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春意初現,正是有遠客來的時候。

餘府上下還紮着姝合出嫁時的紅幔,廚房也剛籌備完了她三日回門的宴席,剩下些殘羹冷飯,還有忙碌過後的狼藉。

弦合接了從晚樓送過來的賬簿,這些日子因戰事得利,山越作亂平歇,晚樓的生意好了許多,進項也是成倍增長。秦媽媽讓朝雲隔着屏風向弦合請安,弦合誇了他兩句,又問:“酒肆裏魚龍混雜,流言也多,你可聽說過關于山越一戰的消息?”

朝雲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長衫利落,沉穩幹練,沒有贅言,只問:“三姑娘說得是哪些方面的消息?”

弦合斟酌了片刻,忖道:“譬如軍情洩露一事。”

朝雲回道:“前些日子倒有些風言風語,都說吳太守牽扯其中,可現在又沒消息了,仿佛也只是查到吳太守這一步,往下便沒有動作了。”他低着頭想了想,又道:“或許是有,但不往外傳了,咱們平頭百姓也沒處知道。”

弦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過問了些瑣事,便讓秦媽媽将朝雲送出去了。

查到吳太守這一步,難道後面還有大魚沒拽出來?

秦媽媽送走朝雲回來,和着前院熙熙攘攘,道:“思淮公子回來了,說是靖州那邊凄風苦雨,他不勝勞累,病了。将軍特讓他回來養病。”

弦合将賬簿放到案幾上,喝了口茶,漣起一抹微淡的笑:“那他病的可真是時候。正趕上兄長擢升,二娘在府中失權。”

秦媽媽慮了慮,有些擔心:“将軍向來疼愛幼子,萬一他趁着病給楚夫人說幾句好話,那咱們前邊不白忙活了嗎?”

弦合笑意更甚,“那就讓他說吧,府裏這些針頭線腦的事,二娘真這麽執拗,我就還給她又何妨?”她将唇搭在冰涼的薄瓷邊緣上,抿着茶,又搖了搖頭:“從前還真是太過高看她了,原來這麽沉不住氣。”

秦媽媽湊近了些,“姑娘,你是不是又有主意了?”

弦合擡眼看她,眸中若流光明亮,蘊着清泠泠的狡黠,起身,拍了拍裙上因久坐而起的褶皺,道:“我們去前院看看,我這好弟弟帶病回來,我得去盡一盡這做姐姐的心。”

餘思淮與餘思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餘思遠平日裏狷狂不羁慣了,有些事看似不在乎,其實他還真不怎麽在乎。但餘思淮不同,他體質文弱,乍一看上去像株經不起風的嫩柳,孱弱而虛小,斷不能去争些什麽。

但一道目光瞥過來,卻又總是帶着閃爍意味,似乎裏面藏着數不盡的內斂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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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現在,弦合賣力地演着慈愛姐姐的戲,一旁坐着餘文翦,顯然,餘思淮比她更賣力。

“我遠在靖州,連大姐姐成親都未曾趕上,家裏有什麽事我也幫不上,真是愧疚。”

說完,壓着胸口,又沙啞地咳嗽了幾聲。

弦合忙将他摁回榻上,溫和地說道:“你是男兒,當志在四方,家裏這些瑣碎事自有姐姐們操持,哪裏要你一個孩子操心了。”

她是故意點出他的年幼,與餘思遠前些日子操持外事的老成持重形成對比。

這是說給一旁的餘文翦聽的,顯然餘思淮也聽出了她這裏面暗藏的玄機,眉宇微蹙了蹙,不快之色一閃而過,重重躺回榻上,又流露出病弱支離的虛色。

恰在這時外面來回說是郎中到了,弦合作勢從榻邊起身,讓郎中診脈。

無外乎是氣血兩虛,邪入體內的套話,楚二娘叫進來的郎中,說思淮有病那他就是有病。

趁着郎中收起墊枕和絹帕,弦合站在一邊又添了把火:“仲端,你這身子骨也太差了些,如今你還年幼倒好說,可将來還指望你上戰場殺敵立功光宗耀祖呢。”

餘思淮莫名又中了一箭,捂着胸口垂眸,在如扇睫羽的遮擋下狠剜了弦合一眼。

餘文翦在一旁道:“你姐姐說的是,這次回來就先不忙着回靖州了,在家裏好好将養,身子不好,其他說什麽都是空話。”

餘思淮乖巧地說了句“謹遵父親教誨”,便又躺回了榻上。弦合和餘文翦囑咐了他多休息,就出來了。

金烏當空,湛藍的天色盡處暈開一片淺淡的金黃,垂落到面頰上,帶着一絲絲溫熱,和着西風,舒緩至極。

弦合轉身将卧房的門帶上,忖了忖,沖餘文翦道:“父親,仲端的病一時半會怕是好不了了,不如讓兄長去靖州吧。”

餘文翦的腳步一滞,面容沉斂,看不出波瀾,問:“如今伯瑱在陵州官運正隆,又深得三公子倚賴,你讓他這個時候去靖州,妥嗎?”

弦合恰到好處的提起一抹慮色:“父親該聽說過了,三公子徹查山越軍情洩露一事,牽扯到了吳太守,後邊如何還未可知。袁氏勢大,沒有那麽容易被扳倒,如今兄長得三公子倚重,只怕會成為人家的眼中釘。”

餘文翦面色如深潭,緘默不語。

弦合繼續道:“陵州是魏地治所,乃尊榮顯貴雲集之處,卻也是是非雲集之處。兄長雖立了功,但根基單薄,怕不甚卷入黨争,不能全身而退不說,還會連累全家。再者,齊家派了齊協入仕太常府,與兄長同為三公子幕僚,對方家大勢大,怕也不是好相與的。當前局勢複雜微妙,與其置身險境,不如出去避避風頭。靖州貧瘠,卻有宗族在,兄長若是能沉下心去做出些功績出來,對他将來的仕途也是有好處的。”

餘文翦聽着女兒有理有據的勸說,面色卻始終陰沉不定,驀得,問:“你可是知道了淩家家眷來了陵州?”

弦合心裏咯噔一聲,冷不防聽他提起,又因藏在心裏的隐秘,一時沒把控好情緒,将倉惶露在了外面。

餘文翦了然,看向碧波如洗的蒼穹之外,道:“你母親多幫襯些自是應該,可連帶着伯瑱跟他們也走得近了,說句不好聽的,淩家是罪眷,來往多了是會影響伯瑱的仕途的。”

聽他的側重點僅在餘思遠的仕途,弦合稍稍舒了口氣,卻又因為心虛,不敢贅言,只柔順地點了點頭。

餘文翦道:“他若願意舍下這裏的尊榮富貴去靖州,那就去吧。不管是避誰,出去避一避總歸是好的。”

弦合看着餘文翦負袖離去的背影,腦子裏空了一瞬。

晚上弦合抽空将去靖州的建議說給餘思遠聽了,他不置可否,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弦合總覺得餘思遠近來心事重重的。

她想起那一樁隐秘事,心情亦着實有些複雜,将裏面的利害關系說給餘思遠聽了,就獨自一人回了房。

第二日秦媽媽非撺掇她出去踏青,又東拉西扯地說晚樓新上了一客南郡糕點,甚是味美。

弦合狐疑地盯着她看了許久,看得她發毛,才說:“瓊州衛家的那位大老爺今兒就到了,我這不是怕姑娘害羞嗎?”

弦合愣了愣,臉頰飛快地抹掠上酡紅,如同飲醉了酒,醺醺然,目光躲閃着移到手背,支支吾吾道:“那出去……怎麽不套馬車……”

秦媽媽和落盞笑到了一起,張羅着出門。

驟雨初停歇,古臺芳榭如蒙在一片水霧之中,順着春意盎然的街衢一路走到底,便是裝潢煥然一新的晚樓。

弦合剛從馬車上下來,一眼瞥到前面從晚樓裏出來的人,忙攬了落盞往回走。

“弦合。”

江叡的聲音朗越,順着風吹歸來。

弦合癟了癟嘴,不情願地回身,輕輕拂了拂,道:“三公子,甚巧,甚巧。”

江叡穿了一件暗繡堆砌的華麗黑袍,暗啞的金麒麟盤桓在幾乎曳地的長袖上,發髻上簪一根墨玉,很是雍貴溫雅的模樣。

他微微靠近弦合,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聽說今天衛家來議婚了,怎麽,害羞所以躲出來了?”

弦合瞥了他一眼:“關你什麽事?”

江叡不愠不惱,只風輕雲淡地道:“衛鲮若要娶你,你便要嫁嗎?你可想好了,這是終身大事,一旦塵埃落定可沒有後悔餘地。”

弦合垂下眼眸,地上落了一層霜,纖纖薄薄的,她複又擡頭,道:“這不關你的事。”

江叡漆黑深邃的曈眸冷了幾分,如同霜降,将視線從弦合身上移開,清冷道:“伯瑱向我請辭,說要去靖州。這是你的主意吧?”

他見弦合不說話,又道:“其實他去靖州挺好的,現下局勢複雜,我不一定能護好他。你若是得空,也可提醒他小心提防他那個副将,但不要把話說得太明顯,他不勝心計,別打草驚蛇,讓人再算計了。”

弦合點頭,正要走,忽聽背後有人叫江叡,一聲軟濡的嗓音,婉婉轉轉,帶着南郡的腔調。

“臨羨,你在跟誰說話?”

弦合細看,見來人穿了一身菡萏鏽紅長裙,披着同色的軟綢披風,鬓發高束,銀簪數根,眉目美的令人驚豔。

江叡微微一愣,扔下弦合回身去從侍女手中将她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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