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陸偃光沒聽清,抑或是沒聽明白,蒙着腦袋問了句:“什麽一年?”
江叡愣怔片刻,風輕雲淡地搖了搖頭:“沒什麽。”
距離齊沅湘及笄還剩下一年,距離他們的婚約履約之期還剩下一年,若是一年之內他再想不出力挽狂瀾的方法,那麽前路會愈發難走。
如今雖然跟齊家諸多龃龉,可到底還沒徹底翻臉,若是邁出這一步,将和齊沅湘的婚約公然拒了,不知他們會有何反應。
他釋然地挑了挑唇角,兵來将擋就是,他江叡的路從來就走的不平穩,前後兩世加起來,什麽心酸苦楚沒有嘗過,再壞也壞不過什麽了。
他入了魏侯府邸,正想去見父侯,走到檐下,侍女快步攔住他,低眉道:“袁夫人在裏面。”
江叡心裏透徹,與楚侯的會盟破裂,長安那邊又步步緊逼,魏侯膝下唯有兩子,總不太可能拿骁勇善戰的長子為質,思來想去,這倒黴的差事八成是會落到江勖的頭上。
袁夫人一片愛子之心,有消息忒得靈通,他剛入陵州,她便知道雙方在夕山談崩了。
他有些許聊賴地站在檐下把玩垂下的纓穗,殿深宇重,愣是一點聲音都沒傳出來。
過了許久,才見簾子被打起,袁夫人頂着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出來,絲履着地,一擡眼看見江叡,神色驟然冷下來。
他與江叡的生母不同,她出身魏地勳貴之家,當年是遭逢突厥入侵,父兄的軍隊被打散了,袁氏一門才在諸侯環繞之下漸漸寂聲。但饒是這樣,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魏地根基頗深,江硯道當年也是看中了袁氏的舊勢力,才納袁家女為如夫人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袁氏與裴氏平分秋色,看似是魏侯享齊人之福,但其實這背後的根系較量由來已久。
江叡對袁氏的敵意視若無睹,只對庶母輕颔了颔下巴,便徑直進去了。
江硯道正對着地圖垂眉凝思,見江叡進來,問:“怎麽回事?前……夕山會盟怎麽會不順利?”
前世亦有這會盟,雙方一拍即合,合力掃平了徘徊在魏楚兩地的散王諸侯,一心一意拓展着各自的疆域,沒這麽早翻臉。
江叡道:“黃悅的算盤打得頗精,從前是因為我們內有山越大患,他深知我們無力與他激戰,才假意交好,借機拓寬地排,等到他吃飽做大了好反過來咬我們一口。這等卑劣小人,有什麽可留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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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硯道為難了:“為父也不是不知這黃悅的為人,可若是能與他定下盟約,他到底會顧念聲名暫不會與我們為敵。可若是當面撕破了臉,萬一大軍壓境,長安那邊也不好相與,我們豈不是腹背受敵。”
江叡觀察了一番父侯的神色,淡笑道:“父侯可是心疼四弟,怕讓他入長安為質?”
江硯道一凜,不知怎地,江叡這眉眼含笑的模樣卻讓他覺得可怖至極,他避開江叡炯炯的視線,心虛道:“沒有的事,當今天下肯送質子入長安的無外乎是些不成氣候的小諸侯,江北如我和黃悅,江南如蜀侯,我們幾時送過質子。”
“父侯說的對。”江叡眼神明亮,仿佛在一瞬間觸通了關竅:“黃悅不會送,蜀侯也不會送,可若是父親送了,那便是南尊周天子,是大周的忠臣,若是黃悅敢在這個時候進犯我魏地,必為天下所诟病,到時就可保我西疆安穩了。”
江硯道猶疑道:“可是你弟弟……”
“誰說送他了。”江叡靠近父親,笑意深濃:“有什麽比将骁勇善戰的長子送到長安更能彰顯忠心的呢?”
江硯道瞠目結舌,徹底沒了話。
弦合自那日踏青歸來,屢屢收到文寅之的邀約,他是個懂規矩的,每次都是借着姐姐或是姐夫的名號,兩人出去也鮮少獨處,身邊總是有許多人言語慰寂寥,倒沒像那天那般尴尬。
可近來文寅之約她的漸漸少了,原因無二,就是她那姐夫陸偃光去了越州為官,姐姐懷了身孕,孤身一人在陵州,不便出門。
陪客不見了,他一個外男自然再不便将弦合約出來。
日子又恢複了清清靜靜的狀态,弦合反倒覺得心裏安寧,她恍然發覺,其實自己并不怎麽喜歡和文寅之出去應酬。
躲在深宅裏,外面關于派質子入朝的傳言甚嚣塵上,些許已傳入閨中。起先弦合還不以為然,但過了些時日她猛地反應過來,魏侯可不止有江勖一個兒子,也并沒有王法規定選派質子一定要是不甚中用的幼子,立下功勞的長子未必就不能去了。
她被這猜測激出了一身冷汗,縱然前世江叡是真龍天子,一路扶搖沒有能擋住他的。可今生許多事已改變了,改變固然可以避開災禍,但有時侯也會扭偏了既定的路線。
就在她惶惶憂慮之時,姝合卻先慌慌張張地找上了門。
她肚腹微凸,也有些顯懷,穿了件薄衫,臉色蒼白如紙:“弦合,你姐夫已有一月沒從越州來信了。”
弦合寬慰她:“越州遙遠,音訊慢些也是有的,況且姐夫新官上任,忙起來顧不得寫信也未可知。”
姝合急得直跺腳:“你不知道。你姐夫往日都是每隔五天來一回信,囑咐我好好養胎,順道也報個平安。可是這個月連着半月都沒消息,我便一連給他去了好幾封信,若他無恙,見着信怎麽也該給我回一封,卻音訊全無,一定是出事了。”
弦合聽出些眉目,不禁蹙了眉:“姐姐,你為何認定姐夫會出事?”
“他在去越州前三公子來過家裏一次,我偷聽他們說話才知道,你姐夫這次不是去越州督辦軍務這麽簡單。新軍駐守越州,三公子不想讓齊家染指,才讓聞州去掣肘他們。可是,齊家是何等權勢,聞州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官,能奈何得誰?”
說完,姝合忍不住撚起帕子抹淚。
弦合眼珠轉了轉,腦子飛快地運轉,這個時候她父親自然是靠不住的,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救,豈會去救女婿?而餘思遠又遠在靖州,鞭長莫及。思來想去,也只剩下江叡可去求了。
她定下心神,依照記憶裏江叡臨去夕山時給她的紙條,讓落盞去門房上找個人,向他傳些話。
安排好這一切,她便坐回來安撫姝合,心想,江叡做到這地步,是當真打定了主意要跟齊家翻臉了嗎?自從上一次随他跟蹤徐年,知道徐年背後是齊家,亦知道前世餘思遠的死很可能是齊家所為,她心裏便陷入了矛盾。
一廂,覺得江叡必舍不得齊家這個靠山,心裏暗暗恨他。一廂又抱着一絲希望,覺得江叡會是個重情義的人,不至于繼續與齊家糾纏不休。
如今,知道他與齊家早就暗懷異夢,為何卻高興不起來。
是在擔心他嗎?
弦合猛地搖了搖頭,瘋了,自己一定是瘋了。
她和姝合坐了沒多久,落盞就回來了,她附在弦合耳上說了幾句,弦合收斂了神色,道:“姐姐,我們先随你回家,三公子在你家裏等我們。”
姝合神色倉惶地起身,驀地,又站住:“不行,這事我一直瞞着婆母,不能讓她知道,她若是知道了,定會擔心的。”
弦合道:“三公子做事向來周到,不會不顧忌陸家老母,我們先去,他許是另有安排。”
她這話說完,猛然發覺,含了些篤定與信任在裏面,信任,竟是對江叡?
定是這些日子瑣事太多,她已有些混亂了。
這樣胡思亂想着,她們回了陸宅,果然見江叡是徘徊在宅門口,僅帶了銀鞍一人。
姝合忙奔上去,抽噎着問:“三公子,聞州可會有事?”
江叡神色凝重了,但很快若無其事地疏開,道:“不必擔心,我打算親自去一趟越州,不管發生什麽,我定會将聞州安然無恙地帶回來。”
弦合上下打量了他,見馬背上果然搭着佩劍和小包袱,萦繞心頭一點憂色層層加深,直到最後揣不住了,才道:“你去越州?齊家指不定正等着你去呢,好将你生吞活剝了。”
這話一出,姝合歪頭看她,她這才意識到他是為了救姐夫才去,這話說的,竟有些裏外不分的意思。
江叡卻低頭笑了,笑意深隽,一直染入眼底,仿佛亮了滿眸的星星熠熠。
弦合被他這樣子惹得有些惱,但還是沒忍住,問:“就算要去,也該多帶些人,你這樣單槍匹馬,萬一出什麽事該怎麽辦?”
江叡斂卻笑意,可眉梢間仍舊帶着歡欣的痕跡,他肅然道:“我若是帶的人多了,難免會洩露出去,讓旁人知道了禍患無窮。”
弦合想了想,猜他大約是怕讓人知道他與齊家生了嫌隙。
她正琢磨着該怎麽辦,卻聽江叡含着笑音地問:“你若是不放心,那麽跟我一起去越州可好?”
弦合擡頭看他,他聲色皆暖:“越州與靖州相離不遠,你就不想去看看伯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