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叡凝望着餘家那矮矮的後門,若有所思道:“這是豐乾六年,吳家該上門提親了……”
耳邊狂風呼嘯,銀鞍沒聽清,追着問:“公子說什麽?”
江叡搖頭:“沒什麽。”他側身從銀鞍手裏把缰繩拿過來,牽着馬順着街衢往前走,天實在冷,呼出的氣息瞬時化作白霧。
他默然走了一陣兒,突然說:“你去打聽打聽,陵州的世家裏哪家有尚未婚配的郎君,要人品好的。”
銀鞍一愕,問:“公子打聽這個做什麽?”
江叡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冽,銀鞍忙把頭縮回來,默不作聲地跟在江叡身後走。穿過了兩條街巷,江叡低聲呢喃:“好讓父侯給餘家大姑娘指一門好親事,那個吳朱軒嫁不得……”
聲音低徊若風中咽語,這回兒就連銀鞍也沒聽清楚。
主仆二人走了半個時辰,便能遙遙看見燕邸門前的兩個石雕燈柱,裏面點着白色的大蠟燭,在漆黑幽深的街道裏閃動着兩簇光,宛若在茫茫黑夜中引領着它的主人歸宅。
裏面人早得了信,聲勢浩大地開了中門将二人迎進去。
燕邸是魏侯府的契産,在隐蔽街巷,江叡一年中總會來住幾個月。因這裏的門禁比不得侯府森嚴,沒有繁文缛節,時常在這裏處理一些緊急軍務,召見一些要緊的人。
眼下陵州南面的山越人作亂,殺戮無數,又劫掠了三個魏地的糧倉,魏侯大怒,特讓江叡召集兵将,平定叛亂。
他進了書房,楹柱挂着深藍色的繡幄,上面刺着雲鶴蘭花,顯得素雅淡潔,其餘家具物什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所布置。案牍上堆了小山高的軍情奏報,他卻沒心思去看,躺在茵褥上想,前世這個時候他剛到燕邸這一晚,餘弦合便偷偷潛了進來,借口說要向他切磋劍術。
他不消細想就知道那丫頭是看他離了侯府,沒那麽多規矩通報,所以才迫不及待來找他。
當時他待她有些冷淡,又因軍務繁冗,沒有耐性,二話不說就派人通知餘思遠來把她領回去。
他摩挲着茵褥上的氈毯子,看着外面月滿中天,隐隐有些期待。
門吱呦一聲,他的眼睛亮了亮,立馬支起身子去看,見銀鞍端了兩根大蠟燭進來,眼色一黯,又躺了回去,失望之情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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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鞍察覺出自家公子對自己的嫌棄,很是無辜的樣子,悄悄把蠟燭放下,見江叡躺在茵褥上,想去滅燈,剛把镂花燈罩拿下,便聽江叡問:“你想幹什麽?”
銀鞍躬身回道:“滅燈。”
江叡沖他擺了擺手,看着窗外沉酽的夜色,很不放心,這要是滅了燈,烏沉沉的一片,翻牆進來的弦合怎麽能找到自己。
銀鞍狐疑地看了看自家公子,将燈罩蓋回去,出去,轉身關門。
手剛一碰到門扉,就聽江叡又問:“你還想幹什麽?”
銀鞍:“關……關門。”
江叡又看了眼外面的夜色,道:“不用關了,把門大敞着,你走吧。”
銀鞍愣愣地看看江叡,又看看外面,隆冬臘月,寒風凜冽,大敞着門睡覺,這……
三公子莫不是瘋了?
他這邊心裏正嘀咕,那邊江叡在茵褥上翻了個身,有些不耐煩:“你怎麽還不走,在這裏多不方便。”
不方便?銀鞍開始納悶,他伺候三公子十年了,從來沒見不方便過,怎麽這會兒反倒成了不方便的人?
銀鞍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小心髒碎裂的聲音,癟着嘴,委屈兮兮地看着公子仰躺的背面。
江叡似是想起了什麽,坐起身,回頭看向銀鞍。
銀鞍打起精神,他就知道三公子不是這麽不講理的人。
江叡的視線只在銀鞍身上略點了點,又移開,道:“把窗也打開……”他記憶裏弦合做事向來不拘小節,沒準兒不願走正門,想爬窗也未可知。
銀鞍:“……”
他悶悶地從書房裏出來,忍不住屢屢回顧,見門大敞着,窗也大敞着。幽深沉酽的夜色裏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唯獨這裏亮如白晝,格外紮眼。
他有些大逆不道地想,公子自上月大病了一場,痊愈後就變得很詭異了。先是對從來也不上心的餘家姑娘改變了态度,今夜又在來燕邸的路上非轉去餘府後門看看,現在幹脆……
屋裏傳出兩聲脆響,像是江叡在打噴嚏。
銀鞍心想,這麽大冷的天,敞着門窗睡覺,打噴嚏都是小事,可別再染了風寒。
唉,好好的人,說魔怔就魔怔了。
偏偏這一夜狂風呼嘯,透骨的陰冷,外面若狼嚎鬼哭,整整刮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餘府後院如常一般安靜,弦合打着哈欠梳洗完畢,覺得自己榻上的蜀錦枕該拿出來曬曬太陽了,枕在上面總覺得有股黴味。
她絲毫不知,有位公子為了等她夜半幽會,在大寒天裏敞着門窗睡了一整夜……
外面侍女疊着腳步忙碌起來,從廚房裏端了油果糕點并茶水往餘思遠的房裏送,弦合奇怪,餘思遠向來克己,從不會再早晨濫飲濫食。
抓了個侍女來問,說是廷尉萬俟邑來拜訪大公子。
弦合放侍女離開,臉色微惘,陷入回憶中。上一世她身在囹圄,郁郁而終,至死都沒弄清楚兄長究竟是因什麽而被殺。只知道大約是和萬俟邑叛亂有關,極有可能是受了他的連累。
萬俟邑與侯府的袁夫人連着親戚,自然與裴夫人所生的江叡關系微妙。
他是個不拘小節的大老粗,跟餘思遠屬一丘之貉,兩人自在酒肆裏相遇便一拍即合,形影不離。
餘思遠行事粗略,從不會追根究底,自然對萬俟邑和江叡之間的微妙氣氛絲毫無覺。
即便是最後察覺了,大約也晚了。
弦合當下有些不放心,匆匆用過朝食便拐去餘思遠的房裏。
行至窗墉下便聽裏面傳出爽朗的大笑,緊接着是萬俟邑在說:“山越作亂數年,且盤踞在群山霧障之間,極難剿滅。三公子的退敵之策固然威勢強勁,但恐怕如巨石落入深潭,至多能掀起些水花,傷不了根基。”
弦合經歷過兩世,知道萬俟邑所說的完全正确。
彼時江叡意氣風發,有淩雲之志,調兵遣将雷厲風行,自然也聽不進去旁人的意見。魏地在山越之亂上耗費兵糧無數,最終收效甚微。
及至後來在與諸侯的各方征戰中,山越盤桓之後,甚至與西面的楚地相互勾結,對魏形成掎角之勢,魏險些就此滅亡。
她想,覆巢之下無完卵,雖然她對江叡猶如路人,再無從前的心,可兄長還在他麾下為将,若是能旁敲側擊地提點一下,讓他們少走些彎路也是好的。
可萬俟邑的話江叡斷不會聽,難道還要她去找江叡嗎?
想到這兒,正巧有侍女端了浸過熱水的帕子過來,她便随着一同進去。
見是弦合,萬俟邑和餘思遠皆從榻席上起身,餘思遠笑說:“三妹妹怎麽一早就來了?”
弦合向兄長及萬俟邑見過禮,道:“母親身體不适,昨夜已看過郎中,開的藥還需煎服數日,我早起去廚房給母親張羅湯藥,見哥哥這裏來了客,特來招呼。”
萬俟邑三十出頭,留着絡腮胡子,身形健碩,很是爽朗,大路地擺了擺手,笑道:“我跟伯瑱是老交情了,我反正沒當自己是外人,三姑娘也別跟我客氣。只是……”他笑意斂去,憂慮道:“大夫人怎麽突然就病了,前幾天我來去拜見她,看着精神還好的。”
餘思遠昨夜自初七那裏聽了始末,不禁面露不豫。
萬俟邑看着餘家兄妹的臉色,心中生出些疑慮,忙問:“家中可是出了什麽事?”
弦合猶豫地看向兄長,又将視線收回,吞吐道:“萬俟大人也不是外人,告訴您也無妨……”
她将吳朱軒上門拒婚的事娓娓道來,末了,又說:“其實大姐姐也不是非吳家不嫁的,可這事忒別扭,母親有意要娶,兒子卻又偷跑過來說別答應,反把我們家夾在中間,不知該如何了。”
萬俟邑一拍案幾,铮然怒道:“吳家欺人太甚!那吳朱軒是個什麽東西,敢這般羞辱将軍府,我這就去找他算賬去。”說完就要去取挂在陳架上的佩劍。
弦合攔住他,溫聲道:“找他算賬自然容易,可爹爹一心想與吳太守結親,若是與吳家翻了臉,豈不壞了他的大事。”
她将話說得隐晦,點到為止,萬俟邑雖剛勇,卻不是莽夫,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吳朱軒是昨日來的,過了一個晚上,餘大将軍若是想給女兒主持公道,怎麽會到現在都沒動靜?
他隐而不發,是還想和吳家結親,故而才不想把事情鬧大。
萬俟邑與餘思遠相交的時日不算短,對餘家內宅裏的事情多少知道些,餘家兄妹雖是嫡出,卻不得重視。可沒想當爹的竟這般狠心,能為了自己的權勢富貴把女兒往火坑裏送。
他生出些義憤,可又覺得到底是人家的親生父親,不好由得他這個外人褒貶,便放下佩劍,忿忿地坐回來。
弦合察看着萬俟邑的神色,覺得時機成熟了,便試探着道:“不能壞了爹爹的大事,又不能眼睜睜看着大姐姐受屈辱,所以需想個兩全之計,計策是有,可是弦合勢薄,需得人幫襯些……”
萬俟邑忙拍着胸脯說:“三姑娘只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義不容辭。”
弦合展顏一笑,朝他微伏了伏身,細聲道:“那就有勞萬俟大人了……”
天邊的晨光穿透薄曦,微微杳杳地灑向大地,在雪色的映襯下顯得純澈澄淨。
仆人将門前的積雪掃幹淨,推開門栓,朱門緩開,餘思遠和萬俟邑從裏面走出來。
萬俟邑回想着剛才的情形,頗有些意外道:“你三妹妹當真是跟從前不一樣了,慮事有勇有略,真像排兵布陣一樣。”
餘思遠緩慢行走,腳踩在路面的薄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邊走邊想,也覺得弦合自從被陳麝行綁過一回兒之後就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的弦合爽朗又莽撞,像一頭憨态可掬的小獅犢,橫沖直撞的,就算撞的滿頭血都不一定知道回頭,作為兄長時刻都要提防着她會不會闖禍。如今她卻好似成了個長袖善舞的女謀士,每行一步都思慮周全,說起話來切情切裏,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一面為妹妹的脫胎換骨而欣喜,一面又有些心疼。父親雖待他們疏遠,但他只這麽一個同胞妹妹,想憑自己之力為她撐起一片天,讓她無憂無慮地度過閨閣少女的時光。
她突然這麽懂事,亦兄亦父的他既失落又傷慨。
那邊萬俟邑全然未察覺餘思遠的內心活動,只和他一起站在門前等着小厮從馬廄牽馬過來,回味起剛才弦合對她的溫言軟語,不禁心蕩神馳,摸了摸下腮,粗粝的胡髭紮手心,精神一凜,陶醉笑道:“你三妹妹從前從未這麽溫柔地跟我說話,她……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餘思遠尚在思緒中難以自拔,被他一句‘看上我’驚得立馬回神,仔細打量了一番萬俟邑,見他跟頭雪獅似的渾身圓潤壯碩,脊背平闊,腹部突出,跟懷了五個月似的。又想起自己那纖細嬌俏的宛若玉芝清岚的妹妹,只覺得驚悚,不禁冒出些冷汗,一哆嗦,左顧右看,想找池子水讓萬俟邑這厮照照自己。
找了半天沒找到,卻看見江叡從西面走過來。
他修身玉立,氣度溫儒,只是拿帕子捂住鼻子,抽噎着,像是着了風寒。
餘思遠和萬俟邑忙上前鞠禮,江叡虛弱地将帕子拿開,端袖向他們還禮。還禮的空檔,鼻子吸進冷風,還打了個噴嚏。
銀鞍跟在江叡身後,雙手交疊放在衣前,神情很平淡。心中腹诽:着了風寒吧,讓你浪,大晚上睡覺不關門,不關窗,真是腦子秀逗了。
餘思遠對江叡表現的萬份關切:“這是怎麽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
江叡想起昨夜,深深的屈辱感陡然襲來,他恨屋及烏,避開這罪魁禍首的兄長的攙扶,頗為冷淡地說:“天氣涼了,着了風寒不是很平常麽?”
餘思遠大條,沒察覺出他對自己的抗拒,只是看了看他單薄的衣裝,勸道:“你該多穿些才是。”
江叡極想結束這個話題,一眼瞥見萬俟邑站在身側,敷衍地問:“我看你們剛才交談甚歡,都在說些什麽?”
轉回這個話題,餘思遠不由得翻了個白眼。萬俟邑卻深陷桃花夢裏難以自拔,只覺周身旖旎,笑呵呵道:“我們在說餘家三姑娘,她興許是看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