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盛世出國士,亂世出骁将。而前世的陸偃光,就是自亂世煙塵中走出的清流國士,白衣卿相。

他自微末中出仕,以斐然才華和高潔品性聞名,先是被魏侯引入殿閣,為其游走于諸侯之間,智計倍出,策士無雙。短短幾年,便享譽天下,聲名遠播。

後來魏侯江硯道引兵入長安,擡升禦座,對麾下文臣武将封蔭論功,陸偃光便是當之無愧的上卿丞相。

更難能可貴的是,在江叡和江勖争儲之際,紛紛下了血本對其進行拉攏,但都被他嚴詞回絕。

他以丞相的身份始終忠心耿耿地站在當時已登基的魏帝身後,輔理內政,統籌外務。即便當時朝堂上的黨派之争已白熱化,但他不随波逐流,仍在劍雨中堅持推行新稅法,撫恤災民,編纂典獄,擔起了他丞相的職分,主張休養生息,讓已在亂世中凋敝日久的民生得以休整。

陸偃光以文臣之身,在亂世交替的時代備受尊崇,除了他的才華,更是因為他的人品,及他不慕權貴,一心為民。

就是因如此卿相風華,在大魏風頭無兩,許多別人不敢幹的事他也敢幹。當時江叡總領北衙六軍政務,将大半數京畿兵權握在手裏,又是太子,朝中人人奉迎,即便是當時晏王江勖一黨也不敢當面拂逆他。

唯有陸偃光,敢直闖東宮,當面申斥江叡縱容幕僚徇私,幹涉六部升遷。

傳言說,那日向來口齒利落、蠻橫霸道的江叡被陸偃光叱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陸偃光的口水落到了江叡的茶盞裏,他也不敢翻臉。最後還好言好語地将陸偃光送出東宮。

據弦合所知,江叡後來特地買通了太極殿的一個內侍,替他盯着,凡是陸偃光入谒時他必定退避三舍,能不跟他照面就絕不照面。

因為這事,江勖狠狠嘲笑了江叡一通,本着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江勖拐彎抹角地去跟陸偃光套近乎,誰知被陸偃光反過來又罵了一通。

那番責言聞名至極,弦合還記得幾句,什麽臣所行皆為朝為民,豈容逐于昧着之流,黨争之外無存毫厘乎?

翻譯過來就是我罵太子是因為他該罵,別把我想成是奉迎阿谀之輩,更不是為了你晏王,在你的心裏,除了黨争是不是就裝不下別的東西了?

此言在民間流傳甚廣,引得天下仕子拍手叫好,江勖碰了一鼻子灰,溜溜地回王府,半個月沒敢出門。

至此以後,陸偃光兩戰成名,成為了大魏朝第一個被太子和晏王怕到骨子裏的朝臣,江叡甚至還對手下那群人放出話,誰要不長眼犯在了陸相手裏,就自認倒黴,他可不去求情。

就是這樣一股清流,一個神奇的存在,現在偷偷摸摸跟弦合的姐姐好上了,還被她全家嫌棄,怎麽聽上去這麽詭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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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媽媽和落盞蔫蔫地跟在弦合身後,嘟囔道:“大姑娘都十九了,因為和吳家的婚事耽擱下來,老爺和二娘又不盡心,再在家裏誤下去,那不成老姑娘了。”

聞言,餘思遠蹙了眉,很是憂慮自己姐姐的婚事,弦合卻神情微妙地看向秦媽媽:“所以,你就給她瞎子裏抓将軍,相中了一個來教書的秀才?”

秦媽媽一噎,十分不服氣地閉了嘴。

弦合心想,您這眼光可真是夠毒辣的,比得上甄選官吏的集賢館了。

主仆幾人回了閨中,餘思遠急得來回踱步,突然停住,問:“母親呢?姐姐出了這樣的事,她就沒出來說句話?”

“說了。”秦媽媽愁容滿面,鬓角的幾許皺紋顯出更深的紋絡,嘆道:“夫人想讓大姑娘與陸公子定親的,畢竟她歲數也不小了。可老爺不準,楚夫人也跟着說了不少風涼話,最後不歡而散。”

弦合冷聲道:“父親能準才怪。他一心想着攀附權貴,怎會甘心招一個窮秀才為女婿?”

餘思遠思忖道:“我找三公子幫忙,讓他跟父親說,他新勝歸來,風頭正勁,父親不敢拂他的面子。”

落盞捧了茶進來,乍一聽這話,兩排睫毛撲顫了一下,粉顏笑開,俏皮至極。秦媽媽卻是憂慮不減,在軒窗下的陰影裏兀自沉默。

弦合了然,平靜道:“就算要議親,也得先把家裏這樁事理清楚了,不然将來傳出去姐姐尚在閨中,就與外男私相授受,豈不是得讓人戳一輩子脊梁骨。”

秦媽媽被觸動了心事,當即快步走到弦合跟前,嘆道:“大姑娘多麽善良,全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像她這樣好的姑娘。可偏偏時運不濟,先是平白遭了吳家一頓羞辱,又遇上這樣的事,要說起來,都是我害了她,不該那麽不分輕重,我這就去向老爺請罪。”

弦合伸臂攔住她,皺眉:“你去請罪?你可是母親身邊的人,傳出去會被不明就裏的外人謗議成什麽樣?”

別人會以為這做母親擔心女兒嫁不出去,親自引媒拉線,放外男進來與女兒私會。

秦媽媽也想到了這一層,臉色煞白。

弦合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道:“別擔心,我們将事情理一理,總會想出辦法的。”

一陣風自窗棂下的縫隙吹進來,帶進混着泥土草香的清冽之氣,打着旋的輕嘯将弦合溫軟的嗓音淹沒下去。

窗外一叢新樹,是前年剛栽下的桃花,枝桠細細長長,密匝匝的蜿蜒伸展開,上面均勻的落了雪,像開了一樹銀花,晶瑩剔透,純美至極。

天氣已漸暖,這大概是最後的一場雪了。

殷氏望着窗外,如是想。屋子裏燒着薰籠,熱霧渾濁着染香的氣息朝兩家撲來,瑩瑩暖暖的,只穿一件單衣便夠了。

她攏了攏薄羅衫子,心想,從前的那個窮家裏,隆冬之季都舍不得燒些炭火取暖,手常年泡在冷水,揉搓漿洗,粗腫的根本不似女子的手。

後來夫君病了,終年纏綿病榻,所有的碎銀子被搜刮起來只夠一副藥錢。日子過得這樣苦,直到夫君病逝……她自婆母生前與夫君的私語中早覓得一些端倪,重孝未出便按捺不住,領着兒子上門了。

她只想賭一賭,若是不成,大不了回來繼續過從前的窮日子。

她賭贏了,雖然并不總盡如人意,但她自窮苦縫隙裏掙紮多年,早已看過了人情涼薄,這曲曲的波折與她而言又算得了什麽,只需挨到如圭成人,所有都會好的。

每每這樣安慰自己,大體能從屈悶中找到一絲暢快。

門吱呦一聲被推開,侍女進來道:“大公子過來看如圭公子了。”

殷氏忙從绫花架上取了自己的外裳穿上,低頭束帛帶,歪頭問侍女:“如圭呢?”

侍女恭順答道:“如圭公子在書房溫習。”

殷氏垂眸想了想,道:“你先帶大公子看如圭吧,我稍後就到。”

她将鬓發挽髻,插了素淨質樸的銀簪子,故意将腳步放慢,緩緩停在書房的軒窗外,扇葉擡至半高,正巧能看見裏面的光景。

餘思遠因腿腳不便,蹲也不得好蹲,只半彎了身去看如圭的習作,筆觸生硬僵滞,帶着幼童的稚嫩笨拙,尚達不到來品鑒好壞的程度。

但如圭卻極緊張的模樣,站在一旁,揉搓着胖乎乎的小手,緊盯着餘思遠,生怕他會說自己寫得不好的樣子。

看了一會兒,餘思遠擡頭,碰觸到如圭戰戰兢兢的視線,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支筆,乍一看去與尋常并無二致,只是頂端鍍了層金,與深紫的筆身融為一體,摸上去極有分量。

“端陽紫毫筆,當年文淵閣上卿姜瑞就是用這樣的筆在晏臺寫下流傳百年的《洛州賦》。”

如圭眼睛亮了亮,《洛州賦》是入門的詩作,他自開蒙時被反複吟詠過多遍,雖然不甚懂其意,但知道是個極了不起的文豪所寫。他伸了手要去拿,但手指剛觸上筆身,定定的停住,擡眼又望了望餘思遠,遲疑的樣子。

餘思遠握着筆的手晃了晃,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沒說什麽,含笑着給他把筆端正擺在硯上。

“這筆是我向一個極喜歡收藏古董珍玩的人那裏诳來的,價值不菲,你可要多加練習,勿要辜負了它。”

如圭怔怔地看餘思遠,依舊沉默。

窗外的殷氏攏了攏發髻,裝作剛來的模樣,笑意吟吟地道:“大公子回來了,侍女怎麽也不給上杯茶,這樣懶憊,真是不成樣子。”

餘思遠唇角還挂着面對如圭時寵溺的笑意,稍稍斂去,留了一點似是而非的影子,緩緩站起來,道:“嫂子不必客氣,書房是清淨地,侍女們少進來也是好的。”

殷氏含笑着點了點頭,圍繞着書案走了半圈,見那支紫毫筆金光流朔地靜靜擱在硯上,笑意更濃:“這樣好的東西,給他一個孩子用可惜了。”

餘思遠的表情像是拓在臉上一樣,未有絲毫變化,只道:“他是餘家的孩子,用什麽都說不上可惜的。”

殷氏怔了怔,那些過分虛假濃烈的笑意斂去,眸光中倒多了幾分摯然:“自那夜我第一次到這府裏,就看出大公子才是這個家裏最心善的人。”她吸了口氣,轉而看如圭,“你怎麽不向叔叔道謝?”

如圭聽得母令,半張了口,卻沒說出一個字,只那般怯怯地站着,顯得有些木讷。

餘思遠溫和地看他:“算了,孩子長到這麽大,在外受了那麽多苦,我這個做叔叔的也不曾看顧過他,今日憑了一支筆就讓他叫我,那這叔叔二字也太不值錢了。”

殷氏低了頭,看向兒子,過于精明的眼眸顯得幽潤朦胧,溢出濃郁的憐惜愛切。

餘思遠看着那孩子,面有遲疑,但只在一瞬,散作無形,像是帶了一張面具在臉上,刻板冰冷。

“嫂子,那夜自将你和如圭留在府裏,我忙于公務沒再過問,你不會怪我吧?”

殷氏一愣,忙說:“郎君在外面忙,哪有空理會內院之事,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她頓了頓,絲毫未察覺餘思遠面容有異,只戚戚悒悒地道:“反正我們已被怠慢慣了,怎麽着都能活,不在意那許多。”

餘思遠像是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似的,只噙着一抹毫無溫度的笑,道:“這大宅院比不得外面小門戶,說句不好聽的,污糟事多,表面看上去風光,可關起門來總有人得受委屈。若想不委屈,除非像二娘那樣,掌家管事,沒人敢給她委屈受。”

聽他冷不丁提起楚二娘,殷氏不由得一凜,擡頭仔細觑看餘思遠的臉色。

他只若尋常,幽然一笑:“其實二娘也有委屈,她是妾侍,生的兒子也是庶出,哪怕是爹對他們母子已偏愛甚多,她還是覺得欠了些什麽。父親的勳将之職雖算不上尊勝,但是可承襲的,可惜爵位只有一個,父親卻有兩個兒子。哦,不……”他的視線劃過如圭:“三個。”

年幼的如圭直覺出周身氛圍的冷滞與詭異,怯怯地往母親懷裏縮。殷氏摟着兒子,僵硬地勾了勾唇:“那一個活着的時候就跟沒有一樣,我們知道深淺,不敢奢求太多,況且也奢求不來。”

“知道深淺?”餘思遠在唇齒間反複吟誦這幾個字,像是覺得好笑,道:“其實也不是奢求不來,只要我死了……”

殷氏倒吸了口冷氣,忙說:“大公子勿要胡說。”

餘思遠沒所謂地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我又不是金剛打的,不定哪天就……”

他瞧見殷氏臉色慘白,停了口,隐去後面的話,繼續道:“若是那樣,宗族上下自是覺得思淮襲爵合乎規統,但若是要認真引宗循典,其實這爵位應是如圭的。這天下雖禮崩樂壞,但儒典未廢,長幼有序,如圭是長子所出,理應排在思淮之前。”

殷氏顫顫地摟着如圭,搖頭:“我們不敢。”

餘思遠笑道:“有什麽不敢的。二娘雖得父親寵愛多年,但是個極有分寸也明事理的人,從未在明面上棄宗法于不顧過。就像前幾年,父親看上了一個侍女,想開臉做姨娘,二娘那時候剛小産,郎中都說不能再生了,在這悒郁的時候偏冒出來個不懂事的侍女,大家都以為二娘定容不下她。”

“其實二娘大度得很,不光容下了,還給那侍女單獨辟了院子居住,只可惜那是個福薄的,不然活到現在也該子女繞膝了。”

殷氏知道自己不該多嘴,可還是止不住:“怎……怎麽死的?”

餘思遠前傾了身子看她,“燒死的。二娘命人給那院子翻新,用了足量的桐油,夜裏侍女打翻了個油燈,整個就燒起來了,燒的人只剩下一地的骨渣,屍骨無存。”

殷氏哆嗦了一下,在這暖融融的屋子裏通體發寒。

餘思遠道:“我母親還為她惋惜了一陣子,畢竟那麽年輕,又得父親寵愛,多少好日子沒過,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心裏清楚,母親之所以有心思去惋惜她,無外乎是她根本威脅不到母親什麽。嫡庶之別泾渭分明,再來十個姨娘,大夫人還是大夫人,輕易撼動不了。”

“便如當初收留你們。你也看出二娘不願你們入府,是我和妹妹強留你們下來的。倒不是說咱們有多少親情,只是覺得可憐,又沒什麽威脅,何不做一件好事,家裏仆婢成群,也不缺這一點銀子。”

他神情微妙,繞有深意地看向殷氏:“你在母親身邊也可住的安心,倒不是說她多好心,只是犯不上給你們放一把火,平白弄髒了自己的手,還沒什麽意思。畢竟……人只會費心去對付擋了自己路的人。”

書房裏靜悄悄的,如圭雖聽不太懂這些話,可敏感的少年覺察出冷意,鑽進母親懷裏找尋憑靠。他倏然發現,母親抖如篩糠,手心裏膩了層涼涔涔的汗,嘴唇嗡動,好似要說什麽,可溢出來的卻是些破碎的啞音。

只聽噗通一聲,她陡然跪了下來。

……

餘思遠這次從越州回來後,在家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優待。餘文翦特意宴請了許多官場上的同僚給餘思遠接風,席上觥籌交錯,莫不對他大加奉迎。

弦合打聽了一下才知,江叡給餘文翦來了一封信,說是征讨山越餘思遠甘冒其險陪他孤軍深入,堪居首功,他定是要在君侯面前替他請封的。

江叡敏銳細膩,對餘思遠在餘家所受的冷待一清二楚,此舉肯定是存了好心的。弦合略微有些感動,在得知初七那日魏軍搬師,夜間受餘思遠之邀,江叡要來做客,便提早囑咐廚房備些精致吃食,裏裏外外張羅着。

江叡卻不是自己來的,而是帶着衛鲮。

衛鲮與衛鲪在陵州尚有一門遠親,原先衛鲪便寄住在那裏,衛鲮與他回合後也在那邊住下。餘思遠本意想邀衛鲮來家中暫住,但剛出了陸偃光那檔子事,心有顧忌,就摁下不提了。

江叡與衛鲮初登門時并無甚排場,只帶了銀鞍在門前料理鞍馬事,兩人徑直去了餘思遠的房裏,裏面提早備好了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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