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屋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齊世瀾和齊老夫人都不說話了,隔着一道屏風,連弦合都察覺出那撲面而來的尴尬。
她将頭收回來,揉了揉脖子,有些期待下文。
果然,沉默了沒多久,齊老夫人就道:“沅湘年紀太小,又自幼被嬌寵壞了,若是讓她随三公子去長安,怕是會壞事。”
江叡将手中茶瓯擱回桌上,露出些困惑:“老夫人這是何意?”
齊老夫人望着江叡,神色沉靜,如入定的老僧,渾濁的眸中透出精光。齊世瀾代為回答:“母親的意思是,三公子乃魏侯長子,怎能孤身犯險,就算真要往長安派質子,也斷不該是派三公子前去。”
江叡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也以為如此,可父侯有自己的打算,他提出要我入長安為質,我焉有不從之理。”
齊世瀾言語中流露出些許不忿:“君侯也太過偏心。”被齊老夫人掃了一眼,蔫蔫地垂下了頭。齊老夫人安撫了江叡一陣,絕口不提和齊沅湘的婚事,只道:“我有些許日子沒見到你母親了,這幾天想去一趟陵州,萬事等我見了她再決定吧。”
這樣一來,江叡倒不好再說什麽了。只有做出一副未達目的,無奈至極又遺憾至極的樣子。
臨送他們母子出門前,江叡好似想起什麽,道:“侍中令陸偃光是我門下幕僚,本意想讓他來佐助新軍,可這些日子登門總是被他稱病拒客,齊太守在此處神通廣大,可否能給他尋一位名醫?”
齊世瀾一滞,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母親。
往常時候齊老夫人完全可以駁了江叡這個面子,他明明與齊家相交,卻派了這樣一個監軍過來,分明是生出二心。可現在她剛剛拖了他和齊沅湘的婚事,且這件事怎麽看都是他們失理,江叡又不是個好糊弄的人,如此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們,分明是要他們先還了這個人情。
也罷,一個寒門仕子,沒有半分根基,料他也不能翻出多大浪,且給江叡這個面子。
齊老夫人朝齊世瀾點了點頭,齊世瀾道:“三公子不必挂心,興許是犯了小疾,等晚些再去看,就該好了。”
江叡會意,送齊家母子出門。
他回來時,将弦合已坐在桌前,擺弄着那一套碎骨青瓷的茶具,像是在出神發愣。見他回來,歪頭看向他:“你真要去長安為質?”
江叡星眸含笑,“怎麽?擔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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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合翻了個白眼,忍不住啰嗦:“你不要以為自己前世順風順水走到了九五之尊就是天生帝王命,今生的軌跡已改變了許多,再這樣下去恐怕結局也會有所不同。”
提到前世二字,江叡不禁冷了臉,避開她的目光,道:“這并不是我的一時沖動,而是思慮過後的決定。”
弦合察覺出他的古怪,試探着問:“你要在這個時候離開陵州去長安,是為了擺脫和齊家的婚事?”
若是這樣,代價也太大了些吧。
看江叡還是不說話,兀自倚靠着屏風架子沉默,像是憶起了什麽值得傷憂的事。
弦合驀得來了氣,不就是提了一句前世,倒好像觸了他的逆鱗一樣。說起前世……她攏了攏衣襟,應該是他對不起她多一些吧。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的心情也複雜起來,他囚她在先,她要毒死他在後,都再生為人,早就該一筆勾銷了。
正出着神,驀然聽江叡說:“弦合,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
弦合像是被雷擊了一下,猛地繃直了身體,愣愣地看着他。
江叡勾唇,笑意中含了幾分苦澀:“這些事情我總是不願意回憶,可逃避也不是辦法,是我對不起你。”
弦合恍然發現,自己其實已不恨他了,或許在很多次的安慰自己該一筆勾銷之後,當真是在心裏默默地一筆勾銷了。
抛去其他,細論起來,在這個世上,江叡或許是除了兄長之外對她最好的人了。
前世是,今生亦是。
當恨意褪去,許多事情也就明晰了起來,他們之間其實除了最後那破碎猙獰的結局之外,還有溫情種種,可最終都被那醜陋的結局所淹沒了。
想到這裏,弦合釋然地擺了擺手:“算了,我原諒你了。嗯……反正一切都重新來過了,你也別老放在心裏,認真過好當下的日子才是正經。”
江叡凝着她,視線不移,倏然笑開了。
齊家雖然手段陰邪,但話還是擲地有聲的。到了下午他們再去探訪陸偃光,果然順利見到了。弦合想起自己還整了那麽些幺蛾子,又是文寅之又是小戲子的,不由得臉紅,原來江叡說他自己能解決,果真是能解決的如此幹脆利落。
與陸偃光寒暄了一陣兒,江叡将她支派出來,又囑咐了他一些話,等出了陸府,江叡看了看這大好的風光,突然覺出些久違的輕松:“不如我直接改道去一趟靖州看看伯瑱。”
弦合猛地想起被她扔在官道上的落盞和一衆随侍,額頭冒出冷汗來,恨不得立刻牽馬執缰,趕回去和他們會合。
在臨行前,卻又惹得江叡生了一場氣。
本來這事很是圓滿,她也可以向姝合有個交代,便高高興興地打發了小戲子,又托信向文寅之告別。事到終了她才知道這客棧老板和夥計都是江叡的人,就算齊家不答應放過陸偃光,他也會暗中召集人将他救出來。
雙重保障,力求萬無一失,這倒是江叡的處事風格。
但與弦合,卻莫名增添了很多煩惱。一想到每日自己的行動都在掌櫃和夥計的監視之下,也就等于是在江叡的監視之下,她就莫名有些不自在。因此約了文寅之告別時,特意約在後門。
文寅之一個斯文的讀書人,讓他去後門着實有些委屈他,因而弦合萬分抱歉,向他鄭重其事地對這次的照拂道了謝之後就催促他快回去。
文寅之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并沒幫上什麽忙,倒是三公子的一番教訓讓我慚愧不已,思慮再三,都覺得自己還太稚嫩,尚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将自己的想法說給聞州聽了,他提議讓我多出去歷練歷練,家父也同意。由聞州舉薦,讓我去靖州找左戍衛将軍謀一個職缺。”
“哈?”弦合有些發懵:“左戍衛将軍?那不是我哥?”
文寅之點頭:“對啊,就是令兄,聞州還給我寫了一封舉薦信,讓我近日就起程去靖州。”
弦合默默地打量了一番文寅之,覺得這小子溫儒善良有餘,但心眼不足,從越州到靖州路途遙遙,又逢戰亂,萬一遇上賊寇怕是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她猶豫了片刻,道:“正巧我也要去靖州,你還是跟着我吧,別在半途讓人賣了。”
文寅之大喜,但又想起什麽,拘謹起來,攏着袍袖,問:“會不會有些叨擾三姑娘了?”
弦合瞥了他一眼:“叨擾,你路上少說些話,我們先去官道找了我家人會合,然後去靖州。”
文寅之答應着,忙回去收拾行裝,和弦合約好了明天清晨起程。
可是江叡那邊卻又出了些波折,她不清楚江叡讓人在越州翻查了些什麽,偷聽了一遭,也只聽到什麽“攝政王”,“舊墓”。此處确實有攝政王墓穴,人盡皆知,不是什麽稀奇事。可江叡這樣藏着掖着,還要為了這些事延後去靖州,就有些問題了。
弦合想了想,對江叡道:“那個……我家裏人還在官道上等我,不能耽擱,不如我先走,在靖州等着你。”
江叡卻多有不舍,道:“我耽擱不了多少時日”,看了看弦合,又道:“至多兩天,再晚兩天走行不行?”
弦合卻又挂念着和文寅之約好了的,貿然爽約似乎很不地道。她做出為難狀:“實不相瞞,我這次偷跑到越州是瞞着家裏的,萬一被我爹爹知道了……”
江叡不好再攔她,唯有不情不願地給她指派了兩個侍從,護送她去官道。
可到了第二日,江叡抱着弦合的包袱,跟在她身後,反複囑咐兩個侍從在路上提高警惕,保證好弦合的安全,說了一路,走到外城,看着柳蔭下的文寅之,臉突然黑了。
文寅之一改往日長袍大袖的儒人打扮,很是輕快爽利,還在腰間別了把劍,笑着上前與江叡打招呼,又自然地從江叡手裏将包袱拿過來,向着弦合道:“三姑娘,咱們快些走吧。”
弦合心裏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将文寅之意欲投靠餘思遠一事粗略說給江叡聽了,他聽了之後沒什麽話,只盯着弦合看了半天,直到看得她發毛,才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弦合這一路都在納悶,這祖宗又怎麽了,陰晴不定,跟那三月的天似得。
文寅之卻看出些端倪,在馬背上晃悠悠地問:“三姑娘,三公子是不是對你……”他紅了臉,吞吞吐吐。
弦合心想,不會吧。要說前世雖然是她先對江叡生出些旖旎心思,但江叡始終待她如兄長般照拂,說到底,他對她的好和餘思遠對她的好也沒有什麽分別。雖然後來他對她做了那麽些混賬事,可弦合一直将之歸結為是他看着一直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姑娘轉投他人懷中不甘心所致。
可若是這一切有另外一個解釋呢?
不,弦合猛搖了搖頭,除非是見了鬼,可……她又忍不住想,為什麽不能呢,也許江叡一門心思要與齊家解除婚約,又待她細心周到,每當她遇上難處就及時挺身而出就是因為……因為他喜歡了她呗。
若是真的,那麽他從前鬧的那些別扭,今天臨行前鬧的別扭,就都有了解釋,是他吃醋了呗。
弦合覺得自己好像編了個荒誕的故事,越編越覺得真,且這故事還讓她不由得心情飄忽,生出些蕩漾之意。
就這樣一路飄忽着,回了官道上的客棧,讓文寅之自行去客房裏休憩,她偷偷摸摸跑上去找落盞會合。落盞本在屋裏長籲短嘆,一眼瞧見弦合,忙喜不自勝地奔上來抱住她,“姑娘,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就要露餡了。”
弦合像纨绔子弟的一般做派那般,攬住落盞,安慰道:“好了,沒事,我回來了,等明天天一亮咱們就起程去靖州。”
自弦合從陵州起程,餘文翦便給餘思遠去了信,算着時間,至多三日便可到。餘思遠在靖州翹首以盼,可漸漸過了弦合該到的時日,一天,兩天,餘思遠有些擔心,這兵荒馬亂的,莫不是在路上出了事。正想再向家中去一封信,弦合領着大隊人馬堪堪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