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朗越的聲音落入,因門戶洞開而湧進來透亮的天光,落在來人的身上,暗繡錦衣月白,發髻烏黑,舒隽淡雅的如同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

弦合擡眼看着眼前人,目光微微散淡,有些恍惚。

江叡向她伸出手,指尖将要碰上她的掌心,卻默然停滞在半空中,顧慮地看了看身後跟着的齊世瀾和沈昭願,緩緩地收了回來。

他越過弦合,正面走向吳夫人,饒是對方派頭再大,這會兒也得在婆子的攙扶下慢悠悠起身,潦草地沖江叡一颔首,道:“三公子果真有雅興,到南山寺來會佳人了麽?”

說完精光裏溢出些惡毒之色,在弦合和江叡之間逡巡。

江叡負手而立,自若地挑了挑唇,語氣極淡,道:“母親來此上香,我伴她而來,倒不知夫人口中的會佳人是何意?”

吳夫人臉色微變,透出些狐疑:“裴夫人也來了?”

江叡始終浮在面上一抹清淡的笑,但眼底卻是冷的,掠過她,到南窗下的椅子坐着,聲色幽緩地說:“幸而今日我伴着母親來了,不然豈能見到這種陣仗?世卿家的女眷上香,竟還帶着諸多打手,把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囚在屋裏,又是恫吓,又是動手,真是大開眼界了。”

他的話沉緩而平靜,卻像是個小錘輕輕敲了一下弦合的頭,她不禁收回神思,剛才那些話江叡都聽見了……

吳夫人一滞,額中間蹙起紋絡,冷冷地看向江叡,僵滞了片刻,轉而化作一縷沉穩清淡的笑:“三公子何出此言?我不過是瞧着三姑娘投緣,将她請進來喝杯茶。”

話音甫落,江叡笑出了聲。光線自茜紗窗紙間滲透進來,他逆光而坐,只覺眉目都是模糊的,帶着金色邊緣的光澤鍍在他身上,顯得清貴而雍容。

“幸虧方才不是我一人站在門外面,有齊太守和沈大人在,不然還真是要由着夫人颠倒黑白了。”

吳夫人的額頭冒出些汗珠,強裝鎮定地坐着,手捏錦帕,道:“他二人都是你三公子的心腹,自然你說什麽他們都會附和,如何能做人證?”

江叡笑意不減,“您的意思是這堂堂太守、功曹長史,會為了讨好我而砌詞誣告您”他見吳夫人依舊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毫無松動,便收斂了笑,将聲音放冷:“不如将守在禪室外的吳府小厮和守門的和尚一起抓了,送到衙門,好好審一審,看看我們三人是不是太閑了,跑來與你找不痛快,也好還你個清白。”

吳夫人猛地站起來,目光銳利像削尖了的竹篾,狠狠盯着江叡,溢出些怨毒。

“你跟這丫頭什麽關系?為什麽非要替她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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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叡沉靜地看她,不言語。他身邊的沈昭願年方二十,且是文官,口角甚為伶俐,一側身,端袖揖禮道:“夫人,我們三人不過是看不過去恃強淩弱之舉,您為何句句意有所指,非要侮辱三公子和餘姑娘的清白?”

吳夫人狠拍了幾下桌子,氣憤難當:“什麽清白?你們知道這丫頭幹了什麽?還一個勁兒在這替她喊冤叫屈……”

江叡看向弦合,見她柔順地站在一邊,垂着眼睫,不辯駁。

他凝望了她片刻,道:“餘三姑娘若是犯了錯,自有家中父母管教;若是犯了罪,有衙門刑律規治,怎麽着也輪不到吳大夫人在這裏動用私刑。”他頓了頓,神色微妙地說:“想想吳太守是何等秉公無私之人,若是他知道了,不知會作何感想。”

這話如一根芒刺猛地戳向吳夫人,她一凜,覺得後背隐隐發寒。

先前因為和餘家的婚事而謠言四起,已是丢盡了顏面,她的那個小叔子甚至親自到她跟前,要她多管教自己的兒子。事情好不容易暫且平息下去了,若是再被翻出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她家裏那個位高權重的太守大人說到底不是自己家的男人……

亮緞綢子的裙底在地上摩挲了一會兒,轉而落到桌角邊,吳夫人彎身坐下,言語溫和了許多:“今日這件事就當是我錯了,我向餘姑娘陪個不是,就讓它過去吧。”

弦合穩穩當當地站着,陽光落于半面頰上,柔和微燙。她想,這位吳夫人真不是等閑之輩,頗會權衡利弊,還能屈能伸,這樣的人被她記恨上了以後只怕也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她依舊垂着眸,對吳夫人的求和置若罔聞,不言語。

江叡歪頭看向弦合,唇角邊一縷溫柔眷念的笑意悄悄提起,在轉過頭來時已盡數斂去,恢複了公事公辦的冷面。

“看來餘姑娘不滿意……也是,您現在口頭上認了錯,出了這個門,若是又不認了,又要來找餘姑娘的晦氣,能奈您何?”

吳夫人氣道:“那還要怎麽辦?難不成還得讓我立個字據嗎……”她察覺到江叡眼底微亮,意識到危機,讪讪的噤聲。

江叡撫掌笑道:“這樣最好,白紙黑字也算是個保證,”他凝眉思忖片刻,擡手指了指婆子與小厮:“這些人也得留下口供,簽字畫押,這樣才算齊全。”

“不可能!”吳夫人怒氣凜然,太天方夜譚了,留下字據豈不等于留下把柄。

江叡向後半仰了身,閑散道:“您可得快些做決定,我母親正在與主持商讨供奉海燈香油的事宜,等一會兒商量完了,少不得來找我。你也知道,她向來單純,心裏藏不住事,若是讓她知道了哪天在父侯面前說了……”

吳夫人恨得幾乎咬碎銀牙,瞥向弦合,卻是對江叡說:“你得保證,我不找這丫頭麻煩,你也不來找我晦氣。”

江叡從善如流:“放心,這些口供我私藏着,只要您與三姑娘相安無事,我絕不拿出來。”

吳夫人不說話了,只視線淩厲地盯着江叡。

沈昭願會意,忙出去吩咐将筆墨紙硯呈上來,他親自揮袖操筆,将今日之事洋洋灑灑寫了三頁半,又依照人數謄抄了數份,拿去給各人簽字畫押。

江叡親自将紙箋折了小心翼翼地納進袖中,起身朝着吳夫人躬身行晚輩禮,吳夫人恨恨地瞥了他一眼,霍地起身領着婆子小厮浩浩蕩蕩地奪門而出。

前世今生加起來幾十年,弦合從未見這老妖婆吃癟灰頭土臉的模樣,當下覺得心中痛快,不禁展露笑意。

白皙瑩透的面上如綻開了旖旎花瓣,染上了絢爛色澤,竟讓江叡一時移不開眼。深隽癡惘的視線裏保持一絲絲清醒,帶着些許疑惑和探究,仿佛是隐藏在柔軟細雪背後的堅冰,想要穿破皮囊看透她的內心。

将筆墨收拾停妥的沈昭願默不作聲地挪到江叡身後,輕輕咳嗽了一聲。

江叡如夢回醒,捏了捏袍袖裏突出的紙箋,柔聲道:“你快些回家吧,我派人送你回去,近來事多,少出來走動。”

弦合覺得有些尴尬,自己剛嚴詞拒絕了他,轉身沒幾天,竟又欠了他這麽大的人情,剛賭咒發誓似的下定決定要劃清界限,又攀扯瓜葛上了,唉,孽緣!真真是孽緣!

她只覺有氣無力,道:“既是裴夫人在這兒,我總得去拜見。”

話音剛落,她覺得江叡神色一瞬變得很是古怪,他身後的沈昭願擡起曳地長袖輕輕遮擋住嘴,眉眼彎彎,似是在偷笑。

“難道……”

“我母親畏寒,冬天若非不得已是斷不會出門的。”江叡手托着下巴,雙目清靈,甚是無辜道:“吳夫人口口聲聲我是會佳人的,若不這樣說,如何能堵住她的嘴?”

弦合眼皮翻擡,看向穹頂,心道,果然若非狡詐奸猾者是開不了國的。

他們一行人出了南山寺,遠遠看見餘思遠騎馬而來,他從馬背跳下,匆匆跟江叡三人打過招呼,便将弦合拽向一邊,“你來燒香怎麽來了這麽久,沒出什麽事吧?”

弦合恬然一笑:“我不是好好的嗎?”

自那夜他們促膝深談之後,餘思遠總是懸着一顆心,總覺得現在的弦合不同往日,怕她再有所動作會傷及自己。

他顧不得回家再說,只微微偏轉身子,擋住後面三人的視線壓低聲音道:“一切有我,你不要再做什麽,保護好自己,別讓我擔心。”

弦合略微失神,或許,兄妹之間是有一種血脈相連的心有靈犀,當她身陷囹圄、蒙災受難時,她的哥哥心裏也會不安。

她抱住餘思遠的胳膊,面頰在上面蹭了蹭,軟綿綿地道:“哥哥,我這不沒事嗎?你別擔心,我一定保護好自己……”

軟繻的尾音尚未完全落下,被一聲驚雷怒吼給打斷,前面宛如撩過一陣疾風,等虛影晃過,他們就看見江叡的衣襟給人扯住了。

“江叡,你大爺的,你在父侯面前诋毀我什麽了?太常府軍一直都是我的,怎麽他突然大筆一揮就給你了?”

聽這撕裂喉嚨,穿刺耳蝸的尖銳聲音,不要看臉弦合就知道,來的是江叡的弟弟,魏侯四公子江勖。

前世這個江勖可沒少給江叡添堵。論長幼次序,他排在江叡後頭。論文韬武略,他比江叡差之千裏,可偏偏母族袁氏勢力龐大,諸多朝臣擁護他,鼎盛時甚至能跟江叡分庭抗禮。

不過這些也僅是表面,後來弦合年歲稍長才漸漸看明白,所謂分庭抗禮,不光是因為袁氏勢大,還因為魏侯不希望江叡獨大。他忌憚這個兒子,需要有人制衡,而江勖便是最合适的人選。

不過這一世,聽江勖話裏話外,似乎魏侯開始偏袒江叡,這真真是有些奇怪。

那邊江叡被扯着衣襟,卻并不怒意,只幽幽淡淡地望着江勖,道:“放開。”末了,又加了句:“我大爺難道不是你大爺嗎?”

身後的沈昭願和齊世瀾剛挽起袖子想上來解救主公于水火中,乍一聽到這話,兩人沒繃住,非常沒有素養地在這等嚴肅場合噗嗤一聲笑出來。

江叡恍若未聞,只凝眉思考了一番,又說:“我們的父侯自幼失怙,又無兄弟姐妹,我們……好像沒大爺。”

江勖呸了一聲,手勁加碼,雙目幾乎充血:“誰他媽跟你說大爺的事了,你少顧左右而言他,跟我說清楚,你又背地裏使什麽壞了?”他磨了磨牙,不甚精致的面容顯得更加猙獰,忿忿道:“我他媽當了你弟弟就是倒了八輩子黴,不就比我早出生了一年,處處都要壓着我,除了這個我還有哪裏比不上你?”

沈昭願和齊世瀾默默站在一邊,他們已在心裏将此事歸于兄弟私人糾紛,故而挽着袖子,不再上前。

倒是餘思遠,放開弦合後跛着一條腿走過來,把江勖的手從江叡的衣襟上掰下來,一腦門的疑惑轉向江勖:“四公子,你覺得自己除了比三公子晚生了一年再沒什麽不如他的?我就奇了怪了,你哪來的自信,別的不論,你平常都不照鏡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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