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弦合在那大美人的注視下,慢吞吞地上前,端袖揖禮:“參見夫人。”

這位明眸皓齒,明豔動人的大美人正是江叡的生母,魏侯的如夫人裴氏。她視線輕飄地打量着弦合,帶了幾分好奇,幾分探究。

“母親,這是餘府三姑娘,是伯瑱的同胞妹妹。”江叡在一旁介紹。

裴夫人了然地點了點頭,又回身看了兒子一眼,清麗狡黠的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意味深長地道:“我方才見臨羨在這裏與三姑娘說了好長一會兒話,他這個悶沉性子,往常都是見了姑娘恨不得掉頭就走的,如今能有這番長進,真是難得。”

江叡歪頭狠剜了自己母親一眼,清冷的外表下,耳朵尖沾了一點紅,如同春意朦胧的雨幕裏,初綻枝頭的花苞,紅得相當含蓄且耐人尋味。

弦合尴尬地輕咳了幾聲,“臣女家中還有事,先行回去了。”

說罷,一收袍袖帶着幾分落荒而逃的倉惶,匆匆忙忙地上馬車,小厮正在前頭擦着辔頭,見她回來,疑道:“姑娘不是剛下馬車?怎麽這就要回去了?”

她以餘光瞥見裴夫人和江叡在看她,又恨又惱,沖小厮叱道:“駕你的車,哪那麽多廢話。”

小厮平白被罵,灰溜溜地耷拉下腦袋,不敢贅言,麻利地牽過馬車。

裴夫人望着徐徐而去的餘府馬車,收斂了笑意,問:“這就是你的心上人?”

江叡微低了頭,再擡起時已是一如往常的清淡,“母親是聽見什麽流言了麽?”

裴夫人幽幽地橫了他一眼:“我是你母親,還需要聽什麽流言,你看她的眼神都不對。”她垂眸斂思,頗為憂慮道:“她是鎮遠将軍的嫡女,怕是做不了妾,或是讓你父侯親自去說……”

“我不會讓她做妾。”江叡将灑向綿長街道的視線收回來。

裴夫人憂色更深,“那沅湘怎麽辦?與齊家的婚事是一早定下的,就算沒有三書六聘,可憑我們之力輕易更改不了。”

江叡唇角一勾,噙上些許散漫笑意,瞳眸中卻凝着極深極重的光,緩慢地問:“母親,在你心裏,是兒子重要些,還是權勢重要些?”

裴夫人為難地抿唇沉默,半晌,躊躇着道:“都重要……”被她兒子尖銳的目光一戳,忙說:“你重要,還是你比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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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叡擡手攬着她的肩,墨色緞袖泛着流朔的金光,垂灑而下,鋪陳在身後。

“那不就行了。”

他将裴夫人扶上馬車,裴夫人還是不放心,屢屢回顧:“我瞧沅湘對你癡情的很,齊老夫人又那麽慣着她,怕是不好推脫啊……”

江叡充耳不聞,将母親塞進馬車後,拂下幔簾,反身上馬,只甩給她一句話。

“別瞎操心了。”

弦合排場甚大的出門,卻有些灰溜溜地回來,一入家門,只覺侍女們臉色都不對,皆垂眉耷目的,好像生怕惹禍上身似的。

她正奇怪,母親身邊的貼身侍女碧兒偷偷附在她耳邊道:“方才衛家大老爺來了,提出與三姑娘締結姻親的事,老爺不答應,楚夫人跟在身邊也說了些不中聽的話,雙方言辭不善,不歡而散。現下老爺正在前院發火呢,姑娘還是當不知道,躲着些吧。”

弦合愣怔了片刻,“父親為何不答應?”

碧兒道:“姑娘有所不知,衛家在瓊州确實算得上名門望族,當年的衛遼督使也是真正風光。可這衛督使有一個結義兄弟……”她回身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據說當年也是因為這個義弟反叛了朝廷,他才不得已辭官的。”

弦合聽得如墜雲裏霧裏:“衛督使辭官至今差不多四十多年了,那個時候信瑜甚至都還沒出生,他那個義弟就算是叛黨,又跟這婚事有什麽關系?”

碧兒道:“壞就壞在,衛督使的義弟反叛朝廷後歸順了山越,留下了一個頗有出息的兒子,掌握了山越的半數勢力,在摩珂被俘後,他就是大魏的眼中釘肉中刺。”

“你是說……”

“就是南越首領楊曦。”

弦合被這些盤根錯節繞得發暈,總結起來就是楊曦與衛家有些淵源,而如今楊曦作為魏侯欲除之的心腹大患,确實誰都怕跟他扯上關系。

可是……弦合奇怪,這樣久遠隐秘的瓜葛,連與山越數度交戰的餘思遠都不知道,父親又是從哪裏知道的?

前段時間衛鲮頻繁造訪,父親并未表現出厭煩,甚至話裏話外還表現出對他頗為欣賞。那個時候,他應該還不知道,否則趨利避害慣了的父親怎會将他引為座上賓。

她腦子裏亂糟糟的,渾渾噩噩去了母親房裏,見兄長也在,正坐在繡榻上拿着剪子修剪剛抽芽的海棠花枝。

餘思遠瞥了眼弦合灰蒙蒙的臉色,沒所謂道:“什麽大不了的事,衛家多少年了一直安分守己,不能就因為跟楊曦有些陳年瓜葛就将人一棒子打死吧。”

弦合被他事不關己的清淡模樣惹惱了,橫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跟父親說去啊。”

餘思遠将纏着紅絲的剪子放下,悻悻然道:“父親正在氣頭上,我可不敢去。”他頓了頓,換了副嚴肅沉凝的臉色:“再者說,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何苦這樣巴巴地追着衛鲮不放。他若是對你有些誠意,就該想辦法化解,他是男人,出了事光指望着你一個女人去沖鋒陷陣,算什麽男人?”

弦合被他說的憋悶,彎身坐在母親身邊,氣呼呼道:“你閉嘴。”

母親依舊撚着一串佛珠,滾圓的楠木珠子中串了一只木貔貅,堪堪抵在拇指尖,母親睜開眼,道:“你哥哥雖然混賬了些,可說的話不無道理,你先沉住了氣,且看看信瑜有何動作。”

弦合托着腮,氣鼓鼓道:“可這分明是父親胡亂為難人……”

出乎意料,母親難得沒有駁斥父親的行徑:“你父親雖然行事膽怯了些,可畢竟多年的閱歷在,考慮的也不無道理。如今山越的禍亂尚未完全解除,誰也不知下一步戰事會不會順利。萬一,這楊曦久攻不克,令魏侯損兵折将,他要遷怒于人,到時豈不是無妄之災。”她看向弦合,一雙眼眸中透出滄桑,“還記得你外公一族,淩氏至今都不能出仕入第。”

一提及淩氏,弦合忍不住瞥向餘思遠,豈料視線剛剛遞過去就觸到他探究內蘊的精光,她一時心虛,忙慌亂将視線收回來。

她暗罵自己,慌什麽,這不是此地無銀嗎?

“母親,我前些日子聽說淩家那位表姐故去了,可不知那位舅母怎麽樣了?”

母親重新合上眼皮,撥弄着佛珠,沉聲道:“她是個可憐人。原是從鄉間買來的妾侍,沒有娘家可投奔,長子在多年前已故去,如今又失了唯一的女兒,本想将她留在陵州。可思來想去不妥,只有給她一些錢,讓她回襄州去。”

弦合點了點頭,忍住不去看餘思遠,心裏卻忍不住想,明明親生母親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又要眼睜睜地看着伶仃歸去,心裏該是何等難過。

這樣一想,先前因婚事不順而沉下來的陰郁反倒淡了些。

她從母親房裏出來,小厮過來禀,說是父親讓她去一趟。天氣漸暖,厚重的緞幔子已撤去,細绫子紗在金鈎的束縛下飄來蕩去,像極了楚二娘端在手裏看的紅蔻丹,媚的晃眼。

“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為父思來想去,你還是太過年輕,怕不能事事周到。家裏的事還是交給你二娘管吧。”

弦合心裏鄙薄至極,化作面上一縷清淡的不悅:“女兒自從接掌了家事,無不盡心的,父親可是覺得女兒做錯了什麽?”

餘文翦蹙了蹙眉,像是為女兒的不順從而不快,道:“你做的很好,只是家中近來事多,怕你應接不暇,你二娘到底老道些。”

弦合睜大了一雙烏靈澄澈的眼睛看餘文翦,很透出些天真來:“女兒既然無甚過錯,那麽父親又如何知道女兒應付不了家事。父親總說家中如軍中,事事都要賞罰分明,女兒既然無錯,為何要罰?”

餘文翦一噎,楚二娘将染了紅霜的柔荑放下,道:“我說三姑娘,你還未出閣就對娘家事這般上心,不若留着這份心力等将來去了夫家再去使吧。”

說起夫家,餘文翦又想起了與衛家的婚事,他如心有積痼,郁悶至極。臉色也暗沉了下來,道:“事情就這樣說定了,你将手裏的賬簿規整一下,一同交給你二娘。”

弦合抿了抿唇,向父親鞠禮後,默不作聲地出了門。

真讓母親說對了,無妄之災,飛來橫禍。

接下來幾日,弦合故意在賬簿交接上拖着,表現出極不配合的姿态。她心生一計,還讓餘思遠明裏暗裏去父親跟前說情,自是沒什麽效果,唯一的收獲便是楚二娘巴不得餘思遠快滾去靖州,天天給餘文翦吹枕邊風,及至軍衙的調令下來,家中上下都是一副你快快滾蛋的氛圍。

依舊是從四品左戍衛将軍,算是平調,可因為是從治所去邊郡,頗有些貶谪的意味。先前因為他新勝歸來而圍着恭迎的人不見了大半,等啓程那天,卻是只有一個萬俟邑相送了。

許久未見他,只覺老成精幹了許多,話也不多說,只替餘思遠牽着馬缰。

弦合料想,江叡這些日子清算軍中,袁氏的日子不好過,萬俟邑的日子大概也不好過。只是想起當初去赫連山,萬俟邑是無意中得知江叡一行陷入危難才決心前往營救,但到了那裏才知餘思遠綁了江勖。

袁夫人何等精明,即便是對自己的表侄子,也不會輕易讓他探得辛秘。恐怕是為了江勖的安慰,又考慮到萬俟邑和餘思遠素來的交情,才故意引他前去。

這樣看來,其實袁氏一派也并沒有待萬俟邑多好。只是此人是忠義之輩,若要讓他背棄曾經給予他庇護與尊榮的袁氏,應也沒那麽容易。

事實如此,總是多多糾結。

餘思遠顯然也看出了萬俟邑的低沉,喟嘆道:“若是你能與我一起去靖州,遠離這虎狼之窩,該有多好。”

萬俟邑道:“你且去吧,等我在陵州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你。”他大張大合,甚是爽朗豁達,将弦合和餘思遠都逗笑了。

餘思遠望向遠處翠峰如簇,神色些許不舍,轉而凝睇着弦合,道:“我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萬事以自己為先,勿要沖動。”

弦合點頭一一應下,餘思遠卻還是不放心:“信瑜那邊可有音訊?”

弦合回道:“他派人給我送過信,讓我放心。”她雖這樣說,但皎白的面容上還是浮掠出一抹愁緒,如同散淡的妝容,不細品是品不出來的。

餘思遠猶豫了片刻,道:“我心裏總有種預感,這件事跟江叡脫不了幹系。”

弦合默了默,道:“哥哥,你放心吧,我會照料好自己。”

餘思遠察覺出她內心深處的一絲抗拒,便不再贅言,從萬俟邑手裏接過缰繩,領着初七翻身上馬。

天色如洗,絲毫沒有別時該有的陰沉低惘,餘思遠駕馬走出去一段,回身去看,見弦合還是站在棧道中間,向着他離去的方向,影子斜斜的鋪陳在腳邊,刺目的陽光将她的眉目都耀得很模糊,像是一尊細筆勾勒的人偶。

他突然有種被抽空了的感覺,仿佛此去便會天涯兩隔,再無聚首之時。

斯人遠去,陵州歲月依舊。

江叡下令,将山越俘虜悉數放去墾荒,胡人與漢人居住在一起,相互教授技能,還免去了山越人三年的歲賦。

世人對這種沒有血性的處罰方式多有不屑,但弦合知道,從今以後,好戰鬥勇的山越會被漢人逐漸同化,不僅會為大魏節約下大筆軍費,十萬之衆的山越人更會為魏地帶來大筆的糧草辎重。

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如此一來,漏網之魚的楊曦所部漸漸也會人心渙散,思和而不戀戰,比起從前的鐵血壓制好了不知多少。

只是近來城中有傳言,說是嚴州的楚侯黃悅在與魏地相接的城池大加操練士兵,備了雲梯連弩,隐有進犯之勢。

而周天子亦下旨催促各地諸侯送質子入京,據說,南郡蜀侯已經送幼子入長安了。

聖旨雪片般的被送到治所陵州,朝中分成了兩派,一派建議魏侯送四公子江勖入長安為質,解除後顧之憂全力對付蠢蠢欲動的黃悅;一派則強烈反對,認為送質子就是向大周示弱,不利于安穩軍心。

這樣紛亂的朝局之下,弦合有些慶幸事先讓餘思遠離開陵州了。

她自将家事全部移交給楚二娘,姐姐出嫁,哥哥外放,身邊再沒什麽事用得着她操心了,日子過得很是閑适,只是偶爾讓落盞充當信使,向衛鲮訴一訴衷腸。

只是近來,他的回信漸漸少了。

弦合知道有些事情成事在天,強求不得,可她不甘心,思索再三,約了衛鲮去南山寺相見。

見面時正是杏花如雨,滿院清香。衛鲮看上去消瘦了許多,衣帶松耷耷地系在腰上。

“你為何不回我信?你可是……”弦合欲言又止,終究說不出決絕的話。

衛鲮将視線移到院中清泉上,“我大伯父已經回瓊州了,他說……若是我執意要與餘家結親,就要将我逐出衛家。”其實,衛昀說得不止這些,他被餘文翦和楚二娘折辱之後,雖然義憤填膺,但卻更多的為衛鲮而抱屈。

“少主,您是何等身份,竟要在此受這屈佞小人的侮辱,若是先主在天有靈,該是何等傷心。”

少主……大伯父已許多年沒有這樣稱呼過他了,重拾舊謂,是為了提醒他,大業未成,不能因耽于兒女情長而折損了志氣與尊嚴。

可是弦合并不知這些隐情,她放低了聲音,隐隐有些顫抖:“信瑜,你可是要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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