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看着弦合安然無恙地到了靖州,餘思遠總算是安了心,向軍營告了兩天假,讓侍從将後院廂房收拾出來兩間,給弦合和文寅之居住。
陸偃光的舉薦信頗有用處,餘思遠當即将文寅之安排在糧監道,主管糧草清運和饷銀派征。
稍稍安頓下,弦合便挂念起餘思遠的婚事,半分試探,半分好奇地問:“哥哥,我聽說大伯父給你覓了一門婚事,是哪家的姑娘?你可中意?”
餘思遠本來擡着茶壺給弦合斟茶,聞言動作微頓,幽潤的眸光中劃過一絲黯然,唇角卻笑意不減,極為随意道:“不過大伯父愛操心,我現下只想建功立業,不想成家。”
弦合趴在桌上,擡起茶瓯抿了一口,笑道:“哥,你可以先成家後立業嘛。”
餘思遠沉默了一會兒,煞有介事地盯着她道:“弦合,你不怕嗎?等我以後娶了妻也許就會和你疏遠,我們兄妹再比不上從前,會生出隔閡。”
弦合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他,從他清風和煦的平淡面容上,突然覺出些危機來。
兩人正這樣大眼對着小眼,侍女推門進來,道:“大老爺來了,說是要見見姑娘。”
弦合忙從凳子上起身,理了理釵環裙袂,惶愧道:“真是失禮,該是我如拜訪大伯父才是。”
餘思遠跟在她身後,寬慰道:“無妨,大伯父慈愛,不會與你計較這些。再說,家中上下都知道,你也是今天才到的靖州,就算要去拜訪長輩也得梳洗過後才去,不然蓬頭垢面的更顯失禮。”
他這一席替自己開脫的話倒讓弦合靈光一閃,悟出些什麽。這位大伯父餘文敬是族中說一不二的人物,在靖州任振威将軍,僅次于太守和副守,且資歷遠比兩位長官深,因此頗得敬重。按照前世的記憶,大伯父是個重規矩講尊卑的人,得知弦合來了靖州,該好好在家裏等着她上門參拜才是,怎麽這麽沉不住氣,在她連口茶都沒喝完的功夫匆匆就上了門。
別是,有什麽別的意圖吧。
随大伯父一同前來的還有大伯母,她五十出頭,體态豐腴,容貌慈和,穿了一件大袖的深褐緞衣,逢人先露三分笑。
她這般慈善面孔,弦合卻對她沒什麽好感。前世就是這位大伯母韓氏和楚二娘打得火熱,大約連帶着給大伯父吹了不少枕邊風,才讓向來重宗法規矩的大伯父舍兄長而立餘思淮。
想到這一次,她待大伯母也只是淡淡的,禮數有餘而親熱不足,孰料她越是這樣,大伯母越是殷切,一會兒誇她簪子好看,一會兒誇她釵裙精致,誇得弦合渾身不自在,裝嬌柔羞澀地笑,将臉都要笑僵了。
許是大伯母跑題太嚴重,被一直端坐上位的大伯父看不過眼,輕輕咳嗽了一聲,佯裝起身,道:“時辰不早了,讓弦合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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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提示,大伯母才切入正題。
大伯母的娘家有一堂兄韓氏,堂兄原配早逝,留下一個女兒。這女兒年方二八,姿容出衆,據說頗會料理家事,很賢淑能幹。只可惜,這姑娘命苦,繼母不慈,天天擠兌虐待她,小小年紀日子過的水深火熱。大伯母的堂嫂尚在世時與她多有交往,念及舊情,大伯母便想給這位韓姑娘找一個好歸宿,能擺脫繼母的禍害。
弦合聽出了些眉目,清淩淩的視線瞥向餘思遠,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要我說,悅兒和伯瑱很是般配,門第也齊。只是伯瑱這孩子總是不上心,我聽他們說你們兄妹感情甚好,不如你勸勸他,再不行,跟你父母吹吹風,讓他們做主,這真是個好姑娘,錯過了怪可惜的。”
弦合用手撫着額,偷偷幸災樂禍,敢情是在哥哥那裏碰了釘子朝她下火來了。其實這門婚事這樣聽上去對哥哥助益頗多,單是大伯父這一邊,若是能因此拉近他和哥哥的關系,那麽對将來有百利而無一害。
宗族的幫助與支持,在這樣一個禮崩樂壞的亂世,尤其重要。
可看着大伯母殷切的模樣,哥哥抗拒的态度,她不禁又擔心了,就算有所裨益,也得看看對方是圓是扁,總不能委屈了哥哥。
想到這一層,她含笑攬着臂紗,道:“大伯母相中的自然是好的,可不知長得怎麽樣?”
韓氏一聽,當即笑了:“鬼丫頭,長得好不好,明天你随我去看看就行了。韓家舉家遷到靖州,我只說要挑個日子去拜訪呢,明天一早我派人來接你,咱們娘兩去相相新媳婦。”
弦合笑靥展開,正要再和大伯母話些家常,餘思遠捂着嘴低咳了一聲:“弦合,你別叨擾大伯母,安生在家裏待着吧。”
話音甫落,大伯母瞥了他一眼:“這事不用你管,你軍中公務繁忙,自管去忙。”
弦合看了看吃癟的餘思遠,又看了看端坐首位插不上一句話的大伯父,心想,這位大伯母如此彪悍,又能左右大伯父的意思,讓他陪着來一趟,若想拉攏宗族,看來得先攀附住她。
而且沒準兒,這還是一條與宗族親近的捷徑。
想到這一層,第二日她早早梳洗,擇了套煙粉色窄袖襦裙,匆匆地上了車輿去和大伯母會合。
留下餘思遠守着滿苑的海棠花,很是寥落了一陣。初七先看不過去,打抱不平道:“三姑娘也太鬧騰了,公子為了陪她特意告了兩天假,眼下戰事紛亂,要告假是多麽不容易的事,她可倒好,不安生在家裏待着,偏愛往外跑。”
餘思遠将折下的一截花枝扔到地上,激起一片塵屑,“她就是個沒心沒肺的,還整天覺得自己操着天大的心。”
前院小厮來禀,說是來客了。
餘思遠心裏正郁悶,想都不想就說:“我病了,不見客。”
“你得什麽病了?要不要我給你看看?”
宛如曲韻般朗越的聲音自門外穿檐過廊,輕輕袅袅地飄到餘思遠跟前。他看着來人,對方一副清潤朗和的模樣,好像完全忘了他離陵州之前兩人還起過龃龉是不歡而散。
江叡拿着折扇在餘思遠跟前晃了晃,“你怎麽了?”他輕咳了一聲,道:“我知道我來得有些突然,你別太驚喜了,不全是為你來的。”
餘思遠魂歸身,瞥了他一眼,徑直往屋裏走,邊走邊說:“我們靖州是小地方,招待不起您這尊大神,也沒好吃好喝供着,您還是趁着天色尚明趕緊走,恕不遠送。”
江叡緊随其後,不滿道:“你也太小氣了,在陵州我請你吃了多少山珍海味,我吃你幾頓怎麽了?好像能将你吃窮了似得。”
花廳裏垂了綠荔,點綴着新泥牆,很有些溫雅風味。
江叡四處走了走,頗為滿意,很是誇贊了一番餘思遠的眼光,誇完了,仿若随意地問了一句:“弦合呢?”
餘思遠想起兩人之前因為弦合而起的争執,心中隐有不快,可又珍惜他主動上門與他求和,不想再跟江叡吵翻了,只有壓着情緒道:“她和大伯母出去探尋親友了。”
豈料,江叡反而點了點頭:“她不在,最好。”
餘思遠瞧他神色如舊,可眼神卻深邃如澗潭,隐有波漪流動其中。餘思遠對江叡太過了解,不禁凝重了神色:“你有話要對我說?”他又想了想,“上次征讨山越你就在越州滞留了許久,這些日子又在那兒待了那麽長時間,可是越州有古怪?”
江叡輕翹了翹唇角,就算是有了回應。端正坐在卧榻上,斟了一杯茶,推到餘思遠跟前,問:“你近來和衛鲮有聯系嗎?”
餘思遠下意識将視線移開,但有感于江叡語氣中的沉凝,還是轉回來看他,點了點頭:“我們通過幾封書信。”
江叡好似在意料之中,神色複雜地盯着餘思遠看,而細微中又仿似帶了些憐憫,看得餘思遠如墜雲裏霧裏,困惑至極。
“衛鲮,衛鲪,還有齊家的齊沅湘和齊協,伯瑱,或許這裏邊有太多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餘思遠擰了眉:“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在越州查了許多事,明面上是圍着攝政王蕭元策,可其實我暗中查了齊家。齊家是四十五年前到越州定居的,而蕭元策也是四十五年前被貶居越州,從我查出來的事情來看,齊家與攝政王蕭元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有些事情查到這也算是情理之中,可我又查出來一些東西。當年給齊大夫人接生的穩婆說,孩子生下來齊老夫人先抱去內室,誰也不讓見,過了一夜才又讓抱出來。齊大夫人生齊協的時候還算正常,可到了生齊沅湘的時候,她明明記着生下來的是個男孩,可到了第二日抱出來去成了一個女孩。”
餘思遠聽得詫異:“什麽意思?齊老夫人把自己的孫子換了?”
江叡望着茶中随水漂游的杆子,道:“我查過衛鲮和衛鲪的生辰八字,衛鲮今年二十,衛鲪今年十四,恰與齊協和齊沅湘對得上。而瓊州衛氏每年都會到越州祭祖,衛氏家業不算小,但卻遲遲不肯将祖墳遷回瓊州。或許,每年祭祖只是個幌子,祭攝政王才是真。”
餘思遠半張着口,錯愕至極,“這是為什麽?”
江叡些許了然通透,宛如看破了許多塵世迷霧,淡然道:“若衛鲪和衛鲮才是齊家的孩子,是齊老夫人當年将他們換了出來,那麽解釋只有一個,是為了保護他們。什麽樣的孩子需要背井離鄉地去保護,那說明随時有人會去害他們,且這個敵人遠比齊家的勢力還要強。”
餘思遠腦筋轉了轉,眼睛倏然明亮:“攝政王的敵人,長安裏的盧相,當年就是他将蕭元策逼出了長安,若是這樣,那……”
他被自己的猜測吓了一跳,江叡卻不慌不忙地接道:“衛鲮和衛鲪就是攝政王蕭元策之後,而齊家也是攝政王的親信,衛齊兩家本就是一脈相承。”
咣當一聲,銅鼎随着話音應聲而落,江叡和餘思遠同時看向門廊處,見弦合站在那裏,雙目泛空,魂若出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