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洞內不知哪一處滴水,叮咚幽鳴,外間的紛争交織成一片,全然化作背音,越發顯得靜谧。
弦合緊扣劍在掌心,柄上浮雕的紋飾深深嵌入,她竟毫無察覺。
衛鲮默默地在一邊看她,倏然伸手将她緊扣的掌心掰開,把劍拿出來,扔到一邊,将她的手平攤開。
白膩瑩然的掌面泛着紅,烙下一些凹凸的印子,衛鲮看了一陣,道:“你是個姑娘家,幹什麽對自己這樣狠。”
弦合由他捏着自己的手,聽着他清越悠然的嗓音,不知為何,心竟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彎身坐在山石上,仰頭:“……不如你跟我說一下兄長他們的退敵之策。”
衛鲮眉宇微挑,似是沒料到她這般跳脫,又憶起她先前對餘思遠的焦慮牽念,與如今的平靜有天壤之別,疑道:“你便這麽放心?認為他們定能退敵?”
弦合唇角微翹,有江叡在,區區山越何在話下。前一世,他自一個邊陲諸侯的庶子一步步從陰謀堆裏成長為後來乾綱獨斷的陰沉帝王,那些手腕和城府随着他隔世為人,用來對付山越,簡直是牛刀小試。
她微微一笑:“因為我見你也不急啊,你若是覺得計策有失,又怎會把他們抛下,帶着我躲出來?”
衛鲮眸光微動,垂下視線看她,眼中意味幽深,似是藏着別樣的情緒。撩開前袂坐在她身邊,伴着外面如細線綿延不絕的厮殺聲,開始給她将江叡和餘思遠拟定的退敵良策。
所謂大雪封山不過是計謀中一環,江叡提前命人鑿落了棧道上的巨石,堵住了深入赫連山的正道,目的便是要将江叡他們一行與大軍隔離開。
江叡料定山越久逢戰亂,陰詭多疑,必會懷疑這是計謀,不會派大軍傾然出動。但江叡這樣好的魚餌在,他們必然不會舍得白白放棄,所以會派小額游軍前來試探虛實。而江叡半縱半打,并不認真跟他們交鋒,故而只會加重對方的疑慮,愈發不敢貿然圍剿,雙方便僵持了下來。
弦合聽到此,還是疑慮不解,問:“可……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啊,山越駐軍二十萬,而赫連山外的魏軍只有五萬,萬一他們傾巢而出,如何應對?”
衛鲮停頓片刻,面上已有欽佩之色,道:“這便是三公子的高明之處。”
“姑娘可知山越分為北越和南越,随為同族,但離心已久,特別是楊曦和摩珂,他們性情迥異,彼此猜忌,即便大敵當前,也不會同氣連枝。”
弦合眼中一亮,隐約猜到幾分,聽衛鲮繼續說:“摩珂自诩為山越正宗,多年瞧不起與他平起平坐的漢人楊曦,又莽撞,急于在山越內部立威建功。所以他必然會舍不得放棄一舉擊殺三公子的大好時機,但若你是楊曦,猜出敵軍有詐,而摩珂又蠢蠢欲動,你會如何?”
Advertisement
弦合在腦中搜羅了一些關于前世對楊曦的印象,篤定道:“若我是楊曦,必然會坐山觀虎鬥,讓摩珂這蠢貨先來試試深淺。有利可圖他再上,若是有詐他便撤,先将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衛鲮的視線從狹窄的洞口眺望出去,落到峰隘之巅,道:“這些日子三公子的疑兵之計不光是對摩珂,也是對楊曦,赫連山外的五萬大軍修整多日,一旦自西柏嶺側一擁而入,勢必會讓摩珂大軍措手不及,到時楊曦見狀,便知是中了三公子的計,必會撤退,不會仔細探查追究我軍人數多少。”
“前有奇兵來襲,後有友師逃竄,而赫連山正道又被落石堵住,摩珂大軍無路可逃,必定軍心渙散,潰不成軍,大局将定,我軍此戰定然告捷。”
縱然身不在疆場,弦合亦聽得熱血沸騰,這真是一出好計策。将戰術、人心計算得分毫不差,謀略布局高瞻遠矚,若不出意外,此戰過後江叡必定會名揚天下,震動各方諸侯,他會比前世更早幾年聲名遠播。
她這樣想着,卻見衛鲮陡然起身靠近自己,她疑惑,正要發問,衛鲮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凝神細聽,山洞外傳來碾斷枯枝的腳步聲。
登時警惕起來,弦合悄悄彎身自地上将長劍拾起,随着衛鲮步步後退,躲到山洞裏的一處凹槽。
“媽的,真是他媽倒黴,江叡這小子太陰,摩珂這次算是交代在他手裏了。”
粗嘎的嗓音,雖說着漢話,但發音卻有些別扭,不像是中原人。
弦合暗叫不妙,略顯緊張地看向衛鲮,他目光沉定,俊儒而內斂的面容波瀾不興,讓人很是心安。
這凹槽很窄,兩人各貼一壁,幾乎前胸相抵,各自呼出的氣息絞纏在一起,弦合嗅到了他身上那股萦然輕盈的梅香。
宛如煙淡水雲般的清邈,芬芳洌然,仿佛他這個人,是自冰雪中破寒而出的一縷清香。
她微微側首,因她頭頂上的山壁往下滴水,正順着側頰流下來,水溫寒涼,落到肌膚上讓人不由得一凜。
衛鲮凝望着她,默不作聲地擡起手臂,舉到弦合的耳側,平攤開手替她擋住落下的滴水。可是四目相對的一瞬,他似是有些羞赧地将目光移開,在她的襟前略作停留,又慌忙垂落下,臉騰得紅了起來。
弦合奇怪,順着他方才的視線低頭看,見方才的水順着下颌落到前胸,洇透了襟前衣衫,薄薄的,緊貼在胸前,勾勒出起伏的弧度。
她的臉也熱起來,如同被獵手追趕的麋鹿,視線倉惶亂撞,找不到安處。
外面的人還在聒噪:“幸虧大統領神機妙算,不然這次,連咱們南越也得折進去。”
弦合腦子飛快轉,聽應和的聲音,差不多有二十個。依她和衛鲮的身手應該不在話下,可是,他們是楊曦的人,楊曦若是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觀,精銳便不會多做損耗,尚且摸不清這些人是脫離大部隊的散兵,還是打頭陣的前鋒。當前情勢,貿然動手是大忌啊。
衛鲮似是看出了她的盤算,目光寧肅,緩緩地點了點頭。
一陣急切的腳步聲,似是從外面來了幾個人:“北越兵敗如山倒,大統領讓撤。”
“摩珂個廢物,十萬大軍在手,都能讓人端了老巢!”
聽他們這樣說,弦合提着的心稍稍落了下來,起碼可以說明,餘思遠和萬俟邑他們安全了。
腳步疊踏,似是要出山洞,兩人長舒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未徹底舒出來,就聽一陣陰寒的聲音傳進來。
“地上怎麽有劍印?”
弦合的腦中如有雷聲轟然炸開,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緊握的長劍,方才好像是把它橫放在地上。
山洞中潮濕,地上泥土軟濡,而劍沉重,劍身花紋繁複,極易壓出印記。剛才乍一聽來人,他們匆忙躲避,根本未來得及去檢查是不是留下了印記。
弦合臉上流出懊惱之色,卻聽外面陡然安靜了下來,接着傳來輕飄的腳步聲,一聲一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兩人對視片刻,衛鲮開始給她打手勢。
他讓弦合留在凹槽裏,他出去與這些人周旋……比完後他就來搶弦合手裏的劍。
弦合腕中用力,不把劍給他。這算怎麽回事,衛鲮本是陪她上山來找兄長的,一路護佑她的安全,盡心盡力,與山越一戰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全是因為受了她的連累才深陷險境,若是把他推出去求自保,那也太失了江湖道義。
衛鲮好像讀懂了她心裏所想,眉宇深皺,似是在說:都什麽時候了,還顧忌這些?
腳步聲陡然停下,在凹槽外的洞壁側,空中揚來一股肅然殺氣。
弦合閉了閉眼,心想,這是一個高手,合她與衛鲮二人之力都未必能對付。
顯然外面這個人已經察覺了他們的存在,拖得越久,不過是給他籌謀斂聚攻勢的時間,不如就此出去,打他個措手不及。
她向衛鲮使了眼色,顯然他也察覺出外面來者不善,神色凝重,目光如炬,兩人視線一對,如驚弦的飛鳥一躍而出,朝來人打去。
劍光流朔,倏然閃過,弦合看清來人身形玉立,烏發如墨,玄衣大袖,面容秀麗至極,卻似男非女,有着說不出的詭異。
顯然此人的武功遠在弦合和衛鲮之上,不多時,兩人便落了下風。弦合還得分神去對付圍攻上來的喽啰,劍锷浴血,卻被衛鲮順勢排擠出了他和來人的打鬥中,等到她解決了喽啰,再回來時,發覺衛鲮似有意無意地把人往洞口引,步步後退,他唇角已有鮮血沁出。
弦合會意,強忍下心中痛楚,奔出洞口,站在山巅朝着外面大喊:“楊曦在此,魏軍快來。”
方才聽他們的談話,摩珂所部被打得大敗,而楊曦下令撤退,必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暴露行蹤。
這個人武藝高強,絕非等閑之輩,楊曦向來愛才,必會攬為近臣,他在,說不定楊曦也沒有走遠。
這樣喊出來,邀功心切的魏軍但凡路過,就不會錯過生擒賊首的好機會。
那人眼風一掃,果然流露出些許慌亂,招式便接着破綻百出,被衛鲮抓住時機,橫掃拳風,迫得他後退幾步。衛鲮捂住胸前傷口,趁着他不查,忙反身奔出洞口,拉起弦合朝着山下飛奔。
山徑蜿蜒泥濘,衛鲮的腳步虛浮乏力,好幾次險些摔倒,弦合不敢回頭看,只是扶着他不顧一切地往山下走,摸到了他衫袖下滲出的鮮血,滾燙黏膩。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信瑜,你一定要撐住。”
說完,她愣了愣,這是再世為人後第一次依着前世的習慣去叫他。
身邊卻好似輕笑了一聲,“好聽,以後你都叫我信瑜吧。”
弦合咬住下唇,枯葉亂枝自他們耳邊斜擦而過,盡可能多的擒住他的重量順着斜坡滑下去。
坡下有碎石星布,弦合一時失神,沒站穩,兩人齊齊向前倒去。
餘思遠和萬俟邑清掃了戰場,将俘虜的山越人看押起來,特別是賊首摩珂,由中衛軍親自看押。
江叡坐鎮,指派魏軍尋山,看看是否有漏網之魚。
第三波尋山的軍隊回來,餘思遠忙奔過來,為首的朝他搖了搖頭,他臉色驟然暗下來,握拳狠錘了錘掌心。
江叡将一切看在眼裏,又遣派了三支後衛軍準備入山仔細搜尋。
指令未說完,他便将目光投向遠處山道,緩緩地站起了身。
午時已至,陽光熾盛,暖日清風落在身上,像一副着墨隽雅的畫卷。
弦合和衛鲮相互依偎着艱難行走,兩人身上淩亂,像是剛從虎狼窩裏爬出來似得。
江叡的臉色鐵青,剛才被摩珂指着鼻子問候祖宗三輩時都沒這麽難看,他目光微涼,盯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倏然回身,去拿他的弓箭。
餘思遠和萬俟邑注意到了,顧不上去迎弦合,忙回來一邊一個拽着江叡的胳膊,萬俟邑急得直叫喚:“三公子,您可別沖動,我看衛公子好像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