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江叡心一沉,正面凝視着弦合,道:“看着我說。”
弦合的手心裏起了層薄汗,黏濡濡的,讓她心裏也好似揣了只兔子,惴惴不安。硬着頭皮擡起頭正視他,看着那如畫的眉目,突然有一絲絲的釋懷。
她平靜道:“過去都是弦合不懂事,癡纏着三公子,讓您心煩了,您就看在弦合年少的份上,不要與我計較了。”
江叡輕笑了幾聲:“年少不懂事?”
弦合坦然地回望他:“對,是年少不懂事。”
江叡的視線帶着探究一寸寸自她的臉上滑過,回顧曾經年少過的他們,弦合那般熱情明媚,有她在的地方,會令所有名門閨秀都黯然失色。
那時他在燕邸商讨與山越人的戰事,已是春意初染的時節,牆上攀了細細碎碎的紫藤花,繁茂而鮮妍。
他想到一處關隘,地形易守難攻,很是頭疼,拿着堪輿圖走到牆下,幾片碎花落于圖上,他輕輕拂開,頭頂傳來嬌俏響亮的聲音。
“臨羨哥哥。”
高高的垣牆上冒出一個頭,弦合梳着鬟髻,簪着芙蓉花,正眉眼彎彎地看着自己。
他将堪輿圖拿開,皺起眉:“這麽高,摔下來可怎麽辦,快下來。”
弦合向來對他言聽計從,果真将頭縮回去,卻聽外面砰一聲,極悶頓的聲響,緊接着是她哀聲嚎叫。
像是摔下去了。
江叡忙将堪輿圖扔到一邊,飛身攀上牆垣,手支着牆頂向下看,嗓音裏帶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關切:“弦合……”一低頭,見她穩穩當當地站在下面,柳蔭花影鍍上她俏麗的面頰,正狡黠地仰頭看他:“臨羨哥哥,我就知道你會擔心我的。”
江叡兩頰微熱,像是因為被捉弄而惱怒,又像是被戳破了心思而窘迫。
他那時根本未意識到,這個會令向來持重冷淡的他臉紅、動怒的女子,與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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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明白了,她的身邊已有了一個溫雅體貼的衛鲮。
就算後來他成了魏王、皇帝,将府邸的垣牆修得再低,終日徘徊于牆下,也看不見那飛揚靈動的少女鬼鬼祟祟地從牆頂探出頭,叫他一聲臨羨哥哥。
江叡強迫自己把思緒從那些泛着舊日绮麗色澤的回憶裏收回來,刻意忽略弦合的決絕冷漠,道:“你說你纏着我是因為年少不懂事,難道在你的心裏,戀慕一個人便是這樣随意的事嗎?”
弦合語調平和:“當然不是。可既然身為女子,就該守女子該守的規矩體統,過去是弦合太糊塗了,姻緣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輪不到自己做主,更不該心存貪念,妄想攀附高門。”
她想起前世在喜歡江叡這條路上所經歷的種種羞辱與磋磨,恬靜地微笑開來:“我父親只是個低品階的将軍,連想與太守府結親都要被人家看不起,更何況堂堂的魏侯府,您是魏侯長子,地位尊崇,不是我能肖想的。”
江叡目光幽沉,好似落在地上,又好似散作浮絮,找不到聚點。他倏然擡頭,道:“若我說你能……”
“我不能。”弦合打斷他,嚴肅地說:“我有家,有兄長,有母親,我母親自來不受父親疼愛,我兄長也未在這個家裏得到他該得的東西,還有我的大姐姐,她素來嬌弱單純,易受傷害。他們都需要我,若是我連自己都顧不周全,讓自己深陷于麻煩之中,那還如何去照拂他們。”
江叡凝睇着弦合,眸底幽邃若玄潭,自前世至今生,他從來都只知道自己身在困局之中,舉步維艱,需得時時小心斡旋,才能保住己身周全。他幾乎從未想過,原來弦合那歡脫明媚的幾乎藏不住一點陰霾的外表下其實也藏着難以纾解的困頓。
他凝望她許久,她也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周遭似是凝固如冰,堅硬密實的破不開一道縫隙。
江叡攥緊了拳,問:“那……你的心裏還有我嗎?”
弦合怔了怔,突然覺得舌尖有些發澀,像是被這濃郁清苦的墨香熏得太久,她翹起唇角,“我說了,從前所謂的傾慕只是年少不經事的妄想,我的心裏需要裝的東西太多,再裝不下三公子了。”
江叡的眼底依舊一片靜默,但又像是在這表面的沉靜下有什麽東西連闕轟然坍塌,小窗裏透進些稀薄的光束,自他的臉投射下去,鴉翅一般的睫羽微微顫抖,遮擋住烏瞳裏的波漪流動。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弦合想,真是眉目如畫,風華絕世的好容顏,難怪上一世自己會被迷暈了心竅。知好色而慕少艾,這話誠然是不分男女的。
可惜萬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他越風姿栾秀,越傾華絕代,想要得到的人就越多,而癡心妄想者所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多。
上天讓她重來一次,她不想再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的人生禍害的慘不忍睹。
她想通了這一些,再去看江叡,只覺他是一副筆墨舒隽的畫,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總之是跟自己沒有幹系了。
外面适時地響起咳嗽聲,弦合沖正半垂着頭出神發愣的江叡道:“我們出去吧。”說完也不等江叡有什麽回應,自顧自地就出去了。
江叡什麽都沒說,神情晦暗地跟在她身後。
江叡走到床榻前,低頭看了看餘思遠,嗓音略顯沙啞:“伯瑱,你好生養着,我一定将刺傷你的人抓到。”
餘思遠掙紮着抓住江叡的衣角:“我覺得此事蹊跷的很,你剛拟定了征讨山越的文略,就冒出人來刺殺你,可要小心,勿中了別人的計。我的傷……不要緊。”
江叡握住他的手,深眷且情摯地道:“你放心,我定會小心行事。只是你是為我所傷,我也應當給你一個公道,你且信我。”
餘思遠仰頭看他,粗犷不羁的面龐縱然蒼白孱弱,仍舊豁然一笑,将手收回來仰倒在榻上躺好。
江叡再無二話,也不曾回頭來看弦合,只往外走,留下一個冰涼的脊背影。
弦合看着他們兩個,卻想,他們這般深的情義,後來,江叡怎麽能下得了狠心去致她的兄長于死地。
“妹妹啊……”餘思遠躺在榻上喟嘆了一聲:“你拒絕起江叡來可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留啊,哥哥我剛才還有些不好意思見他呢。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兩不是一直妾有情,郎無意嗎?怎麽短短數日竟颠倒過來了?”
弦合坐于榻邊,用瓷勺喂了他些清水,道:“大約三公子總是對自己将失去的東西格外眷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餘思遠啜飲着水,仔細觑看妹妹的神色,“我與臨羨相交多年,他雖待人冷淡,可絕不是你所說的那樣。”
撫着平順滑涼的被衾綢面,弦合低頭道:“他是什麽樣跟我都沒有關系了。”
餘思遠沉默了片刻,又說:“你剛這才在裏面說的我都聽見了,是兄長太沒用才讓你操那麽多心。”
弦合的神情略微僵住,擡頭道:“哥哥,你不要多心。我只是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總不能再向從前那般渾噩,該是時候騰出心思想些正經事。”
“正經事?”
弦合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道:“你可知父親讓思淮去了靖州戍衛軍中大伯帳下任中郎将。”
餘思淮是餘家次子,也是楚二娘所生。跟從小坐冷板凳的餘思遠不同,餘思淮可謂是萬千寵愛長大,才十五歲的年紀,餘文翦就忙不疊替他的仕途開始鋪路,卻對是嫡長子的餘思遠毫不過問。
前世到餘思遠随江叡攻下長安,立下煊赫的開國功績,餘家宗族連同父親在內從未以他為榮,甚至對他至疏至離。
餘思遠随江叡在外南征北戰,以一身傷病積累下汗馬功勞,而餘思淮卻穩穩當當地在家中,聯絡宗族,接管父親舊部,雖無名分,可實際已承襲了鎮遠将軍爵位。
被宗族所抛棄的餘思遠還要背負着不尊宗法的逆名,風光僅是表面,路卻走得格外艱難。
這一世,她定不會向前一世那樣,受了委屈便一走了之,正好給人家騰地方。家中再待他們不公,委屈受的再多,她也要在這個家裏待下去,不會逃避,直至把屬于他們的一切都奪回來。
餘思遠無從察覺弦合繁複的內心活動,只不屑道:“他愛去便去就是,我還稀罕一個中郎将嗎?”
弦合搖頭:“這不是稀罕不稀罕的問題。餘家親族以大伯為尊,宗族親戚又大多居于靖州,思淮此去待上一兩年,近水樓臺,只怕這些親戚們都會忘了家中還有你這麽個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忘了便忘了,我……”
“不要再說你不在乎的話!”弦合冷下臉:“你可以不在乎,可外面的人不會不在乎。家中宗親疏遠你,大家只會說你的不是,污名太多,于你的仕途不利。”
餘思遠被妹妹一吼,直接愣住了,他從未想過向來古靈精怪的妹妹也會有如此疾言厲色的時候。
弦合冷笑:“況且家中所有本該是你的,父親也沒有資格去擡舉妾室之子。”
餘思遠反應過來,忙去捂她的嘴,小心翼翼地看向外面,低聲道:“不許提了,若是父親知道……”
弦合噤了聲,她與餘思遠對視,視線勾連,微微放空,都開始回憶那穿越經年幾乎快被人遺忘的事。
當年餘文翦乍來陵州,僅是一個無尺寸官勳的大頭兵,他能有今日,全是因為當年外公振威将軍游獵時被野狼追逐,而他恰好将外公救下。
攀附上陵州淩家,在無戰功的情況下步步高升,後來更迎娶了淩氏的嫡出大小姐,也就是弦合的母親。
彼時陵州尚在楚侯黃悅的手中,淩氏門庭顯赫,子嗣繁茂,外公有四個兒子,各個勇猛,能獨當一面。
後來魏侯江硯道率軍兵臨城下,餘文翦提前受了策反,在陣前斷了淩氏大軍的後路,導致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弦合的外公和四個舅舅全部戰死,淩氏一族徹底沉沒,再無往日風光。
而餘文翦就靠着賣主求榮,被提拔至鎮遠将軍,并借着自己的威勢大肆提攜自己家的人,餘家蒸蒸日上,漸漸的,所有人就忘了餘文翦是如何爬上來的。
可到底,他的手上沾滿了自己恩人、岳丈全家的血,心虛也好,愛面子也好,不許家中人提往事,這些事也就成了餘家的禁忌。
弦合聲音冷冽:“哥哥,這一切就該是你的,父親,他根本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