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菩提無樹

“咳咳……咳……”

夢的最後他沉進了一片江水中,随着潮落的方向一路漫無目的地漂,冰冷的水不停地湧入肺裏,擠走了所有的空氣,然後是……

是一點光,像旭日東升。

柳十七眼珠動了動,試探着先握起手指,虛浮的感覺不太真實,但到底是抓住了一絲力氣。他嘗試着合眼運氣,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無相氣勁……簡直堪稱“陰魂不散”了,全身功力被廢的時候在,連死了都還在——

等等,死了?

他像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猛地鯉魚打挺坐起來,急促地喘息,半晌終于從溺水的噩夢中醒來,咳了個昏天黑地。

是陌生的房間,應當不是客棧,有點像誰家宅院裏的廂房。柳十七坐在榻上看了一圈,喉嚨還很痛,四肢也沒什麽力氣,窗外點點光亮,已經日上三竿。

他從榻上跳下去,才發現衣服也被換過。他穿着一套素白中衣,而枕邊的小幾上放了套折好的外衫。柳十七提起來比劃,發現自己穿還是嫌大,正套進了一只袖子,那廂的門從外面被推開,走進一個人來。

身量不高的青年,看着二十來歲,稱不上貌比潘安但也絕對算五官端正,氣度不凡。但此人并不和藹,他的眉目間萦繞一股區別于殺伐與暴戾的兇狠,看上去極度危險。

柳十七立刻衣服也顧不得穿了,四處找自己的刀。

那人在桌邊坐下,一眼看透了他的意圖,安然道:“你那把斷刀被收起來了,現在大好了嗎?每年溺水的人不少,但能救過來的,你還是今年第一個。”

“是嗎。”柳十七随口問了句,警惕地站着并沒有動。

他的內力都還在,修為也沒減少半分,應當只是普通的溺水。但這人是誰,難道是他把自己救上來的嗎,聽他說話聲音渾厚,似有功夫傍身……是盛天涯的人?還是十二樓?這态度很難判斷是敵是友。

柳十七正想着,把對方的身份猜測了個遍,那人開口卻提了個很多年沒聽過的名字:“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慧慈的和尚?”

七年前的白龍寺歷歷在目,他還記得那場大火和最初被傳授無相功時的迷惑,對方說一句,他就悟一句。等他悟好了,那個除了光頭外沒有半點高僧樣的和尚吃光一只雞,興致勃勃地問他:“還有嗎?”

原來突然被提起故人的感覺是真的有點悵然,尤其故人已去,天地之間再也尋不到蹤跡,連想念都融化在了漫長歲月裏。

此言一出,柳十七愣在原地,他沒回答對方的問題,本能反問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表情波瀾不驚:“我是他的弟子,段無癡。”

柳十七更震驚了:“你是段無癡?”

說得好好的菩提堂首座尚且年富力強就算了,怎麽不是個和尚?!

和左念并列的當世絕頂高手,南诏菩提堂的首座,還和大理皇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是個只存在傳聞中的人物,不怪柳十七以為他已經跟左念他們一樣是中年人。

據說段無癡十六歲孤身一人來到中原,獨上彼時的佛門第一大派文法寺挑戰掌門淨空禪師,大戰三天三夜後下山遁隐,直到半年後才重新出現。沒人知道那場大戰誰勝誰負,但淨空方丈對他的評價極高,說他無愧于菩提堂“龍骧掌法”大名。

淨空誇人一向含蓄,十分好他只說三分。如此一來,江湖中紛紛傳聞段無癡是個天賦異禀的少年人,甚至能與彼時如日中天的席藍玉争個高下。

因這一句話,僅到束發之齡的段無癡名揚天下,在當年被綠山閣評為與其他三人并列的當世高手。

他在半年閉關後重出江湖,不帶随從,也不曾為中原繁華所累,只目的性極強地四處找高手挑戰。三年未嘗敗績,直到十年前,他輸了紫陽觀的石山道長半招。

那日紫陽山上冰雪消融,段無癡認輸,留下一句“只是龍骧掌法不敵三清拂塵功”後回到洱海邊苦心鑽研,再也沒出現在中原。

他怎麽會突然在餘杭呢?還自稱是慧慈的弟子?

而這段無癡斜眼瞥他,半晌只等來一個驚愕的反問後,沒好氣道:“我不可能是段無癡麽?十年前你恐怕沒見過他吧。問你話你便答,哪來那麽多花樣,見過就說是,沒見過就說不認識,有那麽難嗎?”

柳十七為人從不争強好勝,半垂眼皮道:“與慧慈大師的機緣并非一兩句可以說清,斯人已逝,你若要找他,我卻無可奉告。”

“我當然知道他早登極樂了!”段無癡不耐煩地打斷他,“所以你見過他?”

柳十七不答。

段無癡大約看出這少年人對他十分警惕,他并未強求,搬了個凳子在柳十七榻邊坐了,擺出一副長談姿态:“他是我師父,我卻因為多年前的争執……如今我是菩提堂首座,卻連他的死因都不知道。這位……勞駕,如何稱呼?”

“柳十七。”他答道,段無癡沒有惡意,因而輕聲道,“是在洛陽。”

聲音輕得段無癡聽不清,他斟茶遞給柳十七:“柳家小兄弟,過去我沒有實力與師伯叫板,等有了出頭天,卻又時不我待。迄今為止我找了他三年,才知師父已經仙逝……你若有主意他是為何人所害,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自當為他報仇雪恨。”

又是報仇。

柳十七喉頭輕輕一動,莫名地酸澀。

他想到了許多事。

聞笛隐忍十四年為了一朝殺左念雪恥,望月島七年反複行走于中原與東海之間要捉拿盛天涯讨還公道,心寬如解行舟也會原因不明地對封聽雲避而不見,連遇見段無癡,一開口都是想要複仇——什麽樣的傷痛能讓人念念不忘?

仇恨與情愛,解行舟說過,最是傷人。

但柳十七想不通。

舞勺之年,剛從死地逃出生天,深沉夜色中的白龍寺燭光飄搖,慧慈笑着對他道:“你這小娃娃奇怪得很,內力深厚卻不兇狠,天生就是個安寧性子,若生在亂世可不好活。”

柳十七同他擡杠:“但現在不是個亂世。”

慧慈想要摸一摸他的頭頂,剛伸出手又收了回去,大約覺得這個便宜徒弟讨好了也沒用,他一拍手中的書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況且誰說過只有天下才會亂?武林群龍無首,你身在其中,劫數還不知何時才來。”

彼時柳十七一心催促他把無相功的口訣往下講:“知道了知道了,劫數等未來再說吧。師父,高僧,‘凡塵苦樂,聲色白骨’後頭是什麽?”

慧慈沒聽見他說話似的,兀自道:“小十七,貧僧與你相識不過月餘,緣分所致不好強求。若早些見到,晚些見到,都不會是如今的局面。你固然赤子心性,卻并不把生死當大事去敬重。可嘆貧僧時日無多,不能一一為你點化……”

說得好聽些柳十七不為世俗恩怨所累,實際卻是太過淡漠薄情。

這樣的人前半生聚精會神修習武道,不摻和世俗時自然順順當當,專心致志。但當一腳踏入紅塵,遇到無法逾越的坎,輕則肝腸寸斷,重則……

撞死南牆。

柳十七還小,沒聽明白、也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直到七年後段無癡提到慧慈,他才莫名地想起這場兩人之間罕見的不談論武學的對話。

在目睹了所有人的愛恨後,柳十七終于隐約發現自己的不對勁——無論聽聞笛說着當年家破人亡之恨,還是見到伊春秋在王乾安棺木前痛哭,他都沒法将這些事與自己聯系在一起,他一直以為是際遇的緣故。

難道果真是他太冷情?

柳十七若有所思,那邊段無癡卻坐不住了,他先聲奪人地硬逼,又曉之以理地煽情,無奈柳十七好像油鹽不進,根本不為所動。

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榻上,厲聲道:“柳兄弟!你若一直這樣,別怪段某翻臉了!”

“不……段大俠,我只是恍惚了。”柳十七埋頭,覺得自己無法插手旁人的仇怨,段無癡不是聞笛更加聽不進他的話,沉聲道,“我的确與慧慈大師相識。”

段無癡輕哼一聲:“救你回來時替你運功逼出肺裏積水我便察覺了,你身上有自在無相功的痕跡,這是菩提堂的不傳之秘,出現在你一個外人身上怎會不奇怪!”

柳十七啞然失笑道:“段大俠都知道了,何苦逼問。”

段無癡:“你也別叫我做大俠,你們中原人口口聲聲稱我是高手,私下裏卻說那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诏小兒——話歸正傳,你可知道師父為誰人所害?”

柳十七略一思索:“那年我不過十三歲,在洛陽遇見了慧慈大師。他被兩個武僧追殺,那二人皆是十分粗壯,武功走的剛猛路子,與慧慈師父一招一變完全不同,但二人配合默契,反應也極快……”

段無癡:“果然……”

“對了,”柳十七忽然道,“我當時躲在樹後,聽見慧慈師父說,‘二位皆是出家之人’‘雖非同門何苦自相殘殺’,後來那二人被他打暈,他未下殺手,而是輕蔑道:‘什麽菩提堂,再回大理練兩年吧!’此外就沒提過了。”

段無癡沉吟道:“他那時已經身負重傷了嗎?”

當年的一切在腦海中走馬燈似的放映,柳十七道:“好似的确嘔了血,後頭幾日我替他拿藥,送了吃的。他說與我有機緣,要将‘自在無相功’傳給我,助我療傷,還說如此才是普渡衆生。然而……那天他傳完最後一句口訣,還不等我悟透就圓寂了。”

他說完這些,心口微微刺痛,仰頭看坐在榻邊的段無癡。

對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眉角抽搐,好似極力壓抑着情緒。段無癡半晌沒動,幾個悠長吐息後睜開眼道:“多謝,我大概心頭有數了。”

柳十七敏銳道:“是你的同門想要趕盡殺絕麽?”

“不是你能幹涉的事了。”段無癡道,眼底一抹陰狠轉瞬即逝,“我還真當他不會痛下殺手,豈料嘴上說的冠冕堂皇,還是容不下師父——”

柳十七:“誰?”

段無癡不知是心大,還是覺得此事并不有辱門楣,斟酌片刻後道:“你知道南诏菩提堂,自然也當明白菩提堂與大理皇室聯系密切。”

柳十七點頭:“段氏,我知道。”

段無癡道:“菩提堂原來名為天英堂,本是段氏的近身護衛。因段氏歷代篤信佛教,內功又以陽剛為主,在前幾代首座皈依佛門後,逐漸成了佛門的附庸。首座向來在大理地位尊崇,備受器重,時間久了經常在朝政中攪弄風雲。”

南诏離中原太遠,雖已經稱臣納貢,但仍舊與天家各自為政。這事柳十七知道,他向來不關心政局,這時聽段無癡談論,不由得鄭重起來。

“我父王死得早,如今即位皇帝的是叔父,他與我所想一致,不能任由僧人幹政。佛門講求出世,但他們在大理幾乎能一手遮天!”段無癡說到此處有些激動,“于是我少時便自請入了菩提堂,苦修數年功法大成,想與叔父一道革除佛門對朝政的幹涉。”

“但此事說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我拜在師父門下,他向來不拘禮法。因這一點,我尚不知他其實站在叔父一邊,對他頗有成見,卻也通過與他相處,注意到菩提堂隐隐有了兩派對立之勢……”

柳十七接口道:“是慧慈師父和想要他死的人麽?”

段無癡毫不訝異柳十七猜到,颔首道:“對,另一邊就是首座師伯。他父輩是段氏的沒落貴族,因犯了大罪被廢爵位。段氏從來沒有等閑之輩,他想東山再起。”

從未知道佛門之中也能有争鬥的柳十七驚訝了,他能想到這些對立帶來的後果是什麽:一派主張出世再不涉足紅塵,另一派卻暗藏野心企圖篡位,這樣下去當然非你死我活不能解決。

想必後來無非是段無癡韬光養晦數年除掉首座,清理內外威脅鞏固叔父皇位。之後他想起被迫遠走中原的師父,下令尋找卻為時已晚。

段無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師伯的人終日在暗處監視,我只好裝作醉心武學,來中原耽擱數年,與各位高手比試,讓他放松警惕。回去之後,矛盾已經無法調和。師父不忍同門相殘,含恨離開大理,走時送我前往蒼山深處。但我知道他……他一心只想皈依佛祖,渡衆生于苦難,把自在無相功光大……”

柳十七疑惑道:“你的師兄弟們呢?”

“呵,”段無癡自嘲般笑了一聲,“全被師伯趕盡殺絕了,我師父離開大理時,他這一脈就剩我一個徒弟。”

柳十七經不住思念慧慈當日樣子,他最後的時日一定極為痛苦,卻還忍着傳完功法口訣才圓寂——常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卻對柳十七傾囊相授。

是為大義任俠,不過如此。

“你是他最後一個弟子,我不會對你如何,也不勉強你做什麽。”段無癡道,“只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告訴那些中原人,菩提堂雖然壞了面子,也不能任人說道!”

原來菩提堂因僧俗之争已經四分五裂,留着的首座不過是個殼子?

慧慈當日說“亂世将至”,何嘗不是預見了結局。

南诏的事他管不上,二人相對而坐,共飲一壺茶後,柳十七才得有機會問他溺水始末:“段大俠,你……你為何會在餘杭救了我?”

段無癡瞥他一眼,似乎很看不上他憋了這麽久才問這事,無奈道:“我和門人追查師父足跡到了餘杭,昨夜我在渡口附近徘徊,聽見争執,躲在暗處看了看,就是你和那個……你師兄想乘船逃走,但你被推下水。待到那些人走了,我手下的人把你撈了起來,還好時間不長,你還有一口氣在。”

柳十七搖頭道:“我不信巧合,段大俠,你說實話。”

竟就被這個少年人看破了,段無癡失笑道:“不好騙!其實是我內心煩悶,忽見一女子從門外路過,她走之後地上多了一塊手帕,上有幾行墨字。‘楊柳岸,子時三更,機緣不曾斷絕’。我見了,自然以為這有關恩師的遺願,踩着點來,就見到了你。”

應該是綠山閣的人,封聽雲說過他們知天下之秘辛,再加上靈犀白天出現過……

柳十七不疑有他,略一行禮:“多謝相救。”

段無癡耿直道:“也多謝你告知了恩師遺言,他沒叫我不争,我就要去争了。”

他莫名覺得這是段無癡的際遇,于是不再就此事多言。柳十七再喝了一口熱茶,起身道:“我這就走了。”

段無癡忽然道:“按理說你要走,我不該留。但昨日救你回來後府上大夫診脈,你體內有寒毒淤積,想來不是新傷了,若不調養痊愈就行走江湖,恐有後患。”

“是早年的舊病。”柳十七自行搭脈,他久病成醫,知道頑疾還未大好,“最近半年都在折騰,起先又在……在北方寒冷的山中待了許久。”

小蓬萊裏有溫泉,暖得讓人錯覺已到初春是不假,西秀山的冰雪仍舊滲入他的血脈。他有日子沒服藥,反複發作也在情理之中。

他重在榻邊坐下,屋內燒着暖爐,江南的春寒與冰山上的溪水都沒法比。

“我包袱中本來有藥的,但……”柳十七皺眉,欲言又止。

“救你回來時你就帶着一把刀。”段無癡道,寬他的心,“此處是菩提堂的別莊,大夫也是從大理來的,不如住些日子?——恩師留下無相功的口訣給你,定不希望你年紀輕輕就落一身傷病。”

柳十七把外衫往身上一披,明白了他話中深意,心裏暗道無論是福是禍,他這輩子逃不開無相功,一身重來的武藝也拜它所賜。

大理的藥與封聽雲配給他的不太一樣,柳十七喝了半月,也打擾了半月,寒毒暫且消除。他不好再拖延,向段無癡請辭,這回對方沒說什麽。

離開段無癡的居所時未到黃昏,江南又下了一場春雨,空氣濕潤,新柳細細地抽芽。

回望月島嗎?不知封聽雲怎麽樣了?入夜在何處借宿也是個問題。

段無癡沒立場讓他蹭吃蹭喝,柳十七很清楚。這一趟撿回了小命不說,還知道了當年舊事背後的一段塵緣,日後還能遇見段無癡再說其他。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邊走,臨行前段無癡塞了一包碎銀給他,夠一路回望月島的。柳十七琢磨着先過一夜,然後往東海去那家客棧。到了那裏,就能知道封聽雲到底有沒有回到望月島,每逢初一十五會有人上岸換取糧棉,屆時自當返程。

從餘杭取道走水路,等到逆流而上至揚州,在渡口換快馬,不出半日就能抵達海岸。

這段路不難走,柳十七翌日獨自出發,等到下了船,卻覺出了不對——

他才向驿站走了兩步,為何旁邊有幾個茶客就看了過來?柳十七本能地蹙眉,手伸向背後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扣住了腰間三枚銀針。

揚州岸,曉風拂,莺鳴柳。

驿站邊的茶館露天而建,柳十七路過時,那幾個茶客默契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盞,遠遠地開始尾随他。此地不時有護衛巡邏,卻并無人發現暗潮洶湧。

柳十七腳步越來越快,一直往出城的方向走,而茶客們不疾不徐只離他幾丈餘。

他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酸卻不敢放開,眼前逐漸開闊。揚州城外幾株野桃樹還沒到開花時候,光禿禿的枝桠橫生,往後去看,渡口與河岸都遠了。

柳十七略一思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他腳步稍微停頓,聽見後頭幾人呼吸一緊時,忽然轉身銀針飛出——

那幾人并非等閑之輩,見被識破到也不多言語,手中兵刃亂七八糟地一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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