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餘思遠和江叡愣了愣,忙往外走,走到一半,江叡猝不及防被餘思遠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後退,等勉強穩住了身體,餘思遠已奔到了弦合跟前,半彎了腰,頗為關切地盯着她,細聲問:“弦合,你怎麽回來了?不是和大伯母去韓家了嗎?”

弦合目光渙散,空泛泛地落到餘思遠身上,總也找不到焦準。

“韓家又因為些瑣事吵作了一團,大伯母去當和事佬了,她不許我去,恐是怕我見了她娘家不成體統的樣子難堪,所以我就回來了。”

她心不在焉地說完,越過餘思遠看向站在身後的江叡,見他微低了頭,神情空濛,好似窗外飄之不盡的霧霰,看不出是何種情緒。

就好像上一次他們跟蹤餘思遠的副将徐年,查出他和齊家有勾結之後,在那鄉野之間,他與她說話時偶爾極目遠眺向碧洗蒼穹,流露出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神情。

那個時候僅僅能證明前世哥哥的死和齊家脫不開關系,她尚可以在心中安慰自己,衛鲮興許也是受害者,不過陰差陽錯踏進了旁人早就設定好的圈套裏。那個時候江叡的臉上總挂着譏诮嘲諷的笑,現在想來,或許前世他們都死了,手握天下權柄的江叡總會去查一查,這些事情的背後到底有怎樣見不得人的瓜葛牽扯。

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樣,覺得因為陰謀、虛情假意而斷送了所有,十分的不甘。

她掠了江叡一眼,怔怔地回身往外走,走了沒幾步,果然聽見江叡跟上來的聲音,還夾雜着冰涼的警告聲:“再敢推我揍你信不信?”

院落中海棠簇枝盛開,宛如碎玉,橫斜的枝桠将明媚的天光割成了幾片,光影斑駁地落在面上,頗有些寥落之感。

弦合坐在石階上,裙袂上落了碎花,和着一襲海棠花香,仰頭看向江叡,“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她目光澄淨,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叡,全然不似之前向他追問時那種僅僅是被好奇心驅使的淺薄求知心。

她是真心地想知道,後來江叡經歷了什麽。

而這一次,江叡也沒回絕她,彎身坐在她身側,開始細數那些蒼缪往事。

前世

秋本寒涼,可空氣中仍彌散着暖融的餘韻,是那種開到荼蘼的濃烈花香,開完了這一季,便沒有了。

江叡抱着弦合的屍體在尋葉行宮裏坐了一天一夜,無人敢進來,只有雪片般的奏疏紛至沓來,鳳閣亂成一團,朝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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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還是左相陸偃光和侍中沈昭願推開了行宮的殿門。

他們一個是開國權相,地位尊崇,一個是伴着天子從微時一路走來,情誼非比尋常。

陸偃光走到江叡跟前,看了看他懷裏已無生色的弦合,難得的,嘆了口氣,但這聲嘆息極為短促,仿佛只是來應個景,倏然間便消弭于無聲中。

他端袖恭敬道:“請陛下上朝。”

江叡沒有反應,目光呆愣,寬大的蟠龍纁裳冗擺垂落在地上,鋪陳的寬遠,襯得他猶如木偶,仿佛游離于塵世之外,什麽話都入不了耳了。

可陸偃光知道,他聽得見,又加了一句:“南郡薛氏作亂,已自立為帝,國號燕,定都在姑蘇。”

江叡還是沒有反應,只是手指微蜷,将弦合緊箍在自己懷裏。

陸偃光被他這樣子激怒了,上前要揪他的衣領,被一旁的沈昭願堪堪攔住。他邊安撫着陸偃光,邊說:“上大夫齊協近來與行宮的幾位中郎将來往頗密,陛下難道就沒想過,憑衛鲮之流,如何能進出行宮若無人之境嗎?”

猶如石頭落入靜水中,總算激起了些許漣漪。

江叡側頭看他,睫宇微顫,眸中仍是一片寒涼。

沈昭願卻覺出了些松動,趁熱打鐵,殷切道:“陛下,從萬俟将軍謀反,到餘大将軍死于亂軍之中,再到弦合姑娘和衛鲮陰謀弑君,這一切都透着蹊跷,只有查清楚了其中隐情才能告慰逝者在天之靈吧。”

江叡攥緊了手,低頭看向弦合,她神色寧靜的像是睡着了一樣,溫軟安穩地寐在他的懷裏,那麽溫和柔順,就像他一直期盼的一樣。

她會永遠沉睡下去,再也醒不過來了,而他,除了将事情查清楚,還能再為她做些什麽。

他從尋葉行宮裏出來時正是天光大好,陽光落在臉上,帶着熱融融的溫度,闊袖上用金線勾出蟠隷紋飾,輕輕地拖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得遲緩卻穩當,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已是一片瘡痍。

南郡的薛定輝并不成氣候,大魏整軍攻之,很快潰不成軍。而在其中立下汗馬功勞的便是齊家那位後起之秀,尚書臺大夫齊協。

齊家在齊老夫人死後便分崩離析,論起根源便是因為齊家的幾位叔叔和齊協在政務上的意見相左,齊協迅速将齊家的權柄握在手裏,将他們逐出了齊家,幹脆利落的,半分餘地都沒給自己留。

江叡坐在禦座上,望着下面正春風得意的齊協,聽他道:“陛下,如今天下大定,您也該考慮一下立後之事了。小妹自幼與陛下有婚約,且她多年來對陛下一片癡心,臣實在不忍看舍妹虛擲大好年華,鬥膽懇請陛下能否履約?”

江叡在心底冷笑,面上卻一派從善如流的平和,點了點頭:“好,等南郡的事告一段落,朕便好好考慮一下愛卿的提議。”

齊協此人,是太過年輕,也太過得意自滿,全然不是江叡的對手。

對付齊家,是含着悲憤,将失去弦合的痛苦全部傾注在了這裏面,因此出手格外狠辣,也很是幹脆利落。

他讓沈昭願去審了齊協,将他以衛鲪的性命相要挾,令衛鲮借弦合這把刀試圖行刺江叡,再提前将消息透給江叡,讓他們三人兩派相互殘殺,最終,不管是江叡殺了他們兩個,還是他們兩個殺了江叡,對齊協都是有好處的。

他本意就想除去衛鲮和弦合,可若是他們兩個僥幸成功殺了江叡,他便可以弑君的罪名将二人繩之以法,同時在帝王驟然離世天下大亂之時趁機斂更多的權。

沈昭願将口供呈報上來,卻含了一份遲疑:“他只承認自己指使衛鲮騙弦合姑娘來殺陛下,對于萬俟将軍造反和餘大将軍之事,拒不承認。”

太極殿裏靜谧至極,唯有曲水流觞,沈昭願忖度着道:“事已至此,臣以為齊協沒有隐瞞的必要。”

江叡想了想,問:“齊家那幾位最近可有動靜,齊協入獄,齊世瀾他們總不會袖手旁觀吧。”

沈昭願猶疑道:“陛下這樣一說,倒真是有點蹊跷。齊家很是平靜,就好像沒有齊協這個人一樣。”

江叡嘴角輕翹了翹,道:“你派人盯着他們,不要打草驚蛇,齊協先留着。”

殿中龍涎香徐徐燃着,江叡拿起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兩聲,擡眼看了看沈昭願,朝他擺了擺手。

沈昭願向外走了幾步,很是擔憂地回過身看江叡,見他将帕子拿開,盯着上面怔怔發愣。

古之有雲,疾有百間,唯不可醫者,非痼而已。

親近的朝臣隐約都察覺出自己的君王生了病,可他偏偏看上去是那麽的無懈可擊,照常處理政務,照常厲兵秣馬收拾疆土,全然沒有病人該有的模樣。

倒是袁氏一族聽說江叡身體抱恙,又隐隐不安分了起來。

江叡膝下無子,又只有一個弟弟江勖,袁氏一族因此感到了機會的來臨。舉朝上下都覺得奇怪,江叡在鏟除異己上向來不加手軟,為何卻獨獨放過了袁氏。

帝王的心思詭谲且幽秘,常人難以猜度。

上林苑的桂花開了滿院,清香撲鼻,江叡近來很愛在檐下設一張座椅,從近處觀賞。陸偃光站在一邊禀着前線的軍情奏報,時不時将目光移到江叡身上看一眼,見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繃緊了腦子裏的幾根弦,輕輕叫道:“陛下。”

江叡合着眼睛,平靜和緩地道:“繼續念吧,朕在聽。”

陸偃光的一顆心瞬時安穩落回來,他自江叡還是太子時,便對他的處事風格看不過眼,及至他後來逼退了太上皇,陸偃光一度想要賭氣歸隐,被同僚勸了回來,內心對江叡也是頗多微詞。

他游刃于朝局,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因為江叡簡單的一句話而給自己帶來莫大的心安。

江叡殘酷,冷血,罔顧親情,可卻是這在風雨中初生,根基不穩的王朝的頂梁柱,若是他倒下了,誰來平衡這傾然欲倒的局面。

陸偃光心思沉重地将奏疏念完,放在了江叡身前的桌子上,端袖告退,又道:“陛下保重龍體,勿要因為國事而煩憂。”

江叡仰卧在藤椅上未動,甚至連眼都沒睜開,輕輕應了一聲。

陸偃光覺得自己多慮了,如今的江叡沉靜的宛如一潭死水,早就沒有了煩,沒有了憂,甚至也不會怒,不會喜,所有的生殺決斷不過是例行公事,牽動不起他任何的情緒了。

庭院落花窸窣,一切都是安穩靜好的模樣,除了這具身體日漸衰弱之外,似乎并沒有什麽值得傷慨的事了。江叡閉着眼睛想,人,真的能傷心而死嗎?

面頰一陣溫熱,有一雙手輕柔地撫過,江叡睜開眼,露出寐後的一點迷茫,無辜又有些脆弱地看過去,輕輕喚了一聲:“母親。”

裴太後繞到他跟前,滿面疼惜:“我聽說你病了卻不肯看太醫。”

江叡牽動唇角笑了笑:“兒子沒病,不過是些捕風捉影之詞。”

裴太後不與他争辯,道:“我帶了太醫過來,讓他給你把把脈。”

江叡并不推拒,只一笑置之,将手上臂袖撸起,露出一截雪白清膩的腕子,太醫顫巍巍将手指搭上去,好半天,才問道:“陛下近來可是會胸口刺痛?”

“沒有。”他輕描淡寫,眉宇卻蹙了蹙,仿佛有一股不适正侵擾着他。

太醫嘆了口氣:“陛下這是心悸之症,犯時必會心痛欲裂,難以忍受。您若是不适,該叫太醫,不要自己忍着。”

裴太後吓了一跳,忙問:“可能治嗎?”

太醫躬身回道:“此疾并不是絕症,臣開幾副藥,陛下飲過可見大好,只是定要戒憂戒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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