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光搖影斜,明昧不定地落在江叡臉上。他垂下睫羽,低聲道:“再等等。”他不想走從前那巧取豪奪的舊路,可又想起這幾日自己的屢屢算空,不禁煩悶,偏開頭道:“先不說這些了,山越作亂,我已有退敵良策。”

江硯道将目光落于案牍上累疊的軍報,細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外面天光逐漸熾盛,街頭巷尾游走過叫賣的貨郎,韻意悠然的腔調裏仿佛含着萦損飛花,有着落紅難綴的冬日凄清。

弦合從母親房裏出來,将空了的藥碗遞給落盞,又回身囑咐秦媽媽:“務必看着娘,總得讓她卧床病些日子,這樣才真……”

秦媽媽應下,眼角因蹙眉細微浮起褶皺,顯得很是憂慮:“姑娘,這能行嗎……”

話音甫落,前院傳來一陣喧嚣,像是腳步聲夾着低語聲,亂亂糟糟的。

外面婆子挑高了音調,中氣十足地破空而來,頗有些揚眉吐氣在裏面:“老爺來看大夫人了……”跟街面上沿巷叫賣的貨郎可有的一拼。

弦合看了看院中的石晷,魏地官署都是辰時起,酉時末,現下還不到午時餘文翦就回來了,還一反常态往這一年半載都不曾涉足的靜臨館來,不消細想就知道是為了什麽。

秦媽媽一陣慌張,又要侍立檐下的婢女齊齊出來迎接老爺,又要進屋去把大夫人叫起來梳妝,被弦合扯着臂袖攔住。

餘文翦一身玄甲戎裝,被婆子丫頭花團錦簇似得擁進來,眉眼間缭繞着冷肅的煞氣,像是極不快,不耐煩地轉身道:“你們都去外面伺候着,別到跟前添亂。”

這樣一句冷戾的話砸在院子裏,把剛才猝然凝聚起的喜悅打散了大半,秦媽媽畢竟是老人,慣會察言觀色,随機應變,忙暗自揮手讓侍女們都散了。

餘文翦走到內室門前,見弦合屈膝向自己行禮,剛要放聲大嚷,一眼看到落盞端着的空藥碗,裏面猶存着烏黑濃酽的殘渣。

不禁舒展了怒容,問:“這是誰病了?”

弦合顧慮似得回身看看緊閉的門窗,壓低聲音道:“母親病了,剛飲過藥睡下。”

餘文翦停下腳步,黑漆靴子自已經踏上的門前石階撤回來,皺着眉看了眼秦媽媽和弦合,說:“你們跟我到側屋來。”

侍女上了一盞梅釀酸汁,低眉順眼地退下,将門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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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外面傳得沸沸揚揚,吳家那個小子上門拒婚,這等丢臉的事你母親就摁下了,也不讓我知道?”

弦合面上惶恐,心中卻極清亮地冷笑了幾聲,這府中耳目衆多,吳家但凡來人都是以上賓之禮款待,在旁侍候的人極多,會沒有人去向将軍禀報?這是看事情兜不住了,恐落得個苛待嫡女婚事的名聲,才忙不疊往外推脫。

她看破不說破,只站起身,微低了頭柔聲回:“那日吳大郎君來過後,說了那些不成體統的話,母親怒火攻心就病倒了,當夜請郎中來看,連吳大郎君走都是楚二娘那邊遣人去送的。這幾日母親藥石不斷,纏綿病榻,自是沒有心力去理這些糟心的事。本想派個得力的人去前院向父親回禀一聲,但想到楚二娘也知道這事,父親這幾夜歇在她那兒時總會知道,就沒有多言語,畢竟是令将軍府無光的事情,府中人又雜,總反反複複地念叨來念叨去也沒個意思。”

餘文翦面色稍有緩和,将胳膊搭在案幾上,道:“楚氏是個膽小的性子,怎麽敢私下裏議論這樣的事。”

弦合溫順點頭應和着,心裏暗自‘呸’了一聲。

餘文翦擡起眼皮看了看她,見女兒一襲玉色翠葉雲紋衣,外罩芙蓉錦褥,裙袂曳地,若一枝迎着朝露初綻的花蕊般昳麗。再加之她不像往常那般魯莽粗俗,只這樣溫順柔婉地站着回話,說出來的話又是那般妥帖,因怒氣攢在一起的心稍稍舒展開,不禁放和煦了聲音:“你坐下說話吧。”

弦合退回席坐,仔細觑看父親的神色,輕聲道:“女兒早起聽出去采買的小厮說外面将吳家大郎君上門的事傳得不像樣,心裏很是不安,想着要盡快去禀報父親,但身邊又沒有可靠得力的人可供驅使,怕遣了個不嚴實的人反倒弄巧成拙,讓咱們家顏面有失,才耽擱到現在。還好父親總算回來了,天大的事情家裏也總算有了主心骨。”

餘文翦面色暗沉,聲音凝滞:“到了這個地步,主心骨又有什麽用,只盼着吳太守別多心才是……”

弦合暗中鄙夷,被人家如此輕慢,心中無半分氣性便罷了,還擔心着對方會不會多心。此等奴顏婢膝,毫無風骨,難怪前世征戰十數年,到最後也沒能在軍中掙得多少顏面。許多出身草莽的武夫也後來者居上爬到了他的上面。

她當初被江叡霸占,囚在尋葉行宮裏,那時候餘思遠已經死了,可他這個父親還活着,竟就那麽悄無聲息,連給女兒說句公道話都不敢。

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将軍,真是荒謬至極。

弦合越發憎惡,腦子便越發清醒,道:“父親可還想着跟吳家結親,依女兒看這門婚事大大不妥。”

餘文翦唇角微耷,不悅道:“你懂什麽?”

“女兒是不懂,但卻知道如今陵州城內将吳大郎君上門拒婚的事傳遍了,必定也已傳到了吳府中。可至今那邊風平浪靜,也不曾給咱們一個說法,這本是令兩家都顏面掃地的事,可始作俑者卻仍舊高高挂起,足可見咱們鎮遠将軍府在太守府是何等分量了。”

餘文翦眼中閃爍,像是有些許難堪在其中浮動,避開弦合瑩瑩的目光,道:“吳太守事忙,未必有閑心理這些瑣事。”

弦合淺笑出聲:“爹爹不愧是鎮遠将軍,可算說到了點子上。”

餘文翦詫異地看向女兒,見她擡起茶瓯抿了一口,道:“我聽說這吳大郎君是太守兄長所出,因父親早逝才養在了叔叔膝下,女兒小人之心,暗中揣測,這到底不是親生的,遇事不上心也是有的。”

這本是一句閑話,卻讓餘文翦目光一凜,陷入沉思。他苦心要與吳家結親,看中的就是暨陽太守吳蒙的地位,才忍屈吞辱,若是叔侄之間并不親厚,那這筆賬可得重新來算過了。

弦合笑靥溫婉,含了一份天真清純在裏面,點綴着恰到好處的疑慮:“且就算吳太守是真得事忙,可這大郎君和大郎君的母親總不忙吧。前些日子為了相看大姐姐屢屢登門,恨不得讓咱們全家都捧着,好大的排場,好大的威風,這會兒怎麽倒忙得連面不露了……”

“且恕女兒無禮,雖對吳大郎君未曾蒙面,可看他的行事做派,可知外面傳言這大夫人對獨子的諸多溺愛縱容所言非虛了。他這麽個性子,将來能不能成器尚且未可知,可萬一被人算計撺掇再闖下大禍,若為姻親,只怕咱們家也得跟着受連累。”

餘文翦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你這就有些危言聳聽了,金玉堆養起來的公卿子弟,就算不肖了些,可秉性還是純良的,又有門楣護佑,能闖什麽禍?”

弦合神秘兮兮地向外撩了一眼,站起身到餘文翦跟前,低聲道:“爹爹可知大郎君為何拒婚?他那日在咱們前堂中說的話女兒偷偷在碧紗櫥後聽了,他在外蓄養娼優,想明媒正娶入家門,這才拒婚。女兒懷疑他此來也是被這娼優所撺掇的,那魏侯麾下的官吏各個人精似得,可不比街坊婦人會撺掇人,吳太守這些年風頭太盛,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好下手,可保不齊有些人會拿吳大公子下手。”

這一段卻是楚二娘未曾與餘文翦說過的。他意外之餘不禁怒火中燒,狠拍了下桌子,道:“這個吳朱軒,欺人太甚!”

因娼門女而拒官女,确實欺人太甚。

弦合攬過臂紗,自然地回來坐下,又抿了口茶,将雙手交疊于膝前,不說話了。

父女兩靜坐了一會兒,外面小厮來報,說是廷尉萬俟邑請餘大将軍過府一敘。

“萬俟邑?我與他沒有私交,為何請我?”

弦合道:“父親不妨去看一看,女兒聽說萬俟大人是袁夫人的親戚,而吳太守也與四公子相交甚篤,既是同一陣營,想必說話也方便些。将來這婚事萬一不成,請萬俟大人在其中斡旋一二,不至于将太守大人得罪了。”

餘文翦眼前一亮,忙起身吩咐人備馬。他行到門前,想起什麽回身道:“你剛才說你想用人卻沒有可靠的人供差遣?”

弦合一愣,婉順道:“身邊都是些大姑娘,不好出去抛頭露面,好在女兒不大出門,也用不着什麽人。”

餘文翦皺眉:“那怎麽行?你是将軍府的嫡出姑娘,該有的排場還得有,到了該傳話的時候總得有能傳話的人。這樣……通知賬房撥一筆款子出來,讓秦媽媽跟着你長眼,親自選幾個可靠的小厮在外面聽差。”

弦合忙屈膝躬身,道:“謝爹爹。”

待餘文翦走後,秦媽媽喜滋滋地上前來:“姑娘可真厲害,這門婚事總成不了了吧?”

弦合眼含笑意看向秦媽媽:“您怎麽這麽天真,那是風頭正勁的太守府,父親舍得輕易放棄這棵參天大樹嗎?”

“那……您是想讓萬俟大人說服将軍?”

弦合搖頭:“不是,我是不想讓父親今夜去楚二娘房裏,不然一夜的枕邊風吹下來,我的一番話又都白說了。”

兩人正說着,侍女進來禀說是姝合在房中哭了好幾天,聽說将軍來後院了,非要來找他,被身邊的人攔下來,現下正在房裏哭得厲害呢。

弦合嘆了口氣,她這位姐姐溫柔善良,知書達理,樣樣都好,就是性子太軟濡,太天真,竟還對這所謂父親抱有幻想。

驀然間,她自嘲地想,上一世的自己又何曾不是如此,對親緣,對父親二字有着不切實際的幻想。若非她重活一世,帶着前世諸多傷疤與不堪,如何能看破這背後的醜陋涼薄。

“罷了,我去看看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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