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菜色乍一看并沒什麽異殊,酒味品着甘醇,但欠些沉韻,應也不是陳釀。江叡默不作聲地舔了舔筷著尖端,見衛鲮和餘思遠都吃得很好,默默自我反省了一番。

餘思遠将他的反應全看在眼裏,也不點破,微微一笑,給他夾了一根筍尖,道:“別的菜實屬平平,可唯有這一道杏鮑筍,臨羨得好好嘗一嘗。”

江叡低頭看,見筍上沾了些許醬汁和剁碎了的佐料,興致缺缺,這個時節并不是吃筍的時候,想來也做不出什麽好滋味。但他也不好拂了餘思遠的面子,特別是當着衛鲮的面。

這一口下去,卻頗有出人意料。

筍汁鮮美,佐料也并不濃,只是圍繞着筍的滋味而稍顯調劑。他正詫異,餘府是從哪裏尋來這樣新鮮的筍,細嚼之下才發覺這并不是鮮筍,而是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保存烹調了,難得留住了筍的鮮嫩。

餘思遠笑道:“這是舍妹從南郡聘來的廚娘所做,南方多竹,他們有特殊的保存方式。”

他的妹妹,除了楚氏膝下那不甚親近的婉合,也就只剩下弦合了。

衛鲮的眼睛亮了亮,道:“弦合……弦合姑娘很是能幹。”餘思遠含笑着看他,眼中掠過幾分深意,“我們家比不得別人家,二娘掌事,大房素來受冷落,母親又多病,大姐姐素來柔軟,裏裏外外都是弦合張羅,自然比別家的嫡姑娘能幹些。”

他将話說得很自然,仿佛不經意中引出來的,可細想之下,對着一個才初初相識不甚親厚的外男,說這些內帷之事似乎也有些不妥。

江叡将筷著放下,面色也跟着沉下去,幽深的瞳眸中遮出一片陰翳。

衛鲮起先一愣,但轉而恢複如常,向餘思遠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哪有那麽多十全十美的。”

餘思遠笑了,似是極為滿意他的話,擡起甜白釉小瓷盅給他斟了滿杯。

江叡冷眼看着他們,右衽深衣的襟上沾了一點酒漬,他剛要伸手擦拭,門吱呦一聲被推開,小厮站在幔簾外回:“大公子,前院出了些事,老爺讓你去一趟。”

餘文翦是知道餘思遠這裏有客的,且他也知道客何等尊貴,本想舉家齊迎,但揣摩着江叡的心思,恐他不願被打攪,這才作罷。

現下派人來請餘思遠,不惜中斷私宴,恐怕前院真是出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餘思遠起身,掀簾而出,小厮附在他耳邊低語,他神色微變,回來道:“二位先坐,家中有些事,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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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鲮剛要起身,卻聽江叡先一步道:“你只管去,我與你而言也不是什麽外人,何需客氣。”

衛鲮半起的身倏然僵住,面露尴尬之色,又讪讪地坐了回來。

餘思遠便不耽擱,鞠禮後轉身而出。

門又被推上,屋內只剩下衛鲮和江叡,二人對着一桌殘羹,像是褪盡鮮妍的殘片,瞬時變得乏味。

周遭安然靜谧,甚至還帶了些冷意,江叡坐得端正,視線幽幽沉沉地落在衛鲮身上,帶了些審視打量意味。

衛鲮自餘思遠走後,便覺如坐針氈,他覺出江叡對他的敵意,卻又疑慮,不知自己哪裏做的不妥得罪了這位三公子。

“三公子,你……”

“聽聞衛氏在瓊州是冠譽一方的儒士大族。”

衛鲮正想說些什麽打破這僵滞的靜谧,卻被江叡打斷,不輕不慢地抛出了這麽個問題。

衛鲮不明所以,卻仍是要謙虛幾句:“不敢當,家中遠離朝堂多年,不耽政事,怎當得起大族二字。”

江叡輕悠一笑:“這世間并非只有權柄一樣是值得尊崇的。想當年衛遼督使臨危受命,率軍解救北疆四郡于突厥的魔爪之下,響震天下,何等氣魄,這樣的人物在魏地又能有幾個呢?”

……衛鲮不知該說什麽,因江叡的神情微妙深邃,雖然有點笑意虛浮地挂着,可意有所指,語調也古怪,不像是要與他單論祖上榮耀。

果然,江叡不等他回應,繼續說道:“我聽令姚說,你和弟弟是為祭祖才去的越州。衛氏宗祠設在越州倒是不假,可衛氏遷居瓊州數十年,竟也沒想着把宗祠一并遷過去,還要勞動你們兄弟二人跋涉至此,還險些遇難,也真是令人費解。”

衛鲮臉上的溫潤舒隽驟然被打散,目露機警地看着江叡,斟酌了片刻,正要出言解釋,卻又被江叡搶先一番。

“我聽說越州的衛氏宗祠是建在靈徽山下的,那裏可不清閑,除了一座宗祠姓衛之外,還有一座姓蕭,墓主大有來頭,是當年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蕭元策。”

軒窗半開,晚風幽冷地滲入,撩起裙袂微微嗡動。衛鲮臉上故作鎮定的沉靜已漸漸斂去,沒有任何掩飾直勾勾地盯着江叡,面上是與他一貫流露的溫雅截然不同的陰骘銳利。

他當然不信三公子是心緒來潮追懷攝政王,此時提及必然是已知道了什麽。

江叡看着他的反應,滿意地笑了:“這就對了,天天裝的溫文爾雅,你也不嫌累。”

燭光搖曳,将兩人的身影印在牆上,壁影沉沉,宛如夜色,涼沁如水。

……

前院與後院隔了幾堵牆,幾進庭閣,氣氛卻截然不同。哭哭啼啼的侍女跪了一地,拿着手臂粗的家法杖子的小厮将她們圍住。

餘文翦高坐上位,底下分別是楚二娘和大夫人,弦合、婉合各自站在母親身後,還有一個在祠堂了跪了許多天的姝合,由侍女攙扶着,勉強靠牆站。

餘思遠去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光景,殷氏跪在衆侍女前面,拿帕子摸着淚,圓月當空,照亮了院子裏的青石地,置着幾副碧玉手钏。

“這……這是怎麽了?”

餘思遠見殷氏哭得厲害,正想将她扶起,被餘文翦暴喝一聲,“你讓她跪着。”餘思遠的手僵在半空中,又讪讪地收了回來。

“巡檢司剛才來人,說是近來城中不太平,幾乎貴胄人家丢了東西,懷疑是大盜與叛仆內外勾結,偷了主人家的東西變賣。因此他們派駐官兵守在各大當鋪,就等着守株待兔。”

回話的是秦媽媽,她端着手臂,低着頭,口齒伶俐地道:“今日巡檢司在當鋪裏抓了人,搜出幾副手钏,這手钏質色上佳,不似尋常俗物。而來當的人卻衣着簡樸,不像是能有這樣手钏的人。巡檢司審問再三,及至天黑,對方扛不住才供出來,這手钏是從咱們餘府流出去的,是一位貴人托他來當,不拘數額多少,只要現銀。”

“巡檢司派人來府上,要盜賊指認……”秦媽媽低頭瞥了一眼殷氏:“賊子認出,正是殷夫人親手交給他的。”

殷氏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帶雨,擡頭可憐兮兮地看餘思遠,面頰上零落了斑駁的淚水珠子。

餘思遠彎了腰,詫異道:“你哪來的?”

殷氏卻只是哭,不言語。

餘文翦勃然大怒道:“自打你來家裏第一天,我就跟你說過,安安分分待在後院裏,少不了你們母子一口飯吃。現下可倒好,膽敢偷了家裏的東西拿出去當,還讓巡檢司找上門,人家剛才可一直問你是什麽親戚,眼生的緊。我瞧着你是巴不得我們家顏面掃地是不是,既是這樣,我們也容不下你們了,盡早收拾東西走吧。”

殷氏本顫抖着肩膀瑟瑟低哭,聽說要趕她走,跪着移到餘文翦腳邊,嚎啕道:“将軍,奴家女流之輩,若是被趕出去,可怎麽活?”

餘文翦将她甩開,厭棄道:“你有當梁上客的本事,還愁活不了?”

院中沒人敢出聲,任由殷氏哭得厲害,楚二娘似是不忍,拿帕子捂着嘴道:“你就走吧,老爺宅心仁厚,不會任由你們母子餓死,遣散銀子是少不了的。”

殷氏擡頭看楚二娘,一雙淚目瑩瑩水亮,似是不可置信。

大夫人只合着眼皮滾撚佛珠,沒什麽話,弦合看了眼沉默的母親,上前彎身将手钏拿起來,道:“不慌趕嫂子走,有些事總得先問清楚了。”她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我方才與秦媽媽核對過了,這手钏并不是清臨館裏的東西,我倒不知嫂嫂哪來的?”

餘文翦厭煩至極,對這些閨閣之物的來歷不甚關心,正想走,卻聽弦合又道:“莫不是您還通着外面的人?”

他凜然一寒,像是被戳中了死穴,血一齊往頭頂湧,目若鷹隼,惡狠狠盯着殷氏。

殷氏咬了咬下唇,緘然不語。

楚二娘道:“這殷氏自從入了府,日日圍着她的兒子如圭轉悠,滿府的人看着不曾離開府邸半步,哪有空去通外面人?”她柔婉一笑,凝着弦合手裏的手钏,道:“三姑娘說不是清臨館的東西,那就不是,誰也沒要數算責難什麽啊。”

言外之意,是弦合為了洗清他們大房身上的幹系,故意在推脫。

弦合不惱,仍舊一副不輕不緩的語調,慢涔涔道:“是或不是,也不是頂要緊的。要緊的是,東西總該有個出處,旁人說不清,當事的就在這兒,殷嫂子總該能說明白吧。”

殷氏瑟縮一下,怯怯地看着弦合。

弦合婉媚的臉上隐隐含着冷肅,道:“您可得想清楚了,若就是手腳不幹淨,攆出去就算了。可若是背着我們在外面另有勾結,那就不是這麽簡單的了。”

楚二娘道:“我說三姑娘,你也太厲害了。看把殷氏吓得,連個囫囵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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