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弦合扶着衛鲮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只覺肩上的重量越來越沉,擔心衛鲮重傷失去了意識,側頭叫他:“信瑜?”
并無人回應。
她心中一緊,忙掙紮着去看他,豈料肩頸受力太重,她一時沒能擎住,兩人齊齊摔倒在地。
山中地上砂石粗粝,硌在身下刺痛無比,弦合倒抽了口冷氣,忍着痛爬起來去看衛鲮。
餘思遠和萬俟邑已飛奔過來,将陷入昏迷中的衛鲮扶起來,見他青衫上染遍了血跡,臉色蒼白,唇色發灰,幾乎毫無血色。
“叫軍醫。”江叡撥開衆人,瞥了一眼重傷昏迷的衛鲮,随即吩咐副官。
軍醫替衛鲮仔細診斷過,只是失血過多,加之傷口泡在泥濘中,略有感染。清理過後再敷傷藥,軍醫囑咐了靜養便下去煎藥了。
弦合的身上只有幾處小傷,但因軍中都是男人,她只有自己替自己包紮。包紮完畢後趕去衛鲮的帳中去看他,手剛碰上氈簾,就被人拽着胳膊拖到了一邊。
江叡臉色陰沉,手勁頗重,牽動了弦合手臂上的傷口,她輕輕‘咝’了一聲,江叡動作一滞,擡起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肘,放輕了手上的力道,但卻是将她半禁在懷中,掙脫不得。
兩人行到一處僻靜處,弦合掙脫開,不耐煩道:“有話就說,別拉拉扯扯的。”
自從兩人攤牌之後,連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江叡不以為忤,只沉默了良久,道:“你離衛鲮遠一點。”
弦合覺得好笑,仰頭看他:“我為何要離他遠一點。他剛舍命救我,我還要謝謝他呢……”
江叡将目光移到她的臉上,以一種審視的姿态,如想将面皮層層剖析開一樣。驀得,突然道:“我是為了你好,這個人并不如表面上起來簡單,還是說,你只把他當做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能擺脫我,擺脫餘家,不在乎他背後的根系有多複雜,只要他對你好,你就要一門心思托付終生。”
弦合慢慢收斂了臉上譏诮的笑意,猶如寒霜,無甚表情地說:“誰說我只是貪圖他對我好,我喜歡他,不管前世還是今生,他始終在我的心裏。”
江叡緊盯着她的臉,觀察許久,卻無怒意,只是勾唇笑了笑:“弦合,你也曾經喜歡過我。”他靠近她,伸出手指抵在下颌處,卻并沒有碰觸到她,只是那樣虛抵着,緩緩道:“我見過你真心傾慕于人的神情,絕不是這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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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合霍的将他的手打落,只覺得心裏一股氣噴薄欲出:“江叡,我承認,我曾經是對你付出過真心,可是你呢?你是怎麽對我的?你囚禁我,還殺了衛鲮和哥哥,他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你殺起來有手軟過嗎?”
“等等。”江叡眉宇微蹙,困惑地看着弦合:“我……殺了伯瑱?”
他容顏俊秀,本屬于氣質陰柔的那一類,奈何性情冷硬,一貫的凜冽寡淡,連帶着線條輪廓也陰冷僵硬起來,乍一露出這樣困惑的神情,倒真有幾分少年稚嫩的感覺。
弦合被他的反應惑住,但轉而心硬起來,道:“萬俟邑造反,連累了哥哥,你便手起刀落一道把他們殺了。可真是帝王血冷心硬,一點舊情都不念。”
江叡将手撫在額頭上,詫異地看她,思索了許久,忖度着問:“你後來狠心想将我毒死,是因為以為我殺了伯瑱?”
弦合默不作聲地看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說辭。
江叡卻覺荒誕,低頭笑了笑:“餘弦合,你長沒長腦子,我為什麽要殺伯瑱?你以為伯瑱會為了萬俟邑背叛我?甚至是萬俟邑,他這樣的人會為了自己的私利而至社稷大局不顧?”
弦合愣住了。若是江叡一昧替自己辯解,她斷不會信他。可是他将餘思遠和萬俟邑的為人抛了出來。确實,兄長與江叡是從微時便相識相知,兩人自血雨腥風一路趟過,共患過難,歷過甘苦,絕不是那麽容易決裂的。
她了解兄長,雖然表面對江叡只若尋常,但心裏其實極為敬重欽佩他,甚至于對他忠心耿耿,絕無二志。
可當時她是如何相信兄長與江叡翻臉,最終死在他手下的?
彼時,她被囚禁在尋葉行宮裏,早已對江叡恨之入骨,也因為偶爾傳進來的流言而忐忑不安。這個時候衛鲮偷溜進來告訴她,兄長因受萬俟邑謀逆的連累而被江叡殺害,甚至還帶來了一個人證,那是追随兄長多年的副将,忠心耿耿,絕對可靠。
若這從頭至尾就是一個局,那麽目的是什麽呢?
為了……借她的手殺了江叡。
當時江叡逼迫自己父親退位,于紛亂中登基,收攏朝局,應該侵害了很多人的利益。可他地位穩固,乾綱獨斷,且身邊守衛森嚴,并不是那麽容易撼動的。
可……若真是這樣,那就只有一種解釋。
衛鲮騙了她。
不,弦合搖頭,衛鲮不會騙她。他在她身邊多年,默默地守護她,愛護她,從未向她索取過什麽,甚至對于權勢他都不是那麽熱衷。
他曾對她說過,等江山穩固,塵埃落定,便與她歸隐山林,過朝夕與日月星辰相伴的日子,再不理塵世紛争。
他說這話時,眸光堅定,如有星辰瀚海延展閃爍,沒有絲毫的矯僞作飾。
相比起來,不值得相信的那個人是江叡。
她強迫自己将心中泛起的波瀾壓下,擡頭看江叡:“他們或許沒有二心,可是你容不下他們,帝王多疑,況且那時候你已将江山坐穩,還用得着他們嗎?狡兔死,走狗烹,這是古來不變的定則。”
江叡将視線投向遠山,目之所及,淩雲蕭索,清景無限,他語帶嗟嘆:“當時你們都死了,只剩下我。那種高絕孤冷的滋味,至今記憶猶深。什麽兔死狗烹,簡直荒謬。”他語氣中帶了一絲傷慨,卻又好似滿含譏诮:“是因為太孤獨,我反而能靜下心來将一些事情查明白。許多事情,遠非我們表面所看到的那樣”,他轉過身,凝睇着弦合:“我說了你不信,那麽你就自己去看。只要別太粗心,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有伏筆和破綻了。”
他的話徹底攪亂了弦合的心,她拼命告誡自己此人陰險狡詐,不值得信賴,如此三番,才稍稍安定下來,轉身回營,去看衛鲮。
衛鲮還未醒,只是高燒已退,軍醫将要給他灌下去,直言無礙。
餘思遠進來看他,并帶了消息,大軍必須火速拔營出赫連山,不然等到了晚上,夜幕降臨,魏軍又不谙山中地勢,怕會遇上偷襲,所以必須趁着天亮撤退。
弦合擔憂:“信瑜傷勢這麽重,怕經受不住颠簸之苦。”
餘思遠道:“齊太守知道咱們軍中有傷員,提出可去越州他的府邸稍作休養,再整軍起程回陵州。”
赫連山便在越州境內,想來不會太遠,弦合想了想,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只有答應了。
在去越州太守府的途中,萬俟邑接到奏報,說是他的護衛已領着衛鲪先行回了陵州,等不日在陵州相見即可。
弦合想起初與衛氏兄弟相見的情形,才不過數日,卻猶如隔世,若是被衛鲪知道自己的兄長傷勢如此重,還不知該有多擔心。
這樣一路多思,總算在暮色将至時到了太守府。
府中已提前得了消息,正門大開,仆役魚貫而出,排場極為壯觀。甚至于齊世瀾的幾個兄弟并堂兄弟都在此恭候,稍年長的那位親自為江叡拉馬解缰,迎他入府。
衛鲮依舊昏昏沉沉的,被放置在藤架上,由人擡着直接入後苑,侍女迎上來,極為仔細妥帖地将他擡到榻上。
餘思遠和萬俟邑随侍江叡左右,早去前廳應酬去了,這裏只剩下弦合和尚在昏睡中的衛鲮,周遭安谧,她将軒窗打開,仔細觀察這座太守府。
正東方平地而起了一座三層的拱頂飛檐樓閣,朱瓦紅牆,巍峨煊赫。其餘三個方向各自拱衛着一座稍矮些的屋閣,三重檐,隐約可見外梁上雕着仙芝饕餮紋,雖不如主樓氣派,卻勝在精巧。
其間穿插着假山曲水,雲樹繞堤沙,猶如玉帶縱橫,在晚霞披澤下,猶顯的景致清妙。
齊家是魏地世族,除了齊世瀾官居越州太守之外,還有一個兄長齊世勳在魏侯身邊任侍中郎,掌管典獄刑罰,頗為權重。
除此之外,據說還有從商的。越州和瓊州一帶的官鹽販賣及刀熔鐵鑄經營權都在齊家手裏。相比與根基深厚,但威勢不足的其他世家,齊家可以算得上是兵、錢、權一手攬,勢力不可小觑。前世江叡能打敗袁夫人及江勖一派,固然與他自己的運籌帷幄、天資英縱有關,但也少不了齊家的傾力擁護。
弦合之所以對齊家如此熟悉,是因為前世她仔細地研究過,至于為什麽研究,是因為齊家有一位嫡出的小姐,齊沅湘。
這位齊姑娘對江叡可謂癡心一片,以至于江叡在夕山會盟之後公開宣稱天下不定,他便不娶,齊沅湘也封閣束冠,謝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魏地俊彥,一門心思等着江叡。
後來不知為什麽,齊沅湘盯上了弦合,覺得她與江叡之間似乎有些什麽,心裏大為不快,便讓齊家人去找餘思遠的麻煩。
當時在軍中,敵軍宛如虎狼環伺,稍有不慎,性命便會不保。當時餘思遠連伐幾戰,或是因援軍接應不及時,或是糧草辎重短缺而屢屢陷入危境,所幸他命大,都從鬼門關裏逃了出來。
弦合到底是女孩,心思細膩些,覺得不會有這麽巧的事,便暗中探查了一番,才查出是齊家在背後搞鬼。她當即找了那個和她不對付的齊沅湘,豈料那天她去的實在不巧,江叡恰在齊沅湘的帳篷裏,被她撞了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