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餘思遠一聽這大老粗說話沒個節制,恐在江叡面前毀壞了自己妹妹的名聲,忙擺手道:“沒這回事啊,我家妹妹只是待人溫和有禮,對誰都是一樣的客氣,令姚兄誤會了才是。”

江叡本拿帕子捂着嘴咳嗽,聽萬俟邑說弦合看上他了,動作一滞,正斜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萬俟邑,遍觀尊容後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看上你?餘弦合還不至于眼瞎。

他暗中腹诽了一句,就聽餘思遠在誇贊自己妹妹‘待人溫和,對人客氣’……想起剛及笄時的弦合,恣意飛揚,熱情爽朗,頗有仗劍走天涯的俠女風範,絕對跟溫和、客氣搭不上邊。

江叡不禁疑慮,這到底是怎麽了,為何弦合昨夜沒有去找他,為何她在別人的嘴裏跟從前判若兩人……

這樣想着,餘思遠和萬俟邑的小厮已經馬牽出來,萬俟邑卻不肯罷休,察看着兩人的神色,很是不忿地念叨:“餘家妹妹怎麽就不能看上我了,我好歹也是年少有為,算是魏地俊彥吧。”

餘思遠和江叡都不說話了,兩人默默地對視一眼,心中想這人莫不是對俊彥有什麽誤解……

最終還是餘思遠打了個圓場,結束了對弦合的議論,跟随江叡回魏侯府。

魏侯江硯道急召江叡回府,并召集了軍中三品以上的全部武官和一些重要職屬的官吏,是因昨夜山越人奇襲魏地在泉州最大的糧倉通濟倉,将之劫掠一空。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既然劫掠了糧草,這說明山越極有可能會發動對魏地大規模的攻伐。

大周近來對魏地遲遲不派質子入長安深為不滿,而西面的楚地又蠢蠢欲動,觊觎魏地的荊門四郡,幾乎是腹背受敵,若是再自內部出現叛裂,後果不堪設想。

江叡三人到魏侯府的議事殿時,外面游廊裏已站了許多武官。他們本是在交耳相談,一見江叡,許多人住了口,紛紛來向他見禮。

随意寒暄,所說不過是山越的戰事,但都點到為止,鮮述己見。

萬俟邑一紮到人堆裏,就要去和袁夫人派系的官吏打招呼,而餘思遠則規規矩矩地跟在江叡身後。

侍從說魏侯在裏面召見越州太守齊世瀾,令衆人暫且等候。

餘思遠跟着江叡在游廊上站了一會兒,發覺犄角旮旯裏站着的幾個侍女小厮沖自己指指點點,而後将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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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侯府規矩,初七只能在門房等候,不能跟着進來,餘思遠不能派人過去打探他們說什麽,而自己也不能自降身價往仆役堆裏去,只能遠遠看着這些人行徑蹊跷,無從知曉原由。

這樣持續了一陣兒,江叡也注意到這些仆從了,他站在游廊垂荔的陰翳裏,俊秀的面容微凜,眉宇蹙了蹙,擡手将銀鞍招過來附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

銀鞍敏捷地避開衆人視線,裝作不經意地靠近那些仆從,傾着身子打探了一番,才慢慢地踱回江叡身邊。

“陵州都傳遍了,說是吳家大公子不願與餘家結親,親自上門拒婚……”

江叡一怔,他只知前世餘姝合嫁給吳朱軒後夫妻不睦,姝合飽受磋磨,最後凄凄慘慘地跳井自盡,竟不知那之前還有這一段。

就算有,前世應也是悄無聲息的,事關兩大公卿世家的顏面,該小心捂着不願張揚出去,怎麽這一世倒傳得沸沸揚揚,連侯府裏都聽到風聲了。

餘思遠在一旁聽着,想起之前弦合幽轉隐秘的布置,心中有些許明了,不禁暗自喟嘆,妹妹可真是兵行險着,萬一讓父親知道了絕不會與她善罷甘休。

兩人各懷心事,繪着鳥獸雲紋的門推向兩邊,齊世瀾持着玉笏自裏面出來,微微欠了欠身,道:“三公子請,侯爺召見。”

江叡一颔首,擡手正要推門,齊世瀾湊到他跟前,幾乎貼着他的側身低聲道:“山越禍患難除,必事倍功半,三公子不要往自己身上攬。”

齊家與裴夫人是表親,按照輩分來算,齊世瀾是江叡的表舅,在門閥分明、派系林立的魏地,齊家一直都是江叡的背後依仗。

江叡卻神色複雜地看向齊世瀾,如片羽掠影般輕微地點了點頭,越過他進殿。

侍從正将魏侯的藥熱好,将要端進去,碰見江叡,便獻殷勤地将藥給江叡,讓他代為端進去。

魏侯江硯道正摒退了左右,在案幾後翻閱着呈送來的戰報嘆氣,一擡頭看見江叡端着藥進來,青釉瓷碗上冒着杳杳熱霧,缭繞于面容前,看不清他的神情。

一時之間,熟悉的場景映入腦中,帶着鮮活的,刻骨銘心的恐懼,江硯道向後瑟縮了一下,面容浮掠出楚楚可憐的神情,輕聲道:“為父最近沒做錯什麽吧,為何又要我喝藥?”

江硯道出身武贲,是自底層浴血奮戰爬上來的,周身氣度剛毅堅硬,做出這樣的表情,實在有些違和。

且他如今是大權在握的魏侯,尚未立世子,幾個兒子全都仰他鼻息,戰戰兢兢。他竟對兒子怕成這樣,若是讓外人看見了非得驚掉眼珠。

江叡卻在前世見慣了他故作可憐,見他朝自己眨巴着一雙眼睛,努力營造出水霧迷濛的效果,真想說:父侯,你皮糙肉厚的,真不适合賣萌。

他将藥碗自漆盤中端出來放到案幾上,耐着性子道:“你不是腿上舊疾犯了,這是緩解疼痛的藥,不是前世我給你喝的那種……”

上一世,他這位父侯對他的忌憚簡直是深入骨髓,處處掣肘,令他不得不小心斡旋于朝局,終日如履薄冰。為了坐穩位子,不得已倚重齊家,答應了和齊家的婚事。也是因為這門婚事,使他與弦合漸行漸遠,最終落得個陰陽相隔的下場。

弦合死後,他将已是太上皇的父親囚禁在尚越宮,想要他孤獨終老,卻又十分不甘心,便命人日日給他送一碗藥,親眼看着他飲完才算畢。

機緣之下,他這位冤家父親竟和他一起重生。那日江硯道舊疾複發,疼暈了過去,再醒來時正是江叡守在他身邊,手裏端着剛煎好的藥,熱氣騰騰,如霧如障。

江硯道當時放聲大哭,抱着江叡的胳膊哀聲道:“別讓我喝藥了,等死的滋味太難受,以後為父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江叡當時愣住了,但只是須臾便徹悟。他自己剛經歷過一遍再世為人,別人怎麽就不能如他一樣了?

他耐着心性安撫了一陣兒,江硯道哭夠了,突然環視四周,問:“這是哪兒?”

江叡平靜道:“這是魏侯府。”默了默,他又補充道:“豐乾六年的魏侯府。”

江硯道粗粝的面頰上挂着淚,愣怔了好半天,慢慢地反應過來,震驚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束,又擡頭看向江叡:“你……你也……”

江叡點了點頭。

自那日以後父子兩算是達成了默契,什麽都是舊的,就是不走從前的舊路。

盡量坦誠相待,不再相互拆臺。

江硯道嘗試着去端藥,但手一觸碰到蘊藉溫涼的瓷沿,飛快地縮了回來。不行,心裏陰影太深,實在難以克服。

他想了想,說:“為父死過一次,已經想通了,生死有命,什麽藥不藥的,以後都不喝了。”

江叡看着他那副慫樣,很想告訴他,前世所謂每天一碗的慢性|毒藥都是唬他的,那其實是山珍飛禽熬制的補藥,偶爾夾雜一點點微苦可疑的汁液是瀉藥,也就是讓他每次喝了都捂着肚子大喊自己快死了的東西。

他前世怎麽沒看出來,這不可一世、至賤無敵的父侯這麽怕死。

江叡想了想,還是決心先不告訴他,畢竟他現在只是魏侯三公子,需要維持一點震懾力。

看着自己兒子高深莫測的表情,江硯道覺得自己有必要讨好他一下,便探出身子問:“你今年多大來着?十九還是十八?”他自重生以來對于年歲總是模糊的。

江叡道:“十九。”

“十九……你不是喜歡餘家那丫頭嗎?現在時機正好,我給你們賜婚,堂堂正正地把她娶進來,保證不叫你再抱憾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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