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文寅之将莫名其妙買來的綢緞放到一邊,坐到弦合對面,皺着眉不甚贊同地打量了一番她的打扮,道:“三姑娘到越州來做什麽?這裏毗鄰山越,胡商往來,魚龍混雜,實在不是姑娘家該來的地方。”
弦合看着他,帶了些許審視意味。
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糊塗,若是真不知道,那麽方才在街上怎麽會想到引開齊家祖孫兩替她争取逃跑的時間。
心裏拿定主意,她決定賭一賭,托着腮嘆道:“我姐夫來越州久久未歸,且如今還斷了音訊,我姐姐身懷六甲,實在挂念,不得已替她走了這一趟。”
文寅之像個學究,坐得端正,依舊一臉肅正:“那也不該你一個姑娘家出來抛頭露面,你家中不是還有父兄嗎?他們也允許你這樣不規矩?”
弦合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他年紀輕輕,怎麽這般迂腐,果然從前相交只是浮光掠影,并沒有看透這人的真性情。
臉上帶了些許無奈:“我父兄若是能出頭,我何必受這份辛勞?長途跋涉,凄風苦雨,你真當我願意來嗎?”
文寅之張嘴又想說些什麽,弦合忙擺手:“停。你先告訴我,你可知我姐夫如今情況如何?你最近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喉嚨微微滾動,像是有些緊張,擡眼掠了弦合,只覺她的眼眸亮的惑人,任何推诿應付的虛言在這瑩瑩眸光下都說不出來。
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一個月前見過他。”
一個月前?和姝合的時間也能對起來。
弦合挪動了下身體,将腳踝壓住,問:“那你父親那邊有什麽消息嗎?他見過姐夫嗎?”
文寅之似有些難以啓齒,猶豫許久,道:“父親軍務繁忙,應該與聞州不是十分親近。”
弦合聽出了些端倪。剛才在街上齊老夫人極随意地提起文廷訓,仿佛兩家來往頗為密切。而如今,文寅之對陸偃光之事又支支吾吾,滿腦門寫的心虛,莫不是陸偃光千裏迢迢而來,反倒是入了狼窩,本要聯合一方對付一方,可最後自己卻成了腹背受敵?
她調動了自己的十分耐心,溫言道:“我若是想見一見姐夫,你能替我想些辦法嗎?”
文寅之豁然擡頭看她,弦合無奈道:“我知道,姑娘抛頭露面有失規矩,可怎麽辦,我已經來了,我姐夫也有可能出事了,我總不能置他于不顧,就此打道回府吧。回頭我姐姐問起來,難道我要拿規矩、禮教去向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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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調侬軟,反倒讓文寅之拿她沒法了。
“我想了個辦法。”弦合見文寅之并不反對,試探着說:“姐夫是魏侯派來的侍中令,職系監佐新軍,若是這個時候從陵州來了一道君侯令,向他詢問越州軍務。特使必要見到侍中令大人才肯回,就算卧病在床,恐怕也不能違逆君侯吧。”
文寅之幾乎要跳起來,環顧左右,壓低了聲音問:“你要假傳魏侯令?”
弦合點了點頭。
預想中的激烈反對并沒有出現,文寅之默默地坐了回去,繃直身體,似是自言自語:“這興許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弦合睜大了眼睛看他,文寅之喟然嘆道:“這些日子我也甚是煎熬,很挂念聞州,可我勢單力薄,就算是我父親,在這偌大的越州任副守,看似一人之下,但其實也是勢單力薄的。”
這文家父子,還真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可好歹他是答應了,弦合生怕他在反悔,忙趁熱打鐵,追問道:“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實施這項計劃?”
文寅之斂眸沉思片刻,道:“此事需得小心謀劃,齊太守不是尋常人,若是用了熟面孔來假傳魏侯令,會被認出來的。可若是用生人,又得是來路可靠的,又得将關鍵事交代清楚,怎麽看都需要費些時日。”
弦合盯着他,道:“三天,若是三天之內你無法籌劃詳實,那就我來。我會在這三天內找到合适的人選,你只要将我要的衣裳和器具準備好就成。”
文寅之又急了:“你能有什麽辦法?你是外來客,人生地不熟的。”
“你管我用什麽辦法,反正三天為期,到時候你到蓬萊客棧找我。”
說完,不等文寅之給出回應,她就起身,往桌上放了碎銀子,大步流星地下樓。
自來的路上她在街市上見了許多當街賣藝的,粘上胡髭,能将所扮之人演的惟妙惟肖。她自街上徘徊許久,挑中了一個扮演藺相如的戲子。大約二十餘歲,扮相俊美,言辭流暢,看上去頗有些特使的風采。
她花了十兩銀子将他請進客棧,一路上也知道他名叫陳蘭生,是随同師父來越州賣藝的楚人。
陳蘭生容色極美,剛一入客棧就收獲了許多注目,掌櫃站在櫃臺後愣愣地看着,等兩人上了樓,如夢初醒般,忙彎身回內院。
隔着道屏風,掌櫃道:“這富家公子也不是什麽規矩人,才來了第一天竟就帶了個美貌戲子回來,兩人上了樓,關起門,就沒了動靜。”
屏風後沒了聲音,掌櫃豎起耳朵仔細聽着,那人道:“你讓小二上去送些點心,仔細盯着。”
掌櫃好奇心大盛,問:“主人與那位公子可是舊相識?”
屏風後又沒了聲音,昏黃的油燈光落在上面,勾勒出凜冽的輪廓,他覺得這屋內一下子冷滞,如同有涼風順着腳底往上鑽。
他打了個哆嗦,忙說:“小的多嘴,馬上去辦。”
說完,逃似得出門。
弦合正搜集着前世關于官場禮數的記憶,耐心教着這陳蘭生,又順道逮住進來送點心的小二要了卷軟尺,給陳蘭生量了尺寸,打算給文寅之送去,讓他準備着。
陳蘭生在外流浪多年,知道察言觀色,本不是個多話的,可看弦合這一番做派,又驚又疑,按捺不住,道:“公子,我雖是個賣藝的,可是個規矩人,有些事是不幹的。”
弦合一愣,見小二瞪圓了眼珠,像是覓得什麽辛秘一般,腳底抹油地出去通風報信了。
弦合眨了眨眼:“你想得美,就算你肯,我也不肯。老實待着,把我剛才教你的再練練,銀錢少不了你的。”
陳蘭生如蒙大赦,果真将那些拗口的說辭練的爐火純青,等到了子時,弦合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他還在銅鏡前琢磨着體态姿勢。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了。
深夜的客棧極靜,聲音顯得格外震耳,好似是蘊了怒氣在裏面。
弦合被吹進來的冷風打得直哆嗦,迷蒙着睡眼看過去,又揉了揉眼,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而在鏡前正鋪展身段的陳蘭生也愣住了,怔怔地盯着門口隐隐含着怒氣的俊秀公子。
弦合打了個哈欠,雙眸便瑩上了水霧,隔着朦胧看向江叡,見他冷笑着瞥了眼呆愣的陳蘭生,道:“你出去。”
陳蘭生被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寒之氣駭得忘了問問他是誰,躬着身子灰溜溜地出去。
弦合朝他招手:“唉,別走……”
桌前的椅子被推開,江叡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面,居高臨下地審視弦合,“這深更半夜的,挺有興致啊。”
弦合被這話裏的譏诮和一絲絲說不清道不盡的酸氣蒙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我有什麽興致!我是……”她剛要将計劃和盤托出,倏然覺出不對來,轉而盯着他:“你早來越州了,一直盯着這客棧,為什麽不來找我?”
江叡将視線移開,“我這樣做自是有我的道理。”
“你有什麽道理!”弦合扒着桌角,怒氣沖沖瞪着他。
江叡道:“我有自己的計劃,若是太早來找你,你沉不住氣非要去救陸偃光,會打亂了我的大局。”
弦合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仿佛江叡已穩坐釣魚臺,而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個拖後腿的。哼了一聲:“我也有計劃,而且不用你管。”她朝外張望,喊道:“陳蘭生,你快給我進來,時間緊迫,你躲出去幹甚……”
嘴上一陣盈實的溫熱,被人拿手捂住,江叡站在她身旁,語氣裏含着危險的意味:“天色已經晚了,他不該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