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弦合直起身子,素月分輝落在她臉上,鍍上了一層幽潤的銀芒。她輕笑了幾聲,朝向楚二娘道:“二娘,我知道您心地善良,最惜弱憐貧,可我在問嫂子話,您若總這麽說,讓她以為有了指望,該說的話都不肯說了。”

楚二娘的臉色一沉,卻仍敷衍着笑意,抻了頭剛想言語,被餘文翦打斷:“你先別說話,讓弦合問,這事既已到了這個地步,總得有個了結。”

她狠狠地咬住牙,強撐出一份陰柔婉轉,朝着餘文翦恭順地颔首:“是,老爺。”

弦合得了父親首肯,便也沒了顧忌,不藏着掖着,将那副碧玉手钏拿起來,玉钏相撞發出叮當玎玲的脆響,在無人說話的院落裏顯得格外清晰。

“這東西其實選得甚妙,質地好,能賣個好價錢,可偏偏又不是很打眼,尋常世卿家裏都有,樣式尋常,一旦落到外面就不好找出處了。”

殷氏發抖,冷汗順着頰側涔涔而下,低着頭不敢看弦合。

“可剛才二娘倒給我提了個醒,她說殷嫂子自從進了家門,就不曾離開府邸半步。這樣說來,這東西也不會是從外面拿的,勢必是有人到家裏給她的,再不濟,也得有個在中間傳話的人。”

弦合走到殷氏的兩個貼身侍女跟前,她們體質纖弱,跪在殷氏身後,渾身顫抖,幾乎蜷成一團。

“當初母親給殷嫂子指派了兩個貼身侍女,沒幾天她就嫌伺候不殷勤讓給換了,你們兩個可是嫂子親自挑選出來的,是她的心腹。出了這樣的事,你們就沒什麽說的?”

那兩個侍女發抖得厲害,鬓斜釵曳,很是狼狽的模樣。

弦合将聲音放冷:“你們可都是跟餘家簽了死契的,若是能念着一點主仆情義,說句實話,不然,就送你們去巡檢司,讓官衙來審,到時候怕就不是這麽和氣了。”

兩個侍女癱軟在地,尋求憑靠般地望向殷氏,可現下殷氏自身難保,只能給她一個哆哆嗦嗦的後腦勺,絲毫顧不上她們。

她們到底年紀還小,分辨不出弦合故作恫吓,當即吓得好似天地崩塌一般,虛弱地說:“是……是……”

弦合彎腰看她們,輕輕柔柔地問:“是誰?”

“是……”侍女的指尖輕顫,指向院落擺着的椅座上,道:“是楚夫人。”

話音落地,院子裏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杳杳沉靜,楚二娘勃然大怒,一拍椅子扶手,叱道:“大膽賤婢,竟敢攀誣我?我幾時去過你們清臨館,又幾時見過殷氏,又憑什麽給她這樣貴重的東西?”她連發數問,擲地有聲,好似當真冤屈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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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合看了看父親冷凝的臉色,心裏暗自冷笑,換了副肅正顏色,問侍女:“方才讓你們說你們不說,如今被逼問急了又去誣告二娘,你們就算要找人攀誣,也該長點腦子,二娘跟殷嫂子素無來往,憑什麽送她貴重物件?”

侍女見自己的話無人相信,越發焦急,以胳膊支着地,道:“姑娘,奴婢沒說謊,楚夫人那日來避着人,只有奴婢二人在旁伺候。她送了夫人手钏,是為了讓夫人與她合謀算計大姑娘,給大姑娘按上一個私通外男的罪名。”

楚二娘霍地站起來,氣道:“你們胡言亂語些什麽!”

姝合本靠在牆壁上,乍一聽這侍女的說辭,臉驟然發白,細嫩的面皮下幾乎可見青筋脈絡隐隐流動,雙目瑩亮凜然,甩開攙扶她的侍女,撲到餘文翦跟前跪下,铿然道:“父親,您一定要替女兒做主,嚴審這幾個侍婢。女兒一人的清白縱然微不足道,可是餘家門楣清譽斷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讓人踐踏了。”

餘文翦瞥了眼身側的楚二娘,又看向女兒,讓管家将她扶起,指了指拿着杖子的小厮,沖那兩個侍女道:“說實話,不然拖出去亂棍打死。”

侍女跪伏在地,斂着泛冷的襟袖,如一抹平波卷絮,孱弱的幾乎一錯眼能被風吹散似的。

“老爺,奴婢不敢說謊。當日就是受了楚夫人之命,我們夫人才假托如圭公子抱恙,不讓他去書房。又不曾告知陸秀才,讓他照常來家裏授學。大姑娘關愛公子,每每那個時辰都會送點心去的。”

“往常時候,如圭公子他們在內室念書,外面置着屏風,又有侍女在外間張羅,大姑娘只将點心放下就走,不曾涉足內室,循規蹈矩,無絲毫有礙禮教之處。可偏偏那日,夫人将外間的侍女全都支走了,大姑娘身邊的侍女又被楚夫人叫去訓話,又撤了屏風,大姑娘不明就裏,只身一人入內,正好中了圈套。”

餘文翦臉色鐵青,目光陰骘地瞥向楚二娘。

侍女見他顏色冷肅,以為不信,向前爬了幾步,殷切道:“奴婢偷聽夫人和楚夫人的話,楚夫人說那日她必定計算好了時辰,将老爺引到清臨館去查看如圭公子的功課,奴婢句句屬實,不敢說謊。”

說完,那侍女拽着殷氏的衫袖,哀聲泣道:“夫人,您說句話,奴婢自打去了您的院子,沒有不盡心的,事情如何,您最清楚。”

這一句話倒給餘文翦提了醒,他正視殷氏:“我顧念着如圭年幼,沒有驚動他,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讓人将他帶來問一問,看小孩是不是也如大人一般狡詐,慣會颠倒是非。”

殷氏想被戳中了死穴一般,癱倒在地,戚戚然道:“将軍恕罪,我實在沒有辦法。在這裏,本就是寄人籬下,要仰人鼻息的。這府中全由楚夫人操持,上下莫不對她言聽計從,她幾乎是一手遮天,我不能也不敢違逆她的意思。”

楚二娘上來扯餘文翦的衣袖,被他幾近厭惡地避開,又捂着胸口,凄然道:“老爺,你莫聽她們的,定是妾平日掌家,為了府中秩序對下人約束着,讓他們懷恨在心,才來污蔑妾。”

餘文翦的視線平波無絮地看向前往,充耳不聞楚二娘梨花帶雨的哭訴,只這樣沉靜地坐着,看向自己的正妻。

見她如入定的老僧,心如止水,端禪靜坐。指縫上的佛珠一顆顆滾撚而過,均勻有序,仿佛在她周身罩了一層籬障,再沒有什麽東西能打破,引得她來看這紛亂塵世一眼。

他将視線收回來,翻湧的怒氣稍稍平歇,沖餘思遠道:“将這兩個侍女送回本家,你親自去辦,不要讓她們多嘴。”

弦合脊背一涼,忙去看餘文翦,見他眼底一片冷意,垂眸睥睨着兩個豆蔻之年的侍女,仿佛兩條生命便如微芥草粒一樣,不足為道。

餘思遠愣了愣,回眸看那兩個侍女,她們以為得了恩赦,怯意之下露出些微的喜意,卻又不敢張揚,低着頭恭順跪着。

眼中劃過一道冷光,他沖餘文翦道:“兒子明白,父親放心。”

餘文翦點了點頭,又看向姝合:“你這幾日在祠堂跪着,想必祖宗已體察了你一片孝心,不必再去了。”他頓了頓,沉戾的面色上湧出一絲柔和:“這些日子讓你受了不少委屈,那個陸秀才……”

餘思遠忙上前低聲道:“兒子暗中命人查過,陸偃光亦出身書香門第,只是後來家道中落,才随老母親流落至此。但此人學識人品有口皆碑,他朝必定大有作為。”

餘文翦本來尚且有一分猶疑,他無意做慧眼識珠的泰山,去提攜不知什麽時候能出頭的窮女婿。可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若不好好善後,只怕辛苦維持多年的門楣名聲都得搭進去,他能約束得了家人,卻也能約束得了外人嗎?

對方再貧寒,到底生着一張嘴,又是讀書人,不屬他鎮遠将軍管轄。

他沉吟片刻,向餘思遠道:“你去一趟陸府,讓他上門提親,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吧。”

姝合聞言,眼底漾過喜色,兩腮掠上酡紅,像是飲醉了酒一般。但見妹妹震懾似的看自己,忙将喜色斂去,躲去母親身後,羞赧地背過身去。

将一切都囑咐完了,他将視線又遞向殷氏。餘思遠搶先道:“如圭的功課很好,兒子前幾日還去看過,就是人沉默了些,不似一般大家公子那麽底氣硬。”

餘文翦轉頭看他,他笑了笑,看向殷氏:“可這孩子被養的秀潤可愛,也是做母親的一番心血,可憐可嘆。離了母親,再也找不到這麽盡心的了。”

殷氏含淚擡頭看向餘思遠,瑩瑩的淚幕之下是感激。

餘文翦嘆了口氣,将目光從殷氏身上移開,不再言語。

“方才二夫人說官家要約束人,不免招來怨恨,想來夫人這些年太過辛勞了。”餘文翦平靜地望向院子中心的一點水泊清輝,淡然道:“府中家事以後就不必勞煩你了。”

楚二娘一怔,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自頰邊滾落,她雖然韶華已逝,可仍有幾分明媚嬌豔的顏色,這樣梨花帶雨,凄凄楚楚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可惜餘文翦只是平淡地直視前方,不曾看過她一眼,萬分平靜地說:“以後家中瑣事就交由弦合來料理。”他轉頭看向女兒,道:“你大姐姐的婚事,你侄兒的讀書事,還有家中仆婢奴從的管束,樣樣都得做好。”

弦合低了頭:“女兒怕自己威勢不足,不能令下人聽話。”

餘文翦定定地看着垂眉斂目的女兒,目光幽邃,像是在看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一樣,驀地,道:“若是不聽,就打,打了還不聽,就攆出去。不管是誰的人,不管他有多麽體面,不聽主人話的下人也沒有留着的必要。”

弦合得了這句想要的話,本心裏正暢快,可卻覺話中的語氣有些古怪。不禁擡眼去看父親,見他面容上沉定中帶着透徹,這份透徹太甚,将所有該有的表情都擠占沒了,就顯得有些冰冷蒼白。

餘文翦竟沖她笑了笑,負起手,轉而離去。

他這一走,院子中很多人的臉色都變了。餘思遠摸掠去多餘的神情,彎身将殷氏扶起來,而殷氏也全然不似方才戰戰兢兢、凄惶的模樣,拭幹淨了臉上的淚,端正站着。

楚二娘先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樣,但看了他們的反應,了然道:“你們串通起來了,這是故意在演戲?”

她越深思,越明了:“殷氏本是個謹慎人,怎麽會貿然賣自己手裏的東西,還那麽湊巧讓巡檢司的人抓住了把柄。現在想來,若不是這樣,也不會讓老爺下定決心嚴審。”

餘思遠勾起唇角:“二娘,你口口聲聲我們串通,可侍女和嫂子的話哪一句不是實話?你沒有買通殷嫂子去陷害大姐姐?還是沒有算準了時辰引爹前去?”

楚二娘陰冷地盯着他,身邊的婉合上來拽母親的手,低聲道:“娘,別說了,事已至此,咱們先回去吧,沒得在這裏讓人笑話。”

她梳着鬟髻,眉目娟秀,不曾擡眼看過哥哥姐姐一眼,只強拽着母親回屋。

院子裏的小厮的侍女也都散去,秦媽媽扶着大夫人也走了,院子裏只剩下姝合、弦合、餘思遠和殷氏。

姝合詫異道:“你……你們是故意的?”

餘思遠笑道:“這是我與弦合商量出來的,當年的停妻再娶始終是父親諱莫如深的一記心病,他最怕被別人知道,若不往這上面狠狠戳,他怎麽能下定決心處置楚氏呢?”

姝合睜大了眼睛,心有餘悸地捂住胸口:“你們膽子也太大了,若是被爹看出來……”

弦合心想,他已經看出來了。

前院的事情料理完,餘思遠不敢耽擱忙回屋招呼客人。臨分開前弦合還拽着他囑咐那兩個侍女的事兒,餘思遠自然也聽出了他爹要殺人滅口的隐意,只拍了拍妹妹的手背,讓她放心。

他回屋推門而入,見膳桌已收攏幹淨,上面鋪了張棋盤,江叡正和衛鲮秉燭對弈。

見他回來,兩人都沒起身,甚至視線沒離開棋盤,敷衍着招呼他:“伯瑱回來了,先坐,不必客氣。”

餘思遠詫異地叉腰看江叡這厮,心想,這是誰家?

衛鲮顯然已被江叡帶歪了,目光焦灼于棋局,絲毫不搭理他這正經東道主。

棋盤上縱橫交錯鋪陳着黑白子,如同戰局,各自據守,交鋒疾烈,已進入生死對決之時。

餘思遠耐着性子琢磨了棋局走勢,覺得江叡棋風淩厲,大有千萬裏馳騁席卷大好山河的氣度,相比較之下,衛鲮就溫吞了許多。可溫吞歸溫吞,卻如涓涓細流自四面八方湧入,将江叡那氣吞山河的布局攪得七零八落,渾然自成一體,乍一看倒難說誰勝誰負。

他不禁細細打量衛鲮,還真是有些小看他了。

大約半個時辰,衛鲮提起白子在棋盤上盤桓良久,嘆了口氣将棋子擲回棋簍裏,道:“在下輸了。”

餘思遠趴在棋盤上看了看,道:“這是僵局,俗稱萬年劫,該是平局啊,你哪裏輸了?”

江叡撥弄着棋簍裏幽潤的黑子,笑道:“看來衛兄是覺棋局焦灼,太難拆解,不願與我下了。”

衛鲮無奈笑道:“在下自诩棋藝頗精,卻不想只是未逢敵手罷了。”他默了默,又道:“就算我們在棋局上平了又如何?勝負之分從來就不只是依靠人力來定,還有天時地利,依如今你我二人的地位,三公子已是勝了。”

餘思遠摸了摸下巴,趴在桌上仰頭看衛鲮,他沒給衛鲮吃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啊,怎麽一頓飯下來跟變了個人似的。

江叡只望着衛鲮笑而不語。

外面傳來更鼓聲,衛鲮起身,向他們二人告辭。江叡送他至門口,突然道:“人都愛将勝負歸于天時、地利、人和,将人和排至最後,似乎一己之力是最微末不足道的,可卻不知,今日的天時與地利也許全都是從前的人和所致,不論處于什麽境況,或許都是人自己的選擇。”

衛鲮怔了怔,沒說什麽,只端袖鞠禮告退。

餘思遠目送衛鲮出了院門,将胳膊搭在江叡的肩膀上,道:“這好歹是我請來的客人,你對人家客氣點。”

江叡将他的胳膊拂落,涼涼地眄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為何要請他來做客了。”

餘思遠挑了挑眉,聽他道:“你們家的戲一出接着一出,你是想讓他來看看,這表面風光的将軍府內裏究竟是何等境況,若是這樣他還願意繼續親近弦合,你就放心将他納為妹婿的人選了。”

餘思遠愣愣地舔了舔下唇角,帶着一絲心虛的味道,避閃開他的視線,道:“妹妹大了,就是我這個當哥哥的多操些心。”

江叡挽了袖口,朝他微微一笑,一本正經地說:“少操些心吧,他們成不了。”

餘思遠一把扯住江叡,警告道:“你別使壞啊。”

門已推開,銀鞍恭恭敬敬地等在外面,說是鞍馬已備妥。江叡拿眼梢瞥了一眼餘思遠,正要往外走,走了幾步又轉回來,繞有深意地說:“伯瑱,我發覺你也真是挺奇怪的。從前弦合中意我時,你巴不得她能離我遠點,如今她也只對這個衛鲮稍有青睐,你就恨不得明兒就給他們辦婚事。你這樣子,倒好像生怕自己妹妹能嫁一個她多喜歡的夫婿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我不需要盟友,我一人能怼遍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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