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江叡的眸中劃過一絲笑意,是胸懷丘壑,萬事皆在掌中的沉穩。
餘思遠看着妹妹擔憂的模樣,嘴動了動,但還是将話咽回了肚子裏,攬住她,道:“弦合,不要擔心,此戰我們必勝。”
前世弦合在軍中錘煉數年,自然明白陣前機密大于天的道理,也不再追問。見江叡将視線遠遠散去,眺望這一片連綿巒峰,籠在青雲遙霧之間,蒼渺而不見盡頭。這壯闊缥缈的山色光影落入他眼中,激不起半分漣漪,只如一副筆墨疏浚的畫冊,仿佛順理成章就給被納入版圖之中。
弦合熟悉他這樣的神情,是每逢大戰前夕才會有的。
遠天一線展露出晨曦,穿透雲霧,将群山之間的煙氣也慢慢驅散開。
萬俟邑和衛鲮來找他們,兩人的下眼睑上烏青一片,看樣子也是沒睡好。見衛鲮過來,餘思遠露出愧色:“昨夜未說,恐怕今日信瑜是不能出山了。”
衛鲮一怔,帶了幾絲敏銳地回身看山坳間整軍待發的精銳,心中略有猜度,但顧慮頗深,不知當不當繼續問下去。
萬俟邑卻沒有這些彎彎繞,揪着餘思遠問:“你跟三公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昨夜弦合已将事情原委說給餘思遠聽,他心中感念萬俟邑的一番摯誠義氣,不願對他諸多隐瞞,可想起為這一仗他與江叡的苦心孤詣,舍身犯險,将話再一次咽了回去。
“很快就能見分曉了。”
此話含蓄,似乎所有能說與不能說的全在這裏面了。萬俟邑浸淫朝局多年,雖然性子豁朗義氣,但并不是個蠢物,一下便明白了。
他慢慢松開餘思遠,凝肅道:“若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盡管說。”
所謂莫逆知交無外乎如此,即便在不得已之境有所隐瞞,但還是毫無保留地信任,傾盡全力地襄助。
弦合想起前世大局将定之時,江叡已被立儲,但袁夫人一派仍舊不安分,因為萬俟邑與袁夫人有親緣關系,處境亦十分尴尬。餘思遠的同僚都勸他,為了自己的前程,應與萬俟邑劃清界限。但餘思遠僅僅一笑置之。
許多時候,回憶往事,總覺得有許多荒謬經不起推敲。譬如,這個追随江叡多年的兄長在江山大定時竟會因為卷入叛亂而丢了性命,可再次身臨其境,連她都覺得,若她是餘思遠,斷不會在萬俟邑陷于危難時而棄他于不顧。
只是代價過于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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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一切重來了,不管是萬俟邑還是餘思遠,弦合都不會眼睜睜看着他們再步前世後塵。
餘思遠感動地拍了拍萬俟邑的肩膀,道:“有一事得拜托令姚兄。等待會仗打起來,我可能便顧不上弦合了,你替我保護好她。”
弦合低頭理着襟袂,用裙擺擦拭佩劍,頭都沒擡:“我不用別人保護,等待會兒我還能幫着殺敵,你們不必多照顧我。”
餘思遠輕咳了一聲,下意識去看衛鲮,見他凝着弦合的側面,笑意溫柔,稍稍放下些心,道:“妹妹,你是女子,上陣殺敵是男人的事,你就別逞強了。”
弦合沒做聲,只捏着劍柄擡頭看他,突然腕子扭動,在空中舞了一個漂亮的劍花,迫得餘思遠踉跄後退了幾步。
“好!”衛鲮撫掌叫道,撩開衣袂上前,凝着那一把長削泛着冷光的劍身,贊嘆道:“劍好,功夫也好,看不出,三姑娘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腕力。”
勉強站穩的餘思遠瞥了衛鲮一眼,對方察覺出那陰悱悱的視線,低了頭,呵呵笑道:“可不該對着自己的兄長,他也是關心你。”
這滿滿的求生欲啊,看得萬俟邑目瞪口呆,心道,想要當餘思遠的妹夫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弦合将劍刃垂直向地,抱拳道:“哥,方才多有得罪了。”
餘思遠冷哼了一身,轉身要走,被弦合從後面追上來,道:“哥,我們上山時是從西柏嶺側的一條窄山道過來,待會兒若實在不敵,可朝那個方向撤退。”
餘思遠停住腳步,愕然道:“你說什麽?”
弦合回說:“不是因為落石封住了入山的棧道,導致援軍不至嗎?我知道有一條小道,就在西柏嶺側,勾連着越州的官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餘思遠詫異道:“臨羨說此路只有他知,連素來盤踞在此的山越人都不知。”
弦合怔住了,腦中如有鼓樂齊鳴,唇齒也變得不太清晰:“你……是說三公子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西柏嶺側小路的存在?”
幾乎同時,江叡在沙盤圖上部署好了行軍路線,倒回長椅稍作休憩,陽光灑在臉上,細融融的暖意順着肌理滲入,他倏然睜開眼。
他犯了一個錯。
只是極小的一點破綻,若是放在從前,那個頭腦簡單的弦合或許都不會往心裏去。
可經歷了一道生死關的弦合變得那麽細膩敏銳,這樣的破綻落在她的眼裏,不可能會被忽視。
他懊惱地拍了拍額頭,被那個衛鲮攪得心煩意亂,竟百密一疏。
思忖了片刻,他從箱底找出一件落滿灰塵的金絲軟甲,這是出征前他的生母裴夫人硬塞給他的。拿着這沉甸甸的軟甲去了隔壁營帳,甫一靠近,便見後勤兵拿了三套甲胄過來,說是給萬俟邑、衛鲮和弦合預備的。
他拂開帳簾,見餘思遠将江勖帶了過來,萬俟邑正彎着身給他解綁縛的繩索。
見他進來,江勖像秋後的螞蚱弓着身蹦起來:“江叡,我他媽的回去就要你好看。”奈何腿上的繩索沒解開,導致他這一蹦極其短促,剛離地便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江叡瞥了他一眼,徑直朝弦合走去。
金絲軟甲閃着粼粼光芒,被端正地折疊好放在弦合面前。她低頭看了看,再擡頭時眼中盡是茫然。
“刀劍無眼,穿上可防身。”
餘思遠放下手中的□□,和衛鲮湊過來看,剛伸手觸碰到質地柔韌冰涼的金絲,只覺眼前身影一晃,這軟甲就被人搶去了。
剛剛掙脫繩索束縛的江勖忙把軟甲坎肩往自己身上套,氣的餘思遠将他的胳膊向後一扭,當即要教他做人。
江勖疼得吱呦亂叫,大聲喊:“哥,三哥,弟弟武藝不精,等會怕自身難保,好歹兄弟一場,啊……”
餘思遠好笑地說:“現在知道叫哥哥了?剛才不還挺橫嗎?”
弦合一直将視線凝在江叡臉上,仿佛在探究拆解一團迷霧,聽到他們的争執,歪頭看了一眼,道:“哥,給他吧。”見餘思遠不肯罷休,又道:“他是你綁出來的,又好歹是四公子,若是有什麽意外,你能脫得了幹系嗎?”
餘思遠這才作罷,将江勖松開。
得救的江勖品讀着方才弦合的話,一時腦子開竅,又恢複了神氣,挺直了脊背昂着頭,威風凜凜道:“沒錯,姓江的,你好好保護本公子還能将功折些過,不然等回了陵州,我禀過父侯,讓他砍了你。”
餘思遠嘶了口氣,又想上去給這厮松松骨,江勖眼疾手快,忙躲到江叡身後。
江叡一擡手護住江勖,說:“別鬧了,伯瑱,你帶他們出去,将行軍策略講給他們聽,務要詳實。到這個時候,不必再隐瞞了。”
衆人揖禮告退,餘思遠顧慮地看看弦合,見她坐的端正,仰望着江叡,似是有話要說。
等到衆人都退出去,偌大的營帳裏只剩下他們兩人。
江叡坐在弦合跟前的凳子上,将手放在案幾上,與她平視,卻不說話。
在來見弦合之前,江叡的腦子裏閃過許多念頭,雖然他一時不慎露出了馬腳,但若是想遮掩還是能遮掩過去的。再不濟,他咬住了口不承認,弦合至多心裏存疑,得不出定論,這出戲他還是能繼續演下去。
可是這樣與她面對面坐着,看着她眼底一片沉墜的幽深,清清冷冷地看向自己,如被冰水澆醒,想要抛開一切對她坦誠。
這電光石火之間他乍然明白,如今苦苦尋覓的一切,求而不得的一切,其實曾經他都擁有過,曾被他視若尋常,棄如敝履。
他想要回過頭來再去追尋,若是連坦誠都做不到,有什麽資格去言愛。
他張了口,剛想說什麽,被弦合打斷。
“我先說。”她的聲音冷冽,微微顫抖,像是在害怕什麽。
“你本來對山越頗為不屑,覺得他們是胡民草寇,蒙昧無知,只需以重軍壓制,便可輕易殲滅。為何在戰前改變了策略?”
弦合稍作停頓,見江叡眸光幽轉,似是在思索,知他素來狡猾,謊話虛言信口拈來,便不給他思考的時間,追問道:“兄長說你早知西柏嶺側有一條通往越州官道的小道,可連當地久居于此的土著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還有”,她睫宇微垂,咬了咬牙,複又擡頭看他:“你向來對我不加理睬,為何一反常态,要在出征前對我說那些話?”
“一條一條地回答,不許想。”
江叡凝睇着弦合,眸光幽沉,驀地,和緩地笑了笑,順着她的話一條一條地作答。
“我之所以改變策略,是因為知道,窮途之寇猶可為刃。山越盤踞于此數十年,深谙地勢,若是強力鎮壓,反會激起民怨,讓他們破釜沉舟與魏地為敵。多年之後,楚侯攻魏,他們會與黃道宗裏應外合,對魏地掀起足可滅國的攻勢。”
弦合震驚地看他,他幽然一笑,語速不疾不緩:“我之所以知道西柏嶺側的小道,是因為我曾派人仔細勘察過山越的地勢。”
“至于為什麽對你一反常态。”他頓了頓,俊秀的容顏上流露出濃重的傷慨、依戀:“我很後悔,為何沒有在過去好好珍惜,等到有一天看清了自己的心,你已經要離我遠去了。因為惱羞成怒,我做了許多傷害你的事,在你的心裏我一定是極不堪的。可……”
“江叡!”弦合唇角上挑,“你想說什麽?想說你是因為喜歡我,不想失去我,才做了那麽多禽獸不如的事。”她傾身靠近他,緊盯着他的眼睛,恨意凜然:“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什麽是喜歡?喜歡一個人便如喜歡你的珍玩古董嗎?沉迷時放在手心裏把玩,興趣寡淡了便扔到一邊,等到你哪一天又想起來了,發覺她被別人拿回了家中珍重以待,便不甘心,要用卑鄙手段把她搶回來,囚禁,折磨,直到她死嗎?”
說到最後,她已分不清說的是古玩還是她自己,上一世那些慘痛的記憶鮮活地湧到面前,毫無遮掩的以一種猙獰姿态鋪陳,瞬時将所有的風輕雲淡打散。
她拼命地告誡自己,隔世恩怨散,不要糾結于過往,經營好如今的人生才是正途。可到如今,這樣面對江叡,那股恨意依舊深入心扉,讓她忍不住要将他剝皮抽筋。
江叡站起身來,面上掠過一絲慌亂,近乎手足無措,想要去拉她的手,卻被弦合敏捷地躲開。她快步後退,離他一丈遠,咬牙道:“你給我滾,不許碰我。”
撲了空的手僵在原處,江叡面上的神情被全部摸掠幹淨,只沉靜地怔在那裏,僵滞了片刻,他将手收回來,一言不發,轉身出了營帳。
油膩污髒的氈簾搖搖晃晃,自縫隙裏湧入的細碎天光忽明忽暗,在地上映出斑駁的印記,弦合像是力氣用盡了一般,望着那一地的斑駁光影,長久無言。
外面陡然擂起了戰鼓,只是如隔了一層極厚重的門閥,模糊至極。
她反應過來,這不是魏軍的戰鼓聲,而是敵軍的!
氈簾被掀開,衛鲮忙拉着她往外走,走到營帳外,只見漫山遍野的幡巾搖曳,皂色濃郁,如同烏雲壓下,幡巾的刺繡粗糙,依稀可辨認是個‘越’字。
衛鲮拉着她往山坳深處逃竄,外面一片厮殺聲,走得越遠,那聲音便越小。
弦合猶如離魂的木偶,被衛鲮拉扯着進了一個山洞,洞口蛛網密布,他擡袖将蛛網都扯幹淨,引她入內。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掉馬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