峰顯得格外遺世獨立,深不見底,有人試着喊了幾聲莫瓷的名字,卻只能聽見回響。
“完了,”有個人說,“聞笛沒找見,還把莫瓷弄丢了……大師兄,大師兄那邊兒……”
十二樓裏除了反應格外遲鈍的——譬如宋敏兒——誰不知道郁徵把莫瓷當心頭寶,人不見了,郁徵恐怕殺了他們的心都有!
頓時幾人面面相觑,表情如喪考妣地開始默哀。
驚喊尾音還未來得及消失,接踵而至的是急速下落的失重感,莫瓷本能地護住自己頭臉,脊背在那坑裏擦得一片鮮血淋漓,痛得他都要哭了。而這下墜不知持續了多久,莫瓷撲通一聲摔在地上時,七葷八素,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來。
他擦了把臉,把吓出來的眼淚憋回去,扶着四面的岩土勉強起身。
圓坑約莫兩尺方圓,單論個頭就不當是小動物的傑作。擡起頭望了下,那一點點天光因為黃昏已過也快要看不見了,莫瓷無法估計自己落了多遠,只慶幸這坑不是直勾勾的,還有個坡度,否則直接摔下來不死也得傻。
莫瓷平時被郁徵保護得好不代表他是個廢物,當即想順着這坑爬出去。
他往上爬了兩步,坑壁幹淨得過分,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莫瓷覺得不對勁,又跳回坑底,伸手仔細摸了摸那四壁的材質。
這一摸之下,他幾乎吓了大跳——根本不是岩土,像精心修築的石磚!
莫瓷身上沒帶火折子,實在看不清,他索性坐了下來。正預備着調息,莫瓷又意外地發現那牆壁上好似還有個機關,是個簡單得很的拉閥。
他惴惴不安地再次打量四周,沒發現任何埋伏後,盡可能地讓自己貼着牆壁挨在機關邊上,然後一咬牙用力拉下那機關——
“轟隆隆”的幾聲之後,莫瓷感覺背後一空,他生怕有鬼,本能地輕身躲開,訝異地發現方才貼着站好的石壁由下往上緩緩地開了!
而從那地縫裏洩出一團融融的光——
石壁上打開個可容一人出入的小門,莫瓷左右看了看,先探了個頭出去,在另一邊發現一模一樣的拉閥後,思來想去還是鑽出了坑底。
他被撲面而來的濃郁草木味激得打了個噴嚏,空氣中洋溢着一股溫暖的氣息。
莫瓷片刻的茫然後總算有了種逃出生天的慶幸和“我是不是發現了什麽”的驚愕,那小門緩緩關閉。他環顧一周,好似掉到了個不曾見過的山谷來,腳邊還有只又肥又大的灰兔子嗅了嗅後,一點不怕人地跑了。
有動物就說明有出口,但莫瓷不太敢往外走,此時已經入夜了,貿然行動恐怕會遇見山中蟄伏冬眠的猛獸。他索性就地一坐,開始研究那機關。
外面的拉閥一看便有些年頭,因為露天的關系,比起裏面那個,幾乎被鐵鏽堆滿了。莫瓷忽然有一刻後悔沒研究清楚就出來,萬一這個打不開,他只能走不熟悉的山路。
他企圖從拉閥上看出一點痕跡,思索得過于專注,連身後何時有人迫近都沒發現。待到呼出一口氣後,莫瓷突然眉頭一蹙,握住了刀柄。
草木輕輕搖晃,滴落一點露水,莫瓷猛地擡頭轉身,伸手拔刀架住了砍來的兵刃——
“铮。”
握刀的人力氣極大,卻在下一刻又忽然收了回去,莫瓷還沒反應過來,面前的人還刀入鞘,逆着光的臉顯不出輪廓,他卻疑惑地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阿瓷?你怎麽在這兒?”
莫瓷眯起眼看清來人模樣,險些喜極而泣,活像歸巢的燕,一下子撲了上去:“聞師兄!”
溫泉邊多了個坐着的熟人,莫瓷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柳十七和聞笛。短短幾十天未見,這兩人雖然衣冠不整,臉色尚且紅潤,四肢完好,并沒有受傷的痕跡。
聞笛雖對他的到來感到意外,但也言簡意赅地将兩人的經歷說了一遍,又聽完莫瓷那驚天一摔和拉閥機關後,勉強猜出了前因後果。
“也就是說,這裏當真是秘密建造的地方。”聞笛嚯然起身,在被他們整理出的平坦草地上晃了圈,“我們在這兒待了兩個多月,四周的石壁倒還沒有一寸一寸地摸清楚,阿瓷,既然有機關,我們可否通過那裏上去?”
莫瓷先點了點頭,再忐忑地補充道:“但那處鏽死了,清理開來還需幾日。”
聞笛松了口氣:“那也總比咱們從懸崖爬上去安全,石壁既然下得來,肯定也上得去,再不濟其他師弟們知道你從那裏掉下來,待到他們告訴郁徵,他就算把鵲峰移平了也會來救你。”
莫瓷聽後挺不好意思地一笑,扔下句“我再去周圍看看”,跑開了。
這地方說大不大,湊到一起說悄悄話卻也能保證第三個人聽不見。莫瓷離開後,柳十七先和聞笛東拉西扯了幾句家常,試探對方真的聽不到後,他立刻坐到聞笛旁邊,附耳低語道:“要将《天地功法》告訴他嗎?”
“不。”聞笛垂眸道,“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否則指不定哪一日就傳到左念耳朵裏。他但凡還沒死,這就是心結,我們不能自尋死路。”
他們低聲嘀咕,那邊傳來莫瓷訝異的喊聲:“聞師兄,柳師兄,你們過來——這裏好像還有個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