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衛鲮避開了她的視線,垂下眼睫,緘然不語。
弦合倏然想起了兄長的話,若是難關在前,只有她一人沖鋒陷陣,那她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古剎中有佛音吟誦,織成一片漸傳入耳中。
她閉了閉眼,鄭重地問了一句:“你都想好了嗎?”
衛鲮看向她,目光中浮動着痛楚與不舍,但僅浮于表面,內裏藏着決絕,“弦合,是我們有緣無份,你……就忘了我吧。”
忘了?“我自會忘了你,若是注定沒有結果,何必執念于心去自苦。”
她甩下這麽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弦合以為自己會傷慨,可出乎意料的,腦子裏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無關悲悒,只是空落落的,似乎也提不起勁去哀傷緣分淺薄。
或許相較于愛人而言,衛鲮更像是一個執念,她帶着前世那些不甚美好的回憶重生,想要改變命運,打破桎梏,覺得只要遠離江叡,重拾和衛鲮未續的緣分就可以填補前世的遺憾。卻忽略了,他們之間未必有太深的感情足以去抵擋風雪侵蝕。
落盞站在寺門口,見弦合面色蒼白的出來,忙上來攙扶她:“姑娘,你怎麽了?”
弦合搖了搖頭,想要回她個“沒事”,卻覺嗓子裏冒出股血腥味,張開嘴卻發出一聲啞音。
落盞退回到她身後,只覺一片陰影淺淡落于面上,她一擡眼,見江叡走到她跟前,低頭凝着她的臉色,道:“你沒事吧?”
這話問的委實多餘,長眼睛的人都能看見,弦合的臉色毫無血色,唇上只萦着一點粉紅,随意投出來的目光都是散淡空乏的,只有看向江叡時,好像刻意凝了神思,才透出來一點往昔的精明神采。
她帶着考究的意味自己打量江叡,直至将他看的頭皮發麻。
“你……怎麽了?”莫不是受了太沉重的刺激……
弦合思忖着道:“江叡,我方才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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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後,她總是極客氣地喚他三公子,這樣連名帶姓的叫倒是少見……江叡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看她。
“自從回來之後,我鮮少出門,可幾乎每次出門都能遇上你。還有今天,你這未免來的也太巧了吧?”她盯着江叡,神色探究:“你監視我?我們家有你的內應?”
江叡以手扶額,幾分躲閃,幾分無奈地避開她灼灼的視線,繞着古剎前的石獸轉了半圈,拖長了語調道:“弦合,我要是說了你會不會怪我啊?”
弦合目不斜視地緊盯着他:“你說說看。”
江叡倒退回來,鄭重地将她望住:“還記得征讨山越之前,伯瑱遇刺,我們懷疑是與征讨方略有關,所以……我就……”他猶豫道:“我就派人盯住餘府,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兩個。”
弦合走近他,盯着他的雙眼:“你讓人盯誰?”
江叡紋絲不動,唇角微彎,宛如春風凝露,“盯你。”
“你這樣有意思嗎?”
江叡凝着她的臉,似是有一聲輕微的嘆息自鼻息間湧出,但出言卻化作一聲清淡:“你不明白,我的心裏有多害怕。”
“你怕什麽?”
“怕失去你,怕別人傷害你。”
弦合抿唇沉默,望向朱瓦飛檐之上的湛藍天空,聽江叡在他的身後說:“弦合,三日後我就要去夕山,楚魏兩國在那裏會盟,我将餘府中我的內線姓名謄給你,伯瑱不在,我也不在,萬一出了什麽事你就找他們,他們都是極可靠的。”
夕山會盟……前世的夕山會盟該是在明年,為何會提前一年?
像是看穿了弦合的疑問,江叡平靜道:“我們平定了山越之亂,肅軍整師,自然會讓楚侯不安。他近來修築城池,操練兵馬,其心昭然若揭,而大周屢屢施壓,讓派質子入京,這兩邊總得先安撫一側,不然魏地豈不是腹背受敵。”
弦合沉思,忖道:“楊曦和黃悅勾結在一起,此次會盟怕是不那麽簡單吧。”
“總得去探一探虛實。”江叡一怔,轉而反應過來,唇角含笑地望向弦合:“怎麽,你擔心我?”
弦合扯了扯披風,将自己團團裹住,“你素來足智多謀,我有何可擔心的。”江叡唇角的弧度隐去,雖然面上還帶着幾分殘餘的笑意,但眼中卻盡是寥落,他微低了頭,從袖中拿出一份名錄遞給弦合,道:“這些人都追随我多年,你放心用就是。”
弦合展開,意料之外在上面見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姓,前些時間她為了和楚二娘鬥法,更換了府中許多下人,竟給了江叡可乘之機,真是可惡。
她狠剜了江叡一眼,他沒所謂地笑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你要記住,這世上有許多關心你的人,視你若珍寶,你不要輕賤自己,也不要放任自己去讓別人傷害,不然就太對不起這些關心你的人了。”
說完,他側身自弦合的鬓發側摘下一朵撲落在上面的杏花,沖她笑了笑,轉身離去。
銀鞍牽着馬等在階下,滿面焦慮:“三公子,文臣武将都在燕邸等着商量夕山會盟一事,您偏出來,這下可好,案牍上本就堆了數不盡的奏疏,晚上又不用睡了……”
他們的身影随着聲音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弦合的視線。她将江叡給她的紙箋緊拈在手心裏。
這小小的薄薄的紙箋卻仿似給了她些許安慰,就算嫁不成人,日子還得照過。
姝合聽聞弦合的婚事作罷,特意回了趟娘家,拉着她噓寒問暖,還時不時仔細觑看她的臉色,說話也小心了許多,好像生怕自己哪句話說不好,招惹了弦合傷心似的。
她只好反過來安慰姐姐,問:“姐夫待你可好?”
姝合的臉微微發紅,壓低臻首,弧度精巧秀致的下颌略點了點:“自然是好的。家中雖貧寒,但婆母和夫君都是通情理的人,我想用嫁妝貼補他們都不許,只讓我自己留着。”
陸偃光前世就是以人品清正,悲憫世人而譽滿天下,自然不會苛待自己的夫人,就看姝合一臉的滿足幸福也知她日子過得比從前不知好了多少。
“就是……”姝合收斂了笑意,有些吞吐:“前些日子你姐夫有個同窗來家裏,說是家中有個弟弟,年方十六,剛中了秀才,想給他覓一門親。”
她觀察着弦合的神色,斟酌道:“他這個同窗是出身官宦,父親在越州任副守,且他中了秀才的弟弟人品很好,學問也好,聽說長相很是溫雅……”
弦合眨了眨眼,姝合已握住她的手,迎面撲來一陣香郁的蘭花氣,“好妹妹,姐姐擺個私宴,讓你們見上一見,如何?”
弦合輕咳了幾聲:“姐姐,不是我不願意,只是咱們家與衛家的婚事剛作罷,就忙不疊出去相看,傳出去怕有些難聽罷。再者說,我現在也沒這個心情。”
姝合倒也不勉強,只是心疼自己妹妹,提及衛鲮不免帶了怨氣:“我聽聞州提過這位衛公子,是個溫文爾雅的好人,可也太不擔事了。伯瑱一早就讓他知道了咱們家的境況,他該心裏有數才是。怎麽……聽說回了瓊州,依我看,走就走吧,怎麽說我妹妹這般貌美,不愁嫁個比他好的郎君。”
就算是要放下,弦合的心底還是潛藏着那麽幾分憂郁,當即臉色便暗淡了下來,姝合見狀,忙又軟語哄了哄她,用過晚飯,才不依不舍地走了。
過了沒幾日,餘思遠也從靖州來信了。無外乎是說讓弦合不要往心裏去,等他回來給她說門比衛氏更好的親。
在這樣的關懷中,弦合一點一點從傷慨中走了出來,她想起江叡對她說的話,身邊有那麽多人關懷着她,她不該自怨自艾,也不該放任自己被傷害。親人如珠似寶地待她,不是為了讓她為了一個男人顧影自憐渾渾噩噩的活着。
生活歸于平靜,她注意留心着外面的消息,特別是夕山會盟,據說是不歡而散,并沒有在疆域和戰事上達成一致。
她有些憂心,可家中終日喧鬧,根本不容她對鏡煩憂,靜倚歲月。餘文翦給餘思淮謀了個正五品典軍校尉的官銜,楚二娘很是得意,連帶着婉合好像也來了精神似的,天天在她院子裏辦什麽詩會,茶會,邀得一幫閨秀來吟詩作賦的,時不時還要來請弦合去撐一撐場面,扮一扮姐妹情深的樣子。
落盞很是不忿,邊給弦合梳理發髻,邊道:“姑娘剛經歷了議婚不順,這同在一個屋檐下住着,沒安慰過一句也就算了,還總是叨擾。”
弦合挾着木梳,笑了笑:“指望着別人體諒自己,關懷自己,豈不是要傷心。”驀地,她突然想起那日自太常府回陵州,在路上聽說了陳麝行拒婚的事,她好一陣傷感,被江叡看出了端倪,忙出言安慰她,她還多不屑。現下想想,在真正血脈相連的親人身上,別說安慰了,想得體諒二字都是難上加難的。
肯放慢腳步,用盡心腸去關懷一個人,總歸是難的。
她狠搖了搖頭,拿冷水撲在面上,不是一直要對江叡敬而遠之嗎?怎麽倒好像被他牽着走似的。
家中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姝合的耳中,她不容弦合拒絕,拉着她去了西郊迎春踏青,陸偃光也去,還帶了他那位同窗的弟弟文寅之相随。
遠山缥缈落雲嶂,黃鹂婉轉莺呖,一陣陣微風吹拂過來掀動春衫飄飄,很是……尴尬。
弦合和文寅之對看一眼,又各自移開,僵硬地笑笑。
陸偃光察覺出氣氛不對,頗為體貼地想找些話題:“我聽說夕山會盟不順,使臣已起身回朝,也就這兩天就能回來了。”
文寅之看上去是個文弱書生,臉嫩清隽,卻很是關心國事,憂心道:“與楚侯結盟不成,大周又催促着從質子入京,大魏怕是要腹背受敵了。”
弦合擰了眉,被姝合看在眼裏,忙拍了拍陸偃光,“這好好的出來散心,你提什麽國事,平時在你們那集賢館裏還沒提夠嗎?”
她朝陸偃光使了個眼色,陸偃光會意,忙道:“剛才來時,我見那邊澗潭裏又幾尾錦鱗游曳而過,不如寅之你帶弦合過去看看。”
文寅之臉紅了半邊,朝着弦合一引胳膊,弦合只有跟着他去看看那錦鱗。
“弦合姑娘……”文寅之有感于沉默的太久,覺得自己有義務緩解一下尴尬,硬找了話說:“你平日可喜歡出來看這湖光山色?”
弦合想了想,頗為矜持地說:“我平日不大出門的,家中規矩多。”
文寅之‘哦’了一聲,低頭看向水中靈活浮擺的錦鱗:“據說這是祥瑞之物,看過之後會有好運氣的。”
話音剛落,澗潭邊的棧道上揚起一陣黃沙,馬蹄聲踏踏,似有千百人自勾連城外的官道疾馳入內。
隔着漫起的風沙,她大約看清了為首的人,金冠束發,面如冠玉,是去了夕山月餘的江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