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內室彌散着藥味,如看不見的紗布蒙住口鼻,令人感覺窒悶。餘思遠的臉上褪幹淨了滿不在乎的吊兒郎當,凝肅地看着弦合,掙紮着坐起來,将弦合擁入懷中,柔聲說:“弦合,你只是個女孩兒,哥哥希望你能活得簡單幸福,心事不要這麽重。”
只有最真摯、最無私的愛,所求才能只是希望她幸福。不管前世還是今生,不管她的兄長是不能保朝夕的閑散将軍,還是大權在握的開國重臣,他都盡了自己最大的力量來愛護她。
她眼中蒙了水汽,卻執拗地說:“哥哥,你還不明白嗎?只有你好,我才能好,母親和姐姐才能好。後院中的心機算計不過是婦人之争,不足挂齒。一朝勝負其實是系在兒郎身上的,所以楚二娘才會費盡心機說動父親送思淮去靖州。若是你将來能掙下錦繡前程,你的母親姐妹自會跟着受蔭佑,而目前的困境也能迎刃而解。”
餘思遠凝着妹妹的眉目,突然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極重,不容他再渾渾噩噩過日子。他所想守護的,想關愛的,唯有建立在自己功成名就的根基上,不然說什麽都是妄談。
他握住妹妹的手,用力攥緊,因此而牽動了自己胸前的傷口,痛楚順着筋脈傳過來,他卻甘之如饴,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将此刻的決心深深植根下。
與吳家的婚事作罷之後,陵州城中的媒婆都繞着餘家走,因外間都知道,吳家沒看上餘大姑娘,餘家攀附不成,反倒受盡羞辱,成了個笑話。
弦合早有心裏準備,月滿則虧,什麽事情都算計到了,也都如了她的心願,最後難免會有一點點反噬。
她先是讓親戚多的婆子将吳朱軒上門拒婚的消息散播出去,讓謠言将餘文翦擾亂,再撺掇吳朱軒再次登門時說出拒婚的話,餘文翦深感羞辱之下頭腦發熱當衆将兩家婚事作罷。
弦合猜,現下餘文翦已冷靜下來,權衡一番,少不得關在屋裏後悔,可惜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更是再也收不回來。
她不管這些,派落盞去賬房領了先前餘文翦許諾過的銀子,讓秦媽媽幫自己張羅,挑選幾個腿腳靈便、忠厚可靠的小厮。
交代好了秦媽媽,她怕一會兒楚二娘會來插手,弦合與她還得保持明面上的客氣,不好推脫之下院子裏再被她塞進耳目,一切又都白忙活了。便以替母親祈福為名,讓外面套了馬車去南山寺燒香。
寺前兩棵參天古剎光禿禿着枝桠迎風搖曳,方方正正的寺廟安靜伫立在雲霧缭繞中,背靠蒼渺的崇山峻嶺,肅穆且規整。路有積雪,行走泥濘,但仍有許多善男信女提着貢品無比虔誠地上門拜谒。
廟堂裏幾根穹頂大柱新刷了漆,紅色油光鮮亮,一看便知香火鼎盛。
弦合搖出一根簽,小沙彌上前道:“施主可去內堂,讓大師父為您解簽。”
其實對這些佛道,弦合并不太信,但她母親常年持齋,熏染在終年經月的梵音中,看着母親篤信到癡迷的地步,她自己也有了些微的松動,普照的佛光真的能度苦難衆生嗎?
她領着落盞進了禪室,剛一邁進去,門從後面關上,啪嗒一聲像是上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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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盞嚷道:“你們鎖門幹什麽……”
禪室裏檀香濃郁,化作煙霧迷蒙散開,布幔高懸,明黃的繡墊上并沒有坐什麽高僧,而在旁邊的椅子上,正坐了個氣定神閑的貴婦人,身後兩個矮小敦實的老媽媽和四個精悍壯漢。
弦合苦惱地心想,今天大約出門沒看黃歷。
那婦人看上去極眼熟,她将皮肉松泛的手擱在桌面上,上下打量着弦合,神情倨傲,像是在看一只蜷縮在她腳邊的小貓小狗,頗為不屑。
“你就是鎮遠将軍的三女兒?”
弦合不說話,冷淡地站在原地。
旁邊的媽媽厲聲喝道:“我們家夫人問你話呢?”
弦合漫不經心地将目光移開,看向窗棂,銅栓鎖住,棉紗窗紙細密厚實,外面的景致映出一片混淡模糊的虛影。
她撇開眼,不耐煩道:“你問我,我就得答嗎?你們又是什麽人?”
‘啪’一聲,那婦人把手往桌面上一拍,怒道:“果真是個不守規矩體統的東西。”
弦合翻起眼皮,好笑地看她:“你将一個來上香的官家女子私囚在這裏,還要我有問必答,到底是誰不守規矩體統?”
兩個媽媽義憤填膺,大約自家主人身份尊貴,從未受過此侮辱,便要撸起袖子上前來教訓弦合。被那婦人擡手一阻,兩人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你将我兒子的婚事攪黃了,還不知道我是誰嗎?”
弦合一詫,重新打量她。果真,是那大名鼎鼎今生卻總是緣悭一面的吳大夫人,也就是吳朱軒的母親。
前一世,她也只在大姐姐死後上門去鬧時見過她一次,這人看上去珠圓玉潤,不說話時勉強也能稱得上端莊,可弦合知道,她有多麽狠毒,折磨起人來簡直不露聲色,就能将人吞的皮骨不存。
當年,軟弱的姝合落在她的手裏,便如羊入虎口一樣。
可弦合不是姝合,絲毫不懼她的質問,淡淡一笑:“您可真會說笑,我一個閨閣女子,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能去攪黃誰的婚事?您這樣打啞謎似的,我什麽時候能猜出來您是誰。”
吳夫人低頭撫平帕子上的褶皺,漫不經心地說:“你這點道行,真覺得自己能瞞天過海?朱軒身邊的小厮都招了,他那天從餘府出來,是你追上了他勸他要是真想退婚,就得豁得出去,當衆說出來退婚,讓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
弦合的神情平靜至極,輕輕笑了笑:“您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吳夫人料到她不會痛快承認,只問:“你攪黃了吳家和你姐姐的婚事,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吳家?”弦合面上的詫異恰到好處:“原來您是吳夫人,剛才弦合諸多冒犯,還請您恕罪。”
吳夫人擡頭看她,這姑娘面皮細膩,五官秀致,打扮得也清爽,耳上兩粒珍珠搖搖晃晃,映得人清瑩靈韻。
乍一看是個樣貌皎美的少女,但眼睛裏透出來盈盈淡淡卻又暗含機鋒的光,使她言語再謙卑,再裝傻充愣,都無法讓人相信是個無辜且綿軟的一般女子。
吳夫人覺出有趣來:“你們家,一個窩囊廢的父親,一個悶聲不吭的母親,竟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
弦合斂去笑容,正色道:“我敬您是長輩,但也請您謹言,勿要侮辱我的父母。”
室內一時靜谧,佛龛前供奉的焚香被燒灼得絲絲嚷嚷,吳夫人驀然笑起來,略顯粗嘎的笑聲讓人覺出些陰寒來。
“我錯了,不該跟你廢話,你這丫頭既敢幹出這種事,我早就該料到你是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主兒。”
她斂過以銀絲刺着酴醾花的寬曳袍袖,閑适地擡起茶瓯喝了半盞,重重地掼回桌上。
随着悶頓的聲響,四個壯漢齊齊上前,逼近弦合。
落盞吓得直打顫:“你們……想幹什麽?”
吳夫人悠閑地正了正鬓側的朱釵,“還能幹什麽?給你們些教訓,你既毀了我兒子的姻緣,我就讓你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不是公平的很嗎?”
四雙黑靴步步逼近,弦合突然明白吳夫人想幹什麽了,不禁齒冷,自己真是低估了她的無恥陰狠。
弦合一笑,齒貝雪亮,幽然泛着冷光:“你也真是太天真了,以為我是什麽人?姝合麽?憑這麽幾個酒囊飯袋也想來毀我清白?”
話音甫落,其中一人揮拳而來,她擡手在自己胸前一寸劫住,手腕用力,發出骨骼相錯的咯吱聲。
其餘幾個見狀,一起圍攻上來。她将自己手中的這個扭動胳膊,迫得他弓背彎腰,以他的背為跳板一躍而上,居高之下,将其餘三個掃腿揣倒。
身後的這一個捂着自己脫臼的胳膊還要再上,她像背後長了眼睛,翻身疾風勁拳搗在鼻子上,淩空躍起,重重甩在門上,又轟然跌在地上。
轉瞬之間,這四個壯漢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捂着傷口哀聲嚎叫。
弦合拍了拍手,正面對上臉色已有些蒼白的吳夫人:“您說我毀了您兒子的姻緣,這晚輩可不敢當。陵州城中人盡皆知,吳餘兩家聯姻作罷,全是因為貴公子的拒婚和吳家對餘家的輕視所致,這個時候,您想把它栽到我頭上,未免太荒謬了。”
吳夫人松耷的面皮陰鸷畢現,她盯着弦合,牙關要緊,倏然幽冷地一笑:“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今日你将我的随從全都打傷,就算你出去說我是想怎麽着你,你能讓人家相信嗎?傳揚出去,我依然是吳大夫人,可是你呢?你會落下一個兇悍狠毒的名聲,這将來哪家的世家郎君敢娶你?你父親又肯護着你嗎?”
她緊繃的肩頸驟然松開,撫順衣袖邊緣,悠悠道:“別以為你靠着投機取巧在餘文翦面前賣了幾次乖,他就能把你當掌上明珠,他呀,名祿地位看得比天重,為了不得罪太守府,最後也一定會犧牲你這個女兒。”
弦合一瞬覺得身體驟然發冷,她不是恐懼,只覺得這周遭環境飛旋,繞成一個波流湧動的旋渦,發生了天翻地轉的變化,佛龛貢燭漸漸化作了吳府庭院裏參天繁茂的楊樹,春寒料峭,鳥啾低鳴。
“你是替你姐姐出頭嗎?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這一番作為被賓客都看見了,他們鐵定會宣揚出去,這将來哪家的世家郎君敢娶你?”
“有人護着你嗎?你爹?還是你那個不成器的哥哥?”
簾幕輕輕顫着,父親的聲音暴怒:“餘家的臉都被你丢盡了,還想嫁人?下輩子吧。”
哥哥将她扶上馬,她懷裏只抱着一個小小包袱,那便是她能帶走的全部家當。
“弦合,你放心,只要有哥哥在,就不會讓你再受委屈。疆場雖然艱苦,可起碼不必看人臉色。”
她覺得一陣眩暈,耳邊是哐當哐當的聲響,像是銀槍磕在地上,又像是鎖被打開。
門被從外面推開,清冽的風灌入,将滞悶的檀香氣迅速驅散。
“吳夫人,這樣欺負一個小姑娘,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